文/上海復興高級中學 魏政杰

圖/視覺中國
從出生到上幼兒園前的日子,我是在長江中段的一個小島上度過的。在我淺淺的印象中,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地方,島上有一座煤庫,煤庫的旁邊是一家陶瓷廠。我跟隨姥爺姥姥住在煤庫一棟兩層樓的房子里。后來我的故事,大多與那段小島生活有關。
那是我有記憶以來最溫暖、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卻總是有一種與現在相隔十萬光年的遙遠感覺,以至于每每回憶起來,總似蒙著一層褪了色的紗網。灰色的磚房、褐色的墻皮、綴滿黑色斑點的麻石地面,總是打掃不干凈的樣子。我還記得那個造型奇異、活像幾塊生鐵硬生生拼湊起來的簸箕上永遠擦不掉的紅色銹斑,還有那把時不時會掉絮的掃帚,是姥爺和姥姥親手用樹枝和茅草扎起來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冬天,當傍晚的太陽下山時,外面來煤庫玩的孩子們都陸續回家吃飯了。“蛋蛋,蛋蛋……”隨著姥姥聲嘶力竭的喊叫聲,我便會踩著我的小皮鞋哐當哐當地沖上二樓,把剛剛不知哪個大人給的娃哈哈飲料,塞到站在火爐旁扎掃帚的姥姥手里,奶聲奶氣地嚷著:“姥姥,浴浴,浴浴。”就是用熱水熱一熱的意思。小時候,娃哈哈飲料對我來說是來之不易的寶貝,就像我腳上的新皮鞋一樣。那都是來自小島外面的東西,對于年幼的我來說,島外的世界就是一片新的大陸。然而,我的世界里也只有娃哈哈飲料、小島和煤庫而已。姥姥總會放下手里的活,寵溺地把我抱在懷里,在臉上吧唧吧唧地親幾下,用最親切的語氣哄著:“姥姥給你浴哦,我們蛋蛋最乖了,一喊就回家了。”
其實她不知道,她每次把我抱在懷里的時候,我總是想要逃跑,因為我不敢讓她發現我黑黝黝的手掌心。如果不小心被她看見了,讓她知道我又在煤堆里和小伙伴撒野,少不了要挨一頓罵。但這點小伎倆怎么能瞞過姥姥的眼睛呢?她年輕的時候是村里繡花繡得最好的,眼神可好呢!她不過是寵著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破不說破罷了。她總是嗔怪地拍拍我的頭,我總是愧疚又疑惑地小口嘬著手里的娃哈哈飲料,然后又噔噔噔地下樓。娃哈哈飲料瓶子上的那條小花狗,在童年里對我笑了很久很久。
下樓之后,我通常會去找太姥姥。有時候姥姥還沒把飯做好,我就會去太姥姥的房間討要些零食吃。太姥姥有一個裝滿寶貝的籃子,用一根繩子吊在房頂上,里面總能掏出馓子、果丹皮和春光椰子糖等在我看來好吃得不得了的東西。太姥姥是個很慈祥的老人,一手拉扯大了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在子女相繼成家立業后,就完全靠子女贍養了。在我的記憶碎片里,太姥姥當時還能獨立做一些“高危動作”——比如顫顫巍巍地站到凳子上從籃子里掏零食。但后來,她連走兩步都困難了,不知是不是因為來姥爺家后,幾十口人輪番照顧她,她被呵護得緊,漸漸地沒了自理能力。偶爾聽說姥爺的幾個兄弟對此頗有微詞,日后一些關于贍養問題的爭論,大概在那時就有了端倪。十幾年后的某一天,積攢已久的矛盾終于在新宅爆發,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也是我慢慢地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中揣測到的——畢竟,大人們還是忌諱在我們這些小孩子面前談論家事的。

但彼時讓姥姥知道我又去太姥姥房間里拿吃的,也是要挨罵的。他們告訴我,太姥姥牙口不好,吃飯的時候吃得少,不到飯點餓了就要吃東西墊墊饑,零食要是給我吃了,太姥姥就沒的吃了,會影響她的身體健康。不過當時兩三歲的我哪里懂得這些,總是懵懵懂懂地應付一下,有時眼睛還在盯著電視機,含糊地點一下頭,又噔噔噔地跑開了。畢竟我也看不懂電視里放的爛俗愛情故事。
等到天完全變黑的時候,姥爺就回來了。關于我小時候為什么會住在煤庫,到現在我都在疑惑。或許是姥爺在煤庫幫工,抑或是租住煤庫的房子?我也不曉得。只記得每個晚上,姥爺總是拖著他那條殘疾的胳膊,開著翻斗車晃晃悠悠地回家。姥爺一進家門,就意味著開飯時間到了,晚餐有白白胖胖的發面饃,有紅燒小公雞,還有褐菜醬豆、辣椒小魚干,辣椒總是嗆得我沒法呼吸。姥爺拿出他的專用“子彈”杯,倒上二兩老白干,很滿足地深喝一口,有時候還會拿著杯子在我鼻子底下晃一晃,讓我聞一聞酒的香氣,而我只覺得一股辣味直沖鼻子,此時姥爺總是會哈哈笑幾聲,繼續喝酒。每次他都喝得面紅耳赤,很享受的樣子。偶爾我也會吵著要干杯,姥爺就給我倒上姥姥煮米飯撇出來的米湯。鍋里的菜在慢火上燉得咕嘟咕嘟作響,一家人圍坐在一張鐵皮桌子旁,享受著一天中最美好的晚餐。大家邊吃邊嘮家常,在熱氣氤氳中感受生活的煙火氣。
姥爺姥姥起得早,睡得也早。小島上沒什么娛樂活動,電視用的還是衛星鍋。睡覺前,我就會跑到二樓,調試著那個布滿雪花點、永遠調不到中央八套的電視機,然后聽著姥姥講著那幾個講爛了的神仙故事,沉沉入睡……
睡夢中總會浮現當天和小伙伴們在煤堆上撒野的情景。整個煤庫是我們的樂園,我經常會跟一個比我大的女孩和一個比我小的男孩一起玩。據說都是親戚,按輩分我得喊姑姑和叔叔,但小時候根本不懂這些。大部分時間,我們會玩一種推車游戲,就是人坐在礦車里,被推著滿院子跑。有一個陡坡是我們永遠過不去的坎,但我們一次次地向那個坡發起沖鋒,又一次次跌倒,有時候會被摔個狗啃泥,但絲毫不覺得疼痛,爬起來繼續沖。在玩這個游戲的過程中,我的兩個膝蓋上的傷始終沒有愈合過,直到現在,還留下了兩個深深的疤痕。
在煤庫待久了,偶爾也會感到單調,如果恰好聽到輪船的汽笛聲,那這個白天就不安分了。我們就會在那個比我大的女孩的帶領下,偷偷去港口玩。我記得穿過一道黑色的大鐵門,走過一座破石橋,再從江邊的堤壩上過去,那里有一排黑色的鐵質突起物,或許是掛鎖鏈用的。我們排著隊一個一個跨過去,右邊就是滾滾的江水,稍有不慎就會掉下去。再穿過一片沙地,就來到了港口。江風泛著一股沙土腥氣,以及那一次次跨過鐵質突起物的驚險,這些情景直到現在還經常會在我夢里出現。

到了該上幼兒園的時候,我來到上海,待在了父母的身邊。沒有課業的童年就此結束了。后來,姥爺姥姥也回了安徽老家。
我不知道那一艘艘輪船給小島帶來多少變化。只是在我離開之前,煤庫還是煤庫,小島依舊還是那個與世隔絕的小島。回想起我的童年時,我會去網上搜索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小島的名字,從衛星地圖上看,已經認不出它原來的模樣了。一艘艘輪船把沙土傾倒在江里,小島和大陸連在了一起,還建起了幾家我不太熟悉的摩登店鋪。離開小島十幾年后,我回過一次老家,碰巧遇到了幼年時最好的玩伴,卻不承想,再見時面面相覷,十分尷尬,完全找不到一點熟悉和親昵的感覺。時間改變了那座小島,也帶走了我們再也回不去的幼年時光。
宅子一次次翻新換址,一張張親人的臉成熟、老去。在我之后,又有很多家族里的小孩子在這座島上出生、長大,他們的童年與我的童年有不一樣的快樂。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意識到每家有每家生活的難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無奈,家族里的人雖然越來越多,但幾代人的關系卻越來越淡漠。鄉土與我,我與鄉土,每次回老家,總有一種不一樣的體驗,但我卻再未回過小島。
小島啊,小島,我離你多遠?
小島啊,小島,你離我的童年多遠?
小島啊,小島,我們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