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成聚
黃賓虹是我國近代繪畫史上一位極具個性的山水畫家,他以深厚的學養,創造性地實現了傳統山水畫“引書入畫”的重大突破,為中國的書畫藝術的時代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時他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書法家和美術教育家,并在金石、印學、文物鑒定、收藏、編輯出版和書畫理論等諸多方面都具有很深的造詣。其書法,質樸天真,儀態超逸,但被其畫名所掩,有關研究專論較少。
本文從“書畫并重同參”“道法自然”“引書入畫”等方面入手,來進行黃賓虹書法研究,以期挖掘出其深邃的書法美學意蘊。
1935年黃賓虹在《賓虹畫語錄》中說:“古人善書者,必善畫,以畫之墨法,通于書法。”“中國藝術本是無不相通的。先有金石雕刻,后有絹紙筆墨。書與畫亦是一本同源,理法一貫。雖音樂、博弈,亦有與圖畫相通之處”。1944年在他寫給傅怒庵的信中認為:“畫以自然為美,全球學者所公認。愛美者因設想種種方法推演其理。中國開化文明最早,方法亦最多,不知幾經革新,以保存其今古不磨之理論,無非合乎自然美而已。”黃賓虹認為書畫同源,書法的最高境界是自然。他曾說:“中國繪事,書畫同源,畫者于書法金石研究筆墨,布置章法,今古蛻變,雖極流動,然道歸于一,未能一以貫之,不足以語高深。”“人與天近,法常變而道不變;天道好生萬物,唯人最靈,道法自然。”
黃賓虹是用辯證的眼光來審視書畫藝術的。他說:“我國歷史文化升降,無探原理,無由入門。上古三代六朝重真內美,有法而不言法,故老子有‘圣人法天’;莊子有‘故圣人法天貴真’之句。”黃賓虹深諳老莊之意,他把“法天”“法自然”看作書畫真內美的來源。書畫藝術家在作品中表現情感的自然狀態,表現真情,這是美的首要條件。審美主體在和大自然的交往過程中,對宇宙自然敞開自己的胸襟,以真情真氣融化自然萬物,視己為大自然的一部分,書畫家對自然本性的回歸,使主客體得以合二為一,從而實現“美”即“道”的審美關照的全部內涵。黃賓虹所追求的真內美,就是指主體在對自己,對自然的審美觀照中所體會的自然本體。它們是真的自然的美。這種辯證意義上的真美,是藝術家追求的最高境界,但其并不是具體可見、可觸的形象之美,而是無形無相的形而上之美。它來自形象,又超越外在的具體形式。黃賓虹說:“觀大名家筆,常有一種雄偉沉著之氣在筆墨外。”筆墨之外的氣韻,肉眼看不見形象,手指觸不到質地,但能真真切切感覺得到。有力而氣韻生動,接天地之自然。這就是黃賓虹所主張道法自然的美學觀。
但是,要想真正得自然境界談何容易!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深入自然,深思參悟。黃賓虹一生游歷眾多名山大川,50至70歲的20年間,是黃賓虹繪畫、書法變化的重要時期,他曾先后到過山東歷山,江蘇虞山、太湖,浙江天目山、天臺山、雁蕩山,江西廬山、石鐘山,福建武夷山,廣東羅浮山、越秀山,湖南衡山,漫游過桂林、陽朔、平樂等地。
黃賓虹69歲時游歷成都青城,途中遇雨,黃賓虹便索性靜坐雨中觀察青城的煙雨變幻,在彌漫的水汽中發現了“以干代濕”的用筆,印證了古人所謂“蒼中取潤”的筆墨效果。此次對真山真水的零距離接觸,使黃賓虹有了深切感受,方得云煙幻滅之真髓。在其后來的繪畫創作中,把青城山的杳靄林巒刻畫得淋漓盡致。他在題《青城宵深圖》畫跋時寫道:“余游黃山、青城,嘗于宵深人靜中,啟戶獨領其趣。啟戶獨立,主體與客體相互交流,主題深入課題內部,發現其生命的本質得其內蘊,而得‘趣’,這便是美的發現。”其弟子王伯敏在《山水畫縱橫談》中也記載了他青城觀雨悟道之事:“有一次黃賓虹獨自去青城,途中遇雨,他不但不畏縮而退,反而在大雨滂沱中坐下來觀賞,事后,他給友人信中說:‘青城大雨滂沱,坐山中三移時,千條飛泉令我恍悟,若雨淋墻頭,干而潤,潤而見骨,墨不礙色,色不礙墨。’”在滂沱大雨中“坐三移時”這是何等的精神?由飛泉而恍悟用筆的蒼潤,和“屋漏痕”等線質的美感,這是對筆墨書畫意境的深刻領悟,是對藝術形象的準確理解和把握。正是由于他立身于自然的獨異體驗,使其審美眼光具有了獨特性,在書畫實踐中,他逐步擺脫對自然之象的單純具象摹仿,將參悟物化到筆墨之中,超越了“觀物取象”的審美境界。

黃賓虹 和聲平頂七言聯 紙本 1953年
黃賓虹不僅在真山真水中體味出繪畫的真諦,而且也體味出書法與繪畫間密切聯系和深層奧義。他說:“我嘗以山水作字,而以字作畫。凡山,其力無不下壓,而氣則莫不上宣,故《說文》曰:‘山,宣也’。吾以此為字之努;筆欲下而氣轉向上,故能無垂不縮;凡水,雖黃河從天而下,其流百曲,其勢莫不準于平,故《說文》曰:‘水,準也’。吾以此為字之勒,運筆欲圓,而出筆欲平,故逆入平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是將書法、繪畫置于同參共悟的位置,將書法、畫法的自然之理法貫通融合,形成了他爛漫自然的書法之美,體現出他“以法體道”的道中人的特質。
黃賓虹深入自然,游歷名山大川是他書畫藝術思想蛻變的源泉,也是他書畫藝術風格轉折的關鍵。他通過“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經歷大徹大悟,把自己的書法、繪畫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莊子·漁父》云:“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文中的“法天貴真”的美學原則,把“真”看作自然。不僅對書畫藝術影響很深,而且也對歷代藝術理論和創作實踐都有極大的影響。劉勰《文心雕龍·原道》云:“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李白亦提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創作實踐美學觀。黃賓虹說:“現今研究書畫,先從古人遺跡詳審源流派別,參以造化自然,抒寫自己的性靈。”還說:“詩文書畫,同源異流,溯古哲之精神,抒一己之懷抱”。
自然為美雖是古今不磨滅之理論,但要得到自然,卻先要掌握法度,掌握法度要經過艱苦和不自然的磨煉。黃賓虹說:“自然之道,先有勉強,而后可得。天生之物,人不能造,人造之器,天亦不生,天道自然,經賢哲用許多方法而得之。”先由勉強,就是強調通過對前人技法的理解把握才能達到自然。因為這種筆墨技法經過幾千年的發展變化和不斷地豐富,成為一種有生命力的審美形態,舍棄這種有意味的形式,情意就無從寄寓表達。以線條來說,它的內涵不知經過多少代人的共同錘煉,線條構架積淀著人對自然的認識與表現,也蘊含著民族文化的靈魂和習慣。因此,要從筆下流出一根根有審美意味的線條絕非易事。“古人殫畢生精力,無間斷之時,得其筆法。”“一藝之成,必竭苦功,如修煉后得仙成佛,非徒賴生知,學力居其大多數。”所以,“學者先貴守法,師法、道法。”

黃賓虹 臨漢碑(局部)紙本
在筆墨技法方面,黃賓虹是下過苦功夫的。青少年時期曾臨過大量魏碑、漢隸,如《鄭文公碑》《石門頌》《南秦川刺使墓志》等。黃賓虹喜魏碑,也不偏廢唐碑。他著意選擇一些有魏碑遺風,又有唐人氣象的碑刻來學。歐陽詢的字距疏朗、結體奇險;褚遂良的雅正大方、隸體筆致;顏真卿的雄俊沉厚、力渾剛勁,都對他有所影響。顏真卿的用筆持勁,點畫铦利,成為他日后繪畫中筆力所本,并常以“顏家”筆法勾勒亭、橋、船、屋等應景之物;褚遂良楷書變化比一般唐楷豐富,畫的意味較濃,是他繪畫中所舉“一波三折”筆法變化的例證。他的選擇,自覺與不自覺地著眼于作畫當如作字法,書畫本相通的藝術理念。四十歲以后,參以李北海、裴煜、文彥博、唐太宗諸家筆勢,結合對明清人書藝的參悟,漸成自家風貌。黃賓虹云:“學書必先探其源流,繼續洞悉古人之書法理論,然后細究用筆用墨之法。必如此臨池之功,始見深厚。”黃賓虹正是遵循這一法則,傾心晉唐墨跡,上溯三代古籀,亦不薄并時明賢,深入探求書法藝術真諦,以幾十年苦心孤詣經營的藝術實踐為基礎,結合他所體會的藝術理論,相參悟、相印證,將法與理,理與道在更高的層次上打通,提出了“平、圓、留、重、變五種筆法和濃、淡、焦、破、漬、宿、潑七種墨法”的“五筆七墨論”極大地促進了他書法個性的創新與發展,將“不齊而齊、齊而不齊,齊在精神”的“內美”播撒到藝術的各個環節。
在法和氣的關系上,黃賓虹認為“法備氣至,始為成功”。又說:“筆有起伏轉折,墨有芳潤滑滋,非徒描摹細謹,但求法備氣至。”法是筆墨技巧,氣是學問修養,兩者緊密相關,缺一不可。“法是面貌,氣是精神。氣有邪正雅俗之分。”“非靜無以成學。吾輩學古,靜心觀古人精神所寄,是為得之。”線條結構,墨色濃淡是主體精神的外部形式,什么樣的情性修養就有什么樣的面貌特征。所以技巧要高,氣要足,方能有內容形式完美的書畫作品。
黃賓虹對筆法的論述,最能體現對他金石文字的重視。他說:“畫法用筆線條之美,純從金石書畫銅器碑碣造像而來。”還說:“鄙人酷嗜三代文字,于東周古籀尤為留意。此居恒以此學遣回,故凡璽印泉幣陶器兵器兼收并蓄。”“用筆之法,書畫既是同源,最高層當以金石文字為根據。”黃賓虹如此看重上古三代之法,是因為“上古三代晉魏六朝畫有法,法大自然而不言法,那些璽印錢幣,文字結構雄偉,篆法奇瑰,漢魏磚文,古拙可喜,有一種雄偉勁健之氣。”書法意向與原型有關,從文字發生學的角度看,“甲骨文之所以開創中國書法藝術獨立發展的道路,其秘密正在于它們把象形的圖畫模擬,逐漸變為純粹化了的抽象的線條和結構。”因此,鐘鼎文字體現人與自然神奇的遇合,體現主體心理結構與外部自然結構的碰撞、調節而產生的美。誠如鄧以蟄先生所言:“鐘鼎之款識銘詞,其書法之圓轉委婉,結構引次之疏密,雖有優劣,其優者使人見之如仰看滿天星斗,精神四射。”金石文字的古樸生動,奇絕含蓄,雄渾瑰偉,正是黃賓虹眼中真內美的根源。金石文字含有古樸之氣,雄渾之氣,剛健之氣。氣關筆力,韻由墨生,黃賓虹以金石之氣使法,在人生最后的幾年里,他的書法、繪畫,均達到了“法備氣至”的藝術境界。
法備氣至的作品在黃賓虹眼中還只在第二等的,最高一等的作品妙處是在筆墨規矩之外。他說:“不沾沾于理法,而超出理法者,又不得不求之于理法之中,方不蹈于虛無寂滅,與刻舟求劍,削足適履,同為識者所譏。”他再三強調:“用力于古人矩矱之中而外貌脫離于古人之跡。”在法和道,法和自然的關系上,要看到兩者的區別和質的差異。入法是為了出法,出法又必須入法,能入才會化。拘于法是刻舟求劍、削足適履,拋棄法則蹈于虛無寂滅。有繼承才有創造,才有發展。
通過“法”求“道”,才是正道。黃賓虹說:“法如莊子所謂筌蹄,得而意之可也,棄之不可也。無法即如黑暗夜行,雖歷荊棘瓦礫之苦,而終是無路。此之謂魔。魔亦有道,非正道。彼成魔者,非不用功,非不練習,只是不聞道。道如大路,平方正道。莊子得魚忘筌之說,本也是順應自然之意。目的達到了,工具也可不要了。但書畫之法是表情達意的手段,丟了法,目的也是一句空話,不學技法,其所書畫或許也有某種合規律性的巧合,但這是魔道,不是正道。”要脫離法的束縛,達到真內美的境界,一定要得道。有了道,如走大路,如風行水,無不有自然之妙。
從沾于理法到超于理法是一個長期的實踐過程,也是反復體悟的過程。自然之美不在象內,而在象外。所以真正的內在美,必定是“遺貌取神,妙在規矩之外”。黃賓虹舉例說:“上古三代,書法流美,有弧三角,齊而不齊,以成內美。黑白二色,是為真美。”“魏碑書法全合不齊三角,算學真源,萬毫齊力,集點成線。”在他看來,鐘鼎銘文中的文字,四方三角的配合,寓不齊于整齊,璽印金文奇瑰的篆法,文字線條的疏密的安排,都是主體內心的流美。
晚年他的書畫創作出神入化,信筆揮灑又無不合法度,正是其“三眠三起”“相忘于無形者,大而化之耳”,是不斷蛻變的結果,最終創造出至真、至純、至高、至美的藝術境界。
在黃賓虹獨特書法美學觀照下,其書法取象高古,難覓端倪,且字形瘦勁,欹正有致,舒朗中見凝聚,平淡中見神奇;端麗中有流動,質樸中見飄逸,自然醇雅,渾如一幅幅蕭散爽逸、天真爛漫的圖畫。從線條的意象上來看,黃賓虹的“書肇自然”流淌在其曼妙自然,獨抒性靈的筆端。書法主體情感的意向表達在筆下便是線條的意象,情感的運動依賴線條的律動來表現。線條的縈帶與連綿,字體筆畫的流轉開合,是氣的運動,情的流美,也是其抒寫性靈的表達。

黃賓虹 致士青先生札 紙本
行書是黃賓虹平時書寫最多,運用最廣的書體,無論文稿、題跋、信札等均能汲古出新,別出機杼。早年,他在“二王”行書的基礎上遍臨晉人書法,接下來師法褚遂良、顏真卿等行書大家,尤其是對顏真卿筆意浸淫很深。認為“《祭侄稿》為顏書第一,有篆籀氣,字相連屬,詭異飛動得于意外”。還認為:“《爭座位帖》古法尚存,具有濃郁篆籀筆意。”后來,他把精力放在了他所喜歡的《溫泉銘》碑上。《溫泉銘》是唐太宗的行書代表作,深得右軍風神。黃賓虹十分推崇,他說:“當年一見,便愛不釋手。唐太宗真不愧是千古一帝,書法氣魄恢宏,舉世罕有其匹。”他還說:“唐太宗的書法初看甚平易,再看如棉里裹針,結體長扁倚正,內在的東西多得很”,“我的行書曾借鑒于唐太宗《溫泉銘》,因存晉人‘書肇自然’之風貌,吸取筆意,不襲其貌,形成自家風格。故此,我的書法勝于繪畫。”觀其《雜花詩十六首》手卷就是一幅集多種筆法于一體的成熟代表作。結字稚拙可愛,字體欹斜互讓,大小錯落,疏密得當。黃賓虹說:“古拙不易學,而流動變為浮滑,觀之令人可厭。流動中有古拙,才有靜氣,無古拙處即浮而躁,以浮躁為流動是大誤也。”這件書法的妙處,正是在古拙與天趣上。點畫樸厚生拙,線條流動沉著,一派天真爛漫氣息充盈其間。用墨枯潤隨意,枯潤結合,疏朗之中有凝聚,于不齊之中寓整齊,趣味無窮,令人回味。黃賓虹的書法因自由抒寫性靈而超越法度。因此,他的書法有法度以外的深層意蘊。他晚年的手札、尺牘,信筆揮灑,全臻化境。1949年他寫給王孝文的尺牘以淡墨書寫,憑一時意興,放縱靈動,達到了心手兩應的藝術境界,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黃賓虹 致尊一先生札 紙本
篆書是黃賓虹用功最勤,著意最深,藝術成就最高的書體。他從二十歲就開始臨寫西周宣王時期的金石拓片,一生不曾間斷,先后臨寫過大量“三代”鐘鼎銘文,研究過風格各異的鐘鼎銘文、磚紋、瓦當、六朝碑版等拓片,不僅豐富了書法的“金石”氣質,而且也為其繪畫中篆籀筆意的線質、墨法提供了內在動力,成為他繪畫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黃賓虹著意篆籀筆法的目的就是從書法中體會畫法,他在《書法畫旨》中認為:“書畫同源來自言畫法者,同于書法、金石文字,尤為書法所祖。考書畫之本源,必當參究篆籀,上窺鐘鼎款識。”這和他的“書畫并重同參”“以書養畫”的思與行是一致的。1921年在其寫給鄭履端的信中說:“弟近十余年來頗欲究心篆籀,泛濫載籍,廣搜金文,后世見聞自當突過前人,可自信已。”1937年后,黃賓虹蟄居北京十余年,對篆籀的狂熱和執著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由于篆籀用筆凝重奇詭,結字曲繞婉轉,變化莫測。因而,以篆籀筆法入畫就成了他一生“引書入畫”的基點。這也使他在“引書入畫”的實踐體驗中,加深了對篆籀書法的體悟,很大程度上促進了他書畫藝術的內在氣質和美感。靜觀黃賓虹晚年的篆書,用筆、結字、用墨均隨意自如,表面看似無力,實則力藏于內,看似略有松脫,實則嚴整清峻,內力彌漫。黃賓虹平常作書,并不留意字體表面的規整妍麗,圓勻秀勁,而是注重攫取內在神韻。他的點畫往來似乎略不經意,實則暗含自然之美。而這種自然之美,不具慧眼者很難識得,識得者也很難用語言表達得清楚。這種貌似支離,卻蘊涵了自然之美的美學取向。在黃賓虹的繪畫中,更是“大道歸一”,有著更多的精彩表現。安徽省圖書館藏有一幅他九十歲時集古文字的篆書名聯:“心腸鐵石梅知己;肌骨冰霜竹可人。”可謂是其爐火純青的代表作。作品迥異于篆書的嚴謹與整齊,追求一種欹側和生拙。看似不經意之作,信筆拈來,輕松自然,呈現出生命的情感節奏,有“無意佳而佳”“不期然而然”的天成之美。陸維釗在其《墨海煙云》中評黃賓虹篆書說:“賓老書篆,點畫如飛鳥、游魚,活活潑潑。看他金文堂幅,滿紙直似圖畫,硬是畫家之筆。”可謂的評。
黃賓虹書法碑帖并取。不過,所謂碑意在其書法作品中則是含而不露的。黃賓虹年輕時,為了科考,對“館閣體”也下過苦功,后來,他漸漸覺察到練習唐楷給自己帶來的束縛,于是開始由唐碑上溯到質樸的六朝碑版,又追本溯源到三代、秦漢金石銘文,洗發出古法本義,開創出雄強高華的碑學書風。他曾在同鄉前輩王仲伊先生門下,研習古文字學,對《說文解字》《爾雅》《倉頡篇》等著實下了一番功夫。他研究書法與繪畫的學理,并和鄧石如、包世臣的學說相印證,還將書法提升到文字學的高度來認識,對文字的發展演變有了深入了解。期間,他對明代的沈石田、董其昌以及清代的漸江、查士標、石濤、石谿等名家的畫也深入研習,并對不同作品進行比較,領悟各家的精神實質。同時,又研讀了大量的書畫理論著作,如董其昌的《畫禪室隨筆》、笪重光的《畫筏》《畫筌》、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等典籍,以求用理論指導自己的藝術實踐。此外,加上大量的金石、陶文、璽印、錢幣、簡牘等出土文物,黃賓虹從這些前人無從得見的古文字和漢晉墨跡中汲取營養,得到啟發,一掃前人習篆、習碑、習帖的陋習,“深悟傳統書法之理論,掬自然之靈氣”,合二為一,達到了莊子所言“達變新生”的高妙境界。
黃賓虹書法內涵豐富,藝術成就不低于繪畫。他曾自謂:“我的書法勝于繪畫。”黃賓虹的繪畫,如果沒有高水準的書法作保障,所謂“引書入畫”就無從談起。黃賓虹在“書畫同源”的基礎上,涵泳萬象,融會貫通,并提出“引書入畫”“書畫并重同參”“道法自然”的主張。并進一步強調,“書畫同源,欲明畫在書法,畫法重氣韻,書法亦然。”“畫先于書,訣在書法。”黃賓虹就是在這種“書畫并重同參”的理念下感悟“道法自然”的美學原則,從而浸染著其書法美學觀,提出了“書肇自然”的書學主張。可見,道法自然,是黃賓虹書畫藝術取之不竭的源頭,也是其“書肇自然”“畫抒內美”的哲學基礎。莊子言:“身與物化,萬物復情。”黃賓虹追求“萬物與我為一”的審美境界和精神上的高度自由和美,這種情感與自然合一,在他的書法中得以充分體現。在探索法與自然、法與氣和法與度之間的辯證關系和層次關系上,黃賓虹做出了獨特的貢獻。相信隨著時代的發展,以及學術研究的推進,黃賓虹的書法美學觀及其書法藝術實踐會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