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妍 于千惠
元宇宙就像一個數字社會的創世神話,不斷迭代的數字化身技術對應的是對人類內在屬性的隱喻[1]。在元宇宙中,[2]“賽博人”是技術與人的融合創造出的新型主體,甚至可以被視為一個終極的媒介,具有連接可見之物與不可見之物的作用,打通的是實體世界與虛擬世界。元宇宙中沒有真正的性別意義上的男女,數字化身用功能替代了外顯的性別,實體世界是陽,虛擬世界是陰,賽博人則成為化育的中心。主體在場的方式被徹底更新,人們根據數字化身來獲得對主體的首屬認知,而不是相仿。
數字化身(Avatar)[3]也稱虛擬分身或替身,元宇宙場景中四要素之一,“是現實社會的人在元宇宙中的數字身份標識。用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元宇宙中創建一個身份,自我定義其數字替身的性別、外貌、階層、角色等等。”[3]就內嵌技術機理來看,數字化身采用的是[4]鏡像神經元式的自下而上的深度學習路徑,這進一步打破了肉身與數字化身之間的介質障礙,這個過程是動態的,主體在具身實踐過程中不斷通過數字化身“預留”的交互接口與之分享“記憶”和“慣習”,形成一種動態共生關系。
人類的認知取向是回望式的,人們通過身體與環境相互作用中生成內部圖式,然后再據此去認識外界事物[4]。在心理學上,弗洛伊德(Freud)[5]將之稱為“死亡驅力”,意為“有機生命中固有的、以恢復事物早期狀態的一種沖動”,生命體努力通過它的發展所遵循的迂回道路返回到初始狀態……“所有的生命目標就是死亡和往后看……無生物存在于有生物之前”,數字化身的“具身性”以及“跨碼性”[6],使人類的文化肌膚突破肉身,向外、向內拓展,最終指向主體自我驅動式的再造。伴隨著元宇宙技術的逐漸成熟,虛擬空間與現實空間整合為一張增強現實地圖,數字化身就是進入這張地圖的界面。
列維·布留爾[7]在《原始思維》中提到原始人擁有近乎神奇的空間認知能力和記憶能力,在原邏輯思維中,記憶是根據不同的形式和取向來完成的,原始人憑借“關系”來區別認知對象,即將與之相關的任何可能事物之間建立聯系,而不僅僅依據現代人習慣的時空位置,或者抽象的邏輯分類方法去判斷。巴西西北部一位叫安東尼奧的巴卡伊利部落成員,能夠準確地記住一切河灣,他的記憶是通過若干立體細節來保持的,例如“這里是樹,那里放了一槍,更遠點地方有些蜜蜂?!盵7]布留爾將這種認知特征稱為“互滲律”[7],用以表達原始人認知存在物和客體的關系時所依據的一般定律,這是交感巫術或者說交感認知形成的基礎。
數字化身的認知是主體跨越生命介質的嵌套,其認知效果的實現要通過個體[7]“排他性注意”才能完成,即以“我”看到、聽到、體驗等方式,完成對認知對象的價值分類和位置建構。個體必須以自己作為實踐中心,才能完成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人和物的互滲式認知實踐。這種關系認知是依靠復雜、立體的符號搭配實現的,它既是十分準確的,又是含有極大情感性的,或者說,是需要建立在充分體驗基礎上的。
作為人與多維時空的對話介質,原始神偶是人們溝通情感、祭拜祖先、感知宇宙的重要介質,在各類宗教活動、儀式展演,部落聚會中均能找到它們的身影。
原始社會的神偶分為三類,1.那些(曾經)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我們的祖先或者部落成員)神偶。2.那些我們“閱后即焚”的(在儀式中使用后就要被處理的)神偶。3.那些我們“邀請”來的(引領我們、與我們合作的)神偶。
神偶的靈力強弱往往關系到巫師的身份,比如薩滿巫師與他的專屬神偶,“薩滿的特殊技能在于他能夠在塵世與超自然世界間穿行,而其所屬群體的其他成員則只能待在塵世當中。在超自然世界里,薩滿可以見到各種神靈,制作描繪這些神靈的面具是薩滿返回凡間通過視覺再現其經歷的一種方式……表示薩滿具有溝通人類與掌控人類的虛無世界的能力?!蔽讕煹摹皠趧印笔古极@得了某種神靈的力量,也成為巫師標志性的“職業技術證書”[8]。
作為神靈的居所,偶的賦神之路是族群歷史烙印在身體上的記憶,是一個在實踐中建構的過程。原始思維離自然最近,是一種將宗教、藝術、政治、勞動、游戲等種種類型的活動雜糅在一起的思維行事邏輯,偶的神性觸發與傳遞過程也包裹在其中。如果一定要從中拆解出為偶“賦神”的步驟,可以大致分為命名(視覺呈現)——講故事(充實內容)——參與儀式(交往體驗)三步走,就如同我們交朋友一樣,先混個臉兒熟,再了解成長經歷,最后在交往中收獲友誼。
“賦神”在此指探索使數字化身擁有主體“靈韻”的結果及可行性路徑,人與神的交往起源于巫術,神是人創造的,規范著人的宗教行為,也使人可能達到神的成就?!叭说乃季S能力經歷了由巫術到宗教再到科學的進化過程”[9],宗教學家雷蒙·潘尼卡針對當下人類的現狀提出[10]“宇宙—神—人共融的實在觀”,“這一意識植根于傳統,是一個原初的意識形式,因為他在人類許多傳統中發現以三個世界來想象整個實在的詞,如神、人、世界,天上、人間、陰間,天、地、天地之間,過去、現在、未來,心靈、精神、肉體,等等。這些無不提醒人們要意識到整體,人若與宇宙和上帝切斷關系就無法生存?!碧貏e是,潘尼卡調整了當下關于“神”的認知,這里的神是指“無限的超越性和無限的內在性”,這正是后人類時代的認知情境,甚至暗合了扎克伯格為Meta所設計的Loge符號∞(寓意無限)。
偶的賦神之路也是族群達成認知共識的交流之路。從接受的視角來看,神偶的擬仿對象作為本體,將神性“讓渡”給偶,從而確立了神偶的合法性,在此過程中,族群共享的傳說記憶、共同參與和體驗的儀式情境,都是族群成員與神偶“合謀”與“共情”的內容。
一旦現實世界中的個體擁有了數字化身,那么數字化身便成為了增強現實世界中多重關系的載體,對于肉身主體來說,數字化身延展與互嵌的不僅是空間,還有完全可以超越肉身的時間。
從認知主體來說,元宇宙構建了一個以“關系”為中心的數字環境,用戶可以擁有數量眾多、形象各異的數字化身,以滿足其在元宇宙中不同領域的行為需求。區塊鏈技術將數字化身在數字時裝、NFT、交易、外觀等方面的各種細節都一一備案,確保了個體間交往的信任前提。元宇宙中的空間節點是數字化身,而不是現實空間意義的位置,所謂的“物理”位置。如商店、會議室、游戲室等,其實是可以被即時“傳送”到達的,送達的路徑就是算法,數字化身才是真正的空間位置,作為一個界面式的存在,是數據內容生產的元動力。
數字化身的交往活動是數據化的,通過興趣、關系、價值等要素來綜合標識出自身的外顯特征,并據此驅動數字主體間的關系發展。根據化身使用情境及遵守秩序可以將其分為角色扮演化身、數字孿生化身和身份共生化身三類。
數字化身的價值建構是一個連續不斷實踐的過程,他們將是更妙的自己。關系式認知注定了數字化身的賦神之路也如神偶一般,是復雜、多元的動態體驗過程,如果一定要從中梳理出階段性的步驟,可以分為主體與化身之間的“自交流”、數字化身與主體關系的交感過程和數字化身獲得“自視角”三條路徑,這三條路徑彼此滲透,是歷時性的疊加關系。
1.主體與化身之間的“自交流”
在元宇宙中,人類就是數字化身的骨骼與血肉,我塑造我的分身,我的分身也反過來代表和塑造我,這個過程就是“自交流”。如同原始部落中戰績輝煌的首領會獲得最珍貴的面具一般,數字化身賬號是元宇宙中的“不動產”,具有可培育、可交往的貨幣價值。
數字化身是主體在元宇宙中的合作伙伴,不再需要一個薩滿式的主持人來認證神偶的身份,“觀看主體”與“依附主體”合二為一,對“神性”的發掘與認知過程成為一個極具個性化和具身經驗特征的過程,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網民個體“照見”了神性閃耀的瞬間,也間接地體驗到了薩滿的魅惑。數字化身將中“偶”的功能從中介物升級為了“合作者”,“神”從超驗的存在矮化為可期待的動態互動實踐。數字化身會在深度學習的過程中,擁有屬于自己的數字之靈, “我‘在我身上’又重新發現了作為全部我思活動的永久界域”[11]。
2.數字化身與主體關系的交感過程
肉身主體對數字化身的認知邏輯是交感的,人們不會以單純實用的或技術的層面去看待數字化身,即使明知道數字化身的“創造”是在數據挖掘技術下,“以可視性、可預見性和可輸出性”[12]為核心標準建立的虛擬成像,然而主人很快就會在日以繼夜的數字實踐中向數字化身投注情感,并更加沉浸其中。
數字化身的空間實踐是一種原始思維狀態下基于“裝假性”前提下的數字生產。網民當然知道自己獲得的皮膚、形象、交往情境,都是虛擬的,是數字代碼的產物。但是,一旦主體參與數字化身的內容生產,就會在真實的實踐過程中,生發出亦真亦假,虛實摻雜的統合情感。網民非常清楚數字化生產的“裝假性”,只有“假裝”投入充分的勞動和情感,才能體會到真實的數字“神性”。
如果說人類對數字化身以及數字化身所依附的技術環境在認知上有什么變化的話,那就是“變形的法則”。人類要學會以化身視角為第一視角重新整理自己與未來技術環境的關系,從而在自身與化身主體的互構過程中確認作為賽博人的自我在社會中的立體位置,在這個過程中,建立情感關聯以確定肉身主體與數字化身關系的唯一性。
3.數字化身獲得“自視角”
從時間視角看,數字化身可以獨立“生活”,并獨自在元宇宙中經營關系涵養數字賬號,從而實現雙主體的實踐。如此一來,當我的化身“獨立生活”時,其他共時交往的數字化身成為了它的視角,那么它就可以“反觀”主體—“我”,有了視角的數字化身便擁有了靈性,反過來刺激主體與自己化身之間的增強互動。這其中不可控的成長空間來自于深度學習的自主性和與他者交往的程度,這個成長空間將為數字化身注入靈韻。
在數字化身的“化育”過程中,數字化身的力量來自于日以繼夜的數字化實踐,“倫理系統是內置于機器人的,它們做出的判斷需要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12],元宇宙空間是通過關系和意義組織而成,數字化身需要在數字交往編織的網絡空間中尋求屬于自己的“位置”,只能這樣才能使這個空間是可交流的,在此過程中數字化身學習并完善內置程序的設計倫理和生產規則。
這是一個集體協商的過程,沒有任何一方被忽略,但是也沒有任何一方可以擅自托大,關乎情感與社區的“可持續的極限”,這一無限超越的極限實際上是交往活動的產物,盡管表面上看充滿了神奇的創造魅力,實際上依托的是社會交往的邏輯,規則與倫理是來自于無窮多的他人,即最大公約數的認同,所以,元宇宙必然會勾連起能夠引發大多數人共鳴的族群、家國的文化記憶與集體記憶,從而掀起文化認同的熱浪。
一旦數字主體脫離了肉身主體,就完全成為了多元關系與技術耦合后的產物,數字化身通過智能學習和技術導引,會形成了自己的認知,進而同肉身主體區別開來,形成雙主體的宇宙實存。就如同哆啦A夢之父最終也無法完全控制哆啦A夢在大家心中的形象以及在現實生活中受到的喜愛一般,即使我們曾經與自己的數字化身相依為命,即雙主體的情境下,肉身主體最終將失去對數字化身的控制權,甚至要擔心在數字空間中被導引和反制,這其中存在的無限可能性會帶給人們驚喜,當然也有驚嚇和實質性的影響。作為主體的數字化身,其本質不是肉身主體的人格化,而是多元關系主體的雙向建構[13]。技術對人類身體的“技術殖民”,促使技術邏輯植入到人的主體意識中,人被技術所馴化,且在技術的促逼中,導致人的主體性的異化。
傳統神偶與數字化身認知范式最根本的區別在于——傳統神偶的“神”是“不可知”的經驗過程,數字化身的“神”是“不確定”的經驗過程,兩者一字之差,“神力”便差之千里。傳統神偶的神性是被感知、被祈請的超驗存在,數字化身的神性是被預設、被合作、被規約的存在。薩滿神偶“存在的時間,遠遠超過某種所依附的軀體的存在時間,不會殞滅”[14],具有承襲性。神偶的“神性”是可傳承的、可遷移的,具有記憶的遞歸性,在這一點上與區塊鏈的數字內容生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皺C器們有著自己的時間性,通過‘一代代’發展相傳:它們包含著自己的虛擬性和未來性?!盵12]最終,一切的痕跡將注入數字化身,人們在與數字化身交往所感受到的智慧,體驗到的情感,以及享受到的便捷等等,都被視為“神性”的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