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凱昕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指出文章鑒賞中存在著“貴古賤今”“崇己抑人”和“信偽迷真”三種弊病,所以提出“六觀說”,即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說明評價文章先要觀察六個方面:第一看作品主題風格,第二看用詞造句,第三看繼承變化,第四看表現手法的奇正,第五看取材用典,第六看聲律音韻,這就給后世評鑒作品提供了指導方向。方回,宋元時期詩人、詩論家。他所編選的《瀛奎律髓》是一部集選詩、摘句、詩話、評點于一體的作品。方回《瀛奎律髓》收錄了黃山谷的詩共35首[1]。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又號涪翁。北宋后期詩人,為江西詩派的創始者。
一觀位體
“體”在劉勰看來,可理解為作品的主題、體裁、形式、結構、整體風格,這里我們集中在作品的主題方面。
黃庭堅《次韻雨絲云鶴》“煙云杳靄合中稀,霧雨空蒙密更微。園客繭絲抽萬緒,蛛蝥網面罩群飛。風光錯綜天經緯,草木文章帝杼機。愿染朝霞成五色,為君王補坐朝衣。”方回評云:“雨似絲,云似鶴,以為題,若易而難者也。”一開始從主題上稱贊黃庭堅以雨和云作為描寫對象難度之高,形容雨像細絲一樣,云像鶴鳥,并進一步以“天經緯”“帝杼機”,由風景到文章,體現出萬物的變化萬千,意境越來越宏大。
二觀置辭
這是就作品的用字修辭而言。首先,關于實字與虛字的運用。方回認為“凡為詩,非五字、七字皆實之為難,全不必實,而虛字有力之為難。”他認為賦詩多運用虛字為難,“惟晚唐詩家不悟。蓋有八句皆景,每句中下一工字,以為至矣,而詩全無味。所以詩家不專用實句、實字,而或以虛為句,句之中以虛字為工,天下之至難也”。所以,方回在評價黃庭堅《戲題巫山縣用杜子美韻》“巴俗深留客,吳儂但憶歸。直知難共語,不是故相違。東縣聞銅臭,江陵換夾衣[2]。丁寧巫峽雨,慎莫暗朝暉”時指出“直知難共語,不是故相違”乃“老杜句法”,其與杜甫“直知騎馬滑,故作泛舟回”一樣,用了若干虛字。方回在評《十二月十九日夜中發鄂渚曉泊漢陽親舊載酒追送聊為短句》接著舉出杜甫的詩歌為例。“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以“入”字、“歸”字為眼。“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以“依”字、“落”字為眼。“櫸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以“弱”字、“香”字為眼。又如:“賈島,所謂‘敲門’‘推門’,爭精微于一字之間是也。”說明一首詩,實字與虛字運用得巧妙,能對詩歌起著畫龍點睛之妙[3]。
其次,關于形容環境狀態。黃庭堅《送舅氏野夫萃之宣州》“試說宣城郡,停杯且細聽。晚樓明宛水,春騎簇昭亭。稏豐圩戶,桁楊臥訟庭。謝公歌舞地,時對換鵝經。”方回評云:“此詩中四句佳,言風土之美,而‘明’‘ 簇’‘豐’‘臥’,詩眼也。”黃庭堅重點描寫宣城的“山明水秀”,黃昏時一彎明凈的宛溪環繞樓閣,春日里部將“簇擁”著舅舅李常在昭亭宴飲,家家戶戶“五谷豐登”,水稻茁壯生長,刑具在法庭“臥著”,所有的罪案都需要依照法律程序處治,強調地方在舅舅的管理下一派政通人和[4]。
第三,關于字詞重復的運用。在寫作時,我們一般會避免運用相同的字詞,然而方回認為這并不會影響作品的表達。方回評《自巴陵略平江臨湘入通城無日不雨至黃龍謁清禪師繼而晚晴》“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對落暉。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卻喚雨鳩歸。靈源大士人天眼,雙塔老師諸佛機。白發蒼顏重到此,問君還是昔人非。”其中兩句“山行十日雨沾衣”和“晴鳩卻喚雨鳩歸”,云:“今此乃用兩‘雨’字何也?”雖然“雨”字重復,不應視為病,而且仍屬佳作。
三觀通變
這就是通過與其他作品的比較,以觀該作品的整體表現,如何對待前人創作的繼承與創新。
第一,在詩法方面,方回認為山谷善學杜甫的地方:如杜甫《江亭》詩:“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方回評注云:“正如山谷詩‘霜林收鴨腳,春網薦琴高’,其下卻云‘共理須良守,今年輟省曹’,上聯太工,下聯放平淡,一直道破,自有無窮之味,所謂善學老杜者也。”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兩句工于借景寓情:水流不滯,心從之無競,云自在,意亦同之俱遲。下一聯流露自己羈旅無歸的寂寞之情:“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與黃庭堅《送舅士野夫萃之宣州》“霜林收鴨腳,春網薦琴高。”一聯精于寫景,下一聯抒情“共理須良守,今年輟省曹。”兩詩在表達上有相似之處[5]。
第二,在情感方面,黃庭堅與杜甫同有憂時愛民之情。評《戲題巫山縣用杜子美韻》“巴俗深留客,吳儂但憶歸。直知難共語,不是故相違。東縣聞銅臭,江陵換夾衣。丁寧巫峽雨,慎莫暗朝暉。”方回云:“尾句殊工,有憂時之意。”而紀昀對尾句加以解釋謂:“建中改紀,熙、豐之黨不樂,想是已見萌芽,必有所深指,謂不可以云雨蔽于太陽也。”方回認為“丁寧巫峽雨,慎莫暗朝暉。”句,與老杜詩:“久雨巫山暗。”亦有憂時之意。又黃庭堅《送顧子敦赴河東三首》其三:“攬轡都城風露秋,行臺無妾護衣篝。虎頭墨妙能頻寄,馬乳蒲萄不待求。上黨地寒應強飲,西河民病要分憂。猶聞昔在軍興日,一馬人間費十牛。”方回評云:“‘西河民病要分憂’‘一馬人間費十牛’,始是惻怛愛民之意。”這里,“一馬人間費十牛”句是指:元豐四年,陜西用兵,河東困于征調,故十耕牛之費僅給一戰馬。《淮南子·說山訓》曰:“殺罷牛可以贖良馬之死,莫之為也。殺牛必亡之數。”這里是要說明:牛對于農民極為寶貴,古時候絕不允許殺牛,那是愛惜人民的表現。可是陜西興兵之時,馬卻極其貴重,為了打仗,只能加重對農民的征調,其結果必然影響生產和人民生活。黃庭堅之意,是希望顧子敦關心民瘼,愛惜民力。
第三,在詩意方面。方回在《十二月十九日夜中發鄂渚曉泊漢陽親舊載酒追送聊為短句》:“接淅報官府,敢違王事程。宵征江夏縣,睡起漢陽城。鄰里煩追送,杯盤瀉濁清。袛應瘴鄉老,難答故人情。” 評云:“且如此首‘宵征江夏縣,睡起漢陽城’,又與‘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不同,蓋‘宵征’‘睡起’四字應‘接淅’之意,聞命赴貶,不敢緩也,與老杜‘下床高數尺,倚杖沒中洲’句法一同。詳論及此,后學者當知之。”記述黃庭堅當時要奉皇命立即起行,時間緊迫,連煮飯的時間也沒有,形容自己連夜乘船從江夏出發,一覺醒來已經到達漢陽城。這是繼承了杜甫在《江漲》“下床高數尺,倚杖沒中洲”的寫法,表達了刻不容緩的情態。又如,方回評《戲題巫山縣用杜子美韻》其中兩句“直知難共語,不是故相違。”認為:“此老杜句法。”由于杜甫《戲作俳偕體遣問》其中有“異俗吁可怪,斯人難并居”,意思同是表達身在異地適應之困難,方回認為這是山谷化用杜詩意。
第四,在字詞語句的繼承方面。方回在評《見諸人倡和酴醾詩次韻戲詠》“直知多不厭,何忍摘令稀。”兩句,認為黃庭堅繼承了杜甫《曲江三首》“莫厭傷多酒入唇”和杜甫《三絕句》“可忍醒時雨打稀”的詩句。而黃庭堅詩末句“常恨金沙學,顰時正可揮。”是繼承老杜《孤雁》“野鴉無意緒”,形容野鴉沒有什么思想,只是在那里不停地亂叫,比喻有些人沒有什么主見,只懂得胡說一通。所以,方回直接指出:“山谷學老杜為詩。‘直知多不厭,何忍摘令稀’,此句殆謂賢者在朝,愈多愈美,而忍于驅逐,使之漸少乎?蓋元佑二年四月詩,必有所指。末句引金沙而鄙其效顰,則嫉惡之意尤甚,即老杜《孤雁》末句,乃云‘野鴉無意緒’,一格也。”又如,方回評《謝人寄小胡孫》認為這首詩與杜甫《從人覓小胡孫許寄》“為寄小如拳”和“預哂愁胡面”有相似之處。方回評云:“老杜有《覓胡孫》詩,‘小如拳’及‘愁胡面’六字皆好。”
四觀奇正
這是觀察作品的整體手法和風格,判斷屬于新奇還是正統。方回亦以“奇”論詩。方回評《送舅氏野夫萃之宣州》云:“三、四言土俗未見其奇,卻是五、六有斡旋,尾句稍健。”認為三、四句“霜林收鴨腳,春網薦琴高”,只是描寫銀杏葉和鯉魚一般的景色,未有獨特之處;五、六兩句“共理須良守,今年輟省曹”,突然詩風一轉,扭轉僵局,介紹舅舅李常乃賢良太守,很高興舅舅今年不用再做京都的官吏。尾句“平生割雞手,聊試發硎刀”乃黃庭堅為舅舅抱不平,認為舅舅之前是大材小用,多年來只當個小縣令,如今去了宣城,必定能發揮所長。又如在評《題胡逸老致虛庵》五、六句“山隨宴坐圖畫出,水作夜窗風雨來。”方回認為“奇句也”。黃庭堅以“出”“來”兩字把眼前靜態的景象,作了動態的描寫。而且運用了化實為虛的手法,明明是眼前所見,偏偏卻以圖畫去形容。前句是視覺的描寫,后句是聽覺的描寫,兩者交融,所以屬于新奇的手法。
五觀事義
這是觀察作品用事用典的情況。方回稱贊山谷最善用事,在評《和師厚接花》“妙手從心得,接花如有神。根株穰下土,顏色洛陽春。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與入室,只在一揮斤。”時云:“以孔門變化雍、由譬接花,而繳以《莊子》揮斤語,此‘江西’奇處。”詩中稱贊嫁接花木的人技藝高超,原本生長在本都的花木,一經嫁接后,立即成為名花洛陽牡丹。就如孔子的學生雍也本來是平民,仲由原本也是鄙陋之人。但經過孔子的教導后,他們的境界才能得以提升。這里,“雍也本犁子”句,出于《史記·仲尼弟子傳》:“冉雍字仲弓,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父賤人,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而“仲由元鄙人”句指:仲由字子路,孔子學生,性鄙,好勇力。“只在一揮斤”,乃借《莊子》:“匠石運斤成風”語。這種手法,亦體現了“江西”的獨特之處。
又如《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方回評道:“用事所出,詳見任淵注本。此詩所以妙者,‘平生’‘身后’‘幾兩屐’‘五車書’,自是四個出處,于猩猩毛筆何干涉?乃善能融化斡排至此。末句用‘拔毛’事。后之學詩者,不知此機訣不能入三昧也。山谷更有兩絕句,亦可喜。”紀昀亦認為方回“此說精妙”。這里是根據《華陽國志》和《水經注》記載,猩猩愛喝酒,又愛著屐,獵人便設下酒和屐誘捕它們。能言:即能說話。語出《曲禮》:“猩猩能言,不離禽獸。”機事:即機密要事。語出《易》:“幾事不密則害死。”這兩句是說猩猩喜歡喝酒,喝醉了走不動,常被獵人逮住;它們雖然會說人話,卻不能保守秘密,所以容易禍害。幾兩即幾雙。屐指木頭鞋。“幾兩屐”語出《世說新語·雅量》:“未知一生能著幾兩屐。”“身后”語出《世說新語·任誕》:“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實時一杯酒。”“五車書”語出《莊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書五車。”由于猩猩早晚會被獵人捕捉,一生也不能穿多少雙屐,但它們的毛能做成筆,為人們寫下很多著作。方回認為這些本與猩猩毛筆無涉,但猩猩毛制成筆,為人類確實做出很大的貢獻。
六觀宮商
這指的是觀察作品聲調、押韻、節奏方面。在評《次韻張昌言給事喜雨》“三雨全清六合塵,詩翁喜雨句凌云。垤漂戰蟻余追北,柱擊乖龍有裂文。減去鮮肥憂玉食,遍宗河岳起爐熏。圣功惠我豐年食,未有涓埃可報君。”方回云:“‘文’字韻、難押,想費思索得之。”又如方回評《春雪呈張仲謀》“暮雪霏霏若撒鹽,須知千隴麥纖纖。夢闌半枕聽飄瓦,曉起高堂看入簾。剩與月明分夜砌,即成春溜滴晴檐。萬金一醉張公子,莫道街頭酒價添。”評《詠雪奉呈廣平公》“春寒晴碧來飛雪,忽憶江清水見沙。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政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他認為:“山谷此二詩適亦用‘花’字、‘檐’字韻,此乃山谷少作耳。”可見,對于詩歌的用韻方回亦很考究。
總結來說,劉勰提出的“六觀說”是能提供一個鑒賞作品的客觀準則。在《瀛奎律髓匯評》中,雖然各評點家對于方回評價詩歌的觀點褒貶不一,但運用“六觀說”對黃庭堅詩歌進行鑒賞,確實能抓取詩歌最有價值的地方,其中的一些觀點,現代的學者仍然有所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