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富”奶奶

劉律廷

富的生活，是情緒的平靜和情趣的豐富，是興致勃勃取悅自己，又不麻煩別人！

1

奶奶姓“付”，街坊四鄰都尊稱她“付婆婆”。叫久了，奶奶便有“富婆”的外號。

奶奶的7個孩子，都有體面的工作和寬敞的大房。然而，奶奶守寡后，一直住在90年代小區帶小閣樓的一居室里。40平方的7樓公房很悶熱，然而，奶奶從不麻煩子女，她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奶奶常說富婆般的話，比如：

“我每年換一次窗簾，家具不喜歡就送人。我沒事就逛軟裝店，淘一些新鮮玩意兒……”

“總有人帶水果來，吃都吃不完……”

“我家農場豐收了，你有空來拿點菜哦！”

……

其實，農場就是閣樓外40平米的露臺。奶奶請工人鋪上防腐木，又搬來營養土，開辟出不同區域。

當我首次受邀，跟自己的小朋友們去參觀“小農場”時，簡直驚呆了！生菜剛剛冒出綠葉，空心菜和長豆已經采過一茬，日本南瓜小小的果子像袖珍燈籠，還種著薄荷、迷迭香等香料和玫瑰等花卉。

奶奶將自己的金毛狗、波斯貓和寵物龜都放出來曬太陽，八哥和黃鸝也在籠子里唱個不停。比起其他人家臟兮兮的晾衣露臺，這里簡直是沙漠中的綠洲、俗世中的伊甸園。

看著小朋友們的羨慕之情，奶奶驕傲地說：

“你們以后想來，隨時可以哦！說不定，我以后養一只羊，你們會有羊奶喝！”

2

我是奶奶最小的孫女。我讀小學的時候，她已經70歲了！參觀過“移步易景”般的家和“五臟俱全”的農場之后，我的小朋友們都覺得“富婆好富”，富到流油。

我那些堂兄弟表姐妹們，都深有同感。奶奶從沒親自帶過孫子孫女，但每一個孫輩都享受過“帶小朋友去富婆家”的待遇，有被同齡人深深羨慕嫉妒恨的驕傲。

奶奶在退休后的頭幾年一直在各地旅游。后來身體漸漸差了，就把自己家搞得像“旅游勝地”一般。家務活都是鐘點工包攬，她只做3樣事——打理農場、布置擺設、做飯。

奶奶家的廚房，絲毫沒有瑣碎煩亂的感覺。鍋碗瓢盆都是精挑細選，一溜排開，像一條流動的色帶。她很少起油鍋，吃得簡單而考究。晚餐總是小餛飩，卻用小蔥熬油裝在一個圓碟里，把香菜、胡蘿卜碎、紫菜、蝦皮、枸杞、蛋皮等妥妥帖帖地擺在一個個小方碟里。每次去奶奶家，就是一碗餛飩的招待，然而我卻感到像在高檔酒店吃大餐一樣莊重。

我讀中學的時候，經常跟父母吵架。奶奶家成為我的避難所，其他的孫輩們受委屈也來找奶奶。有時候，奶奶家里人很多，還包括街坊四鄰里受氣的媳婦、惱怒的婆婆、要哭訴的寡婦、需要暫時管頓飯的兒童……無論是誰，奶奶都不多問，不安慰，不管是不是哭得肝腸寸斷。她只按部就班地喂狗、喂貓、喂鳥、喂烏龜。看著她跟動物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用漂亮的骨瓷茶具沏茶品茶，大家竟跟她興致勃勃地做點取悅自己的事情，沒多久就豁然開朗了。

中考后的那個暑假，奶奶帶我去云南玩。

云南的親戚一定要邀奶奶住在家里，但奶奶的處世哲學是“能用錢解決的事情，絕不麻煩人”。她帶我住在一戶民宿里。民宿大門口掛著一句被傳濫了的話——“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在民宿里，我們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各種各樣的人都做過我們的鄰居，奶奶跟什么人都聊得來，人家以為我們是大富大貴的出身。

其實，奶奶就是個最普通的退休教師。奶奶的奶奶，是民國時候的大家閨秀，隨著丈夫留洋海外。大概是受祖輩的影響吧，奶奶對新鮮事物總保持著極大的興趣和學習的激情。那個暑假，奶奶學會幾種本地的刺繡方法，給我親手做了一條手繡的裙子。

奶奶帶我去逛街的時候，什么衣服都敢嘗試。身材瘦小的她，穿年輕人的款式竟也不給人違和感。

很多人猜奶奶的年齡，其實她和身邊的人好像都沒有年齡的概念。跟奶奶在一起時，人絕對想不到“老態龍鐘”等詞匯，倒有一種閨蜜摯友般的自由感。

3

我讀高中的時候，奶奶身體日益衰弱。

一次心臟大手術之后，獨居已不太可能。子女們爭著要接她去家里，她還是以向來的處世哲學，將房子出租，用租金和退休金住進一所價格不菲的養老院。

沒多久，養老院上上下下都叫奶奶“富婆”。

一方面是因為奶奶喜歡請客，另一方面是奶奶的生活方式在老年人中的確顯得奢侈。

每周，她都請美發師上門，把一頭白發吹得卷曲有型。同屋的老太嘲笑她說：“人都半個身子埋在地下了，還花這錢？”

奶奶不反駁，只慷慨地出錢請那個老太也做一次頭發。看著鏡子，老太竟然眼眶都紅了——“沒想到，咱們收拾一下，還這么精神呢！”這位老太太還是上次兒子來探望的時候照過鏡子呢！兒子大半年沒來，她蓬頭垢面，越活越頹廢。在奶奶的帶動下，她也漸漸臭美起來。

兩個人“AA制”地將二人套房進行一次“軟裝”。

當家人再來時，發現她整個人都變了——美美噠的粉色墻紙和床上四件套，八九十歲的老太也有少女心啊！說來有趣，那位老太的家人們來得更勤快了——老太認同了我奶奶的哲學：

要讓子女來看我，是因為我可愛、是因為他們愛我；而不是苦哈哈的道德綁架。

養老院不許養寵物。奶奶每周叫一個孩子開車帶自己看望寄養在寵物店的“孩子們”。每次分別都難舍難分，奶奶還掉眼淚，搞得陪行者吃醋說：“媽，你對我都沒對狗這么好！”

奶奶又搬出自己的那套哲學——孩子們成家后，就不再屬于娘。況且長大的孩子一點不好玩，絕不會像寵物那樣能逗你開心。

4

養老院的老人們，都早早為自己做好壽衣、買好墓地。當他們得知奶奶從沒做過這種打算時，都很不理解。

奶奶的哲學很簡單——好好活著還來不及，去想這些干嘛。

不過，奶奶在去年的一次閑聊中跟我爸談到身后之事：“過許多年之后，我要真走了，你們就搞一次大家族的旅游。把我的骨灰帶著，撒在我故鄉的崇山峻嶺之間。不立碑、不搞儀式，最多種樹，綠化一下祖國。”奶奶笑著說：“清明節期，你們就聚餐娛樂。我在那邊過得可好了，不用給我燒錢放炮污染環境。倒是我的這些貓啊狗啊你們要照顧好。壽終正寢之后，要好好埋葬。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

我爸聽得眼圈都紅了。他私下跟我媽抱怨說：“我娘這輩子，誰都不麻煩。連她的身后事，都這么簡單處理。連紙都不讓燒，這真是讓我們做子女的，羞愧啊……”

我媽安慰我爸說：“咱媽樂善好施一輩子，在那邊富著呢。咱們過好自己，就讓她得安慰了！”

……

奶奶跟我爸談話后不久，就以一種最不麻煩人的方式走了。她在睡眠中心臟病突發去世，連醫院都沒進。

開追悼會這件事兒違背奶奶的遺愿，因為來送別奶奶的人太多了，養老院容納不下。養老院的老人們、奶奶以前的同事們、學生們、街坊四鄰們都來了——大家含淚訴說奶奶對自己的幫助，很多事情是我們這些子孫們聞所未聞！比如，奶奶出資修老家的一座橋啊、奶奶多年資助貧困的鄰居孩子讀書啊、奶奶不斷送人的窗簾、家具、工藝品帶給人對生活的熱愛啊……

奶奶沒啥積蓄，一居室的房子賣掉后按人頭平分，大家都彼此謙讓。子孫們在葬禮之后和睦相愛，時常聚餐。大家認領她的寵物與植物們，按著她的遺愿好好照顧。

我申請繼承奶奶廚房的家當，整整裝了7個大整理箱。

我畢業后一直單身，但吃飯的事情從不將就。無論加班多晚，我都喜歡在廚房里折騰一會兒，用精致考究的碟盤筷勺，享受食材的花樣翻新。因為，我一直覺得，奶奶在天堂里也有這么一間廚房。她仍在以對瑣碎細節的考究與熱愛，經營著柴米油鹽的細枝末節，宴請著疲憊受傷的鄰居們，照顧著花花草草小動物，播撒著溫暖、美感、慷慨等真正的貴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