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遙,孫旭友
(1.哈爾濱工程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2.山東女子學院 社會與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0)
資本下鄉是推動中國農業現代化轉型的主要動力。自2013年起,我國農業發展鼓勵引導城市工商資本下鄉從事農業生產活動,據農業農村部統計,自黨的十八大以來,社會資本下鄉主體已超過15萬家,累計投資超過2萬億元[1]。鄉村的多維價值與多元功能引起了城市工商資本的廣泛關注與積極參與。然而,資本下鄉雖然是促進農業產業化的重要手段,但卻面臨著不少實踐困境與學理挑戰。一方面,有些下鄉資本采取不正當的手段謀取利益,例如跑馬圈地、跑路爛尾、毀約棄耕,給農民和農業都帶來了不良影響。另一方面,鄉土社會出現了從“筑巢引鳳”到“關門打狗”的情況,一些農民對下鄉資本持有不信任態度,采取了一些消極措施,例如限制資本進入、阻撓項目實施等。這些情況不僅影響了資本下鄉的進程,也阻礙了當地農業的發展。
目前,社會學界主要從農業生產效率、文化嵌入以及政企關系3個角度對資本下鄉的實踐困境進行解釋。周振和涂圣偉認為,由于鄉村缺少相應的配套措施,使城市資本難以發揮其優勢,這導致資本下鄉中的勞動生產率很低[2]。此外,高額的土地租金導致下鄉企業虧損破產,最終撤出鄉村[3]。這些觀點主要強調農村物質基礎限制了下鄉資本的優勢發揮。對此,有學者基于“嵌入性”理論提出了不同的觀點。徐宗陽、陳義媛、吳瓊、蔣國河等人認為,農業經營的問題可以通過調動鄉土資源加以解決,真正難以克服的是由企業的“外來性”導致與村莊之間互動不暢的問題。由于企業遵循的市場邏輯與鄉土邏輯格格不入,因此要想成功下鄉經營農業,企業必須要將其經濟活動嵌入至村莊社會之中,否則必然會遭遇來自鄉土社會的抵抗,進而導致破產虧損[4-7]。在持嵌入論的學者看來,資本離鄉表面的雇工生產率低和雇工監督難等問題,實質上是由外來企業與村莊社會在文化上的隔閡所導致的。另外,還有一些學者從政企關系的角度來理解資本下鄉的困境。望超凡認為,資本下鄉的真正目的并非依靠農業盈利,而是受到行政邏輯的驅使[8]。這些下鄉企業往往以爭取國家投資,通過對土地的資本化運作獲得經濟效益為主要目標[9]。同時,地方政府也寄希望于通過這些企業的投資進行土地整理以獲取建設用地指標,從而展現新農村建設的成果以獲取政績。資本的利潤追求與農村基層政府的政績追求相互結合,基層政府和工商資本形成了一種“權力—資本”的合作關系[10-11]。這類資本下鄉的規模效應只是在形式上完成了地方政府的政治任務,而并未真正地推動農業實質性發展[12]。
有一些學者認為,強調規模和效率的資本下鄉往往具有“去小農化”的顯著特征,但它并非我國農業轉型的唯一道路。葉敬忠提出,農業轉型的實體主義、新古典與新制度經濟學、生計框架以及后現代/后結構主義這四大理論傳統都蘊含著小農戶與現代農業兼容和銜接可能[13]。趙曉峰根據五省六地的實地調研得出,由于農業生產中存在雇工監督難題,小農戶為基礎的經營模式具有靈活的結構和適應力,能夠適應不同的生產環境和市場需求。同時,家庭經營模式也能夠更好地保護農民的利益,提高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和創造力[14],這使得小農和家庭經營的全員生產效率均高于工商企業[15]。賀雪峰以江蘇省射陽縣的農業發展為例,指出農業現代化的道路應以保護小農而非各類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為前提,才能提高基層社會的穩定性和國家糧食安全,避免“富了農業,窮了農民”問題出現[16]。
悖論的是,盡管學界從上述多方面指出下鄉資本從事農業經營面臨著重重困境,但是資本下鄉卻并未因此受到限制,而是依然在現實實踐中大量存在,且得到了農業發展政策的大力支持。2020年,我國中央一號文件明確提出,引導和鼓勵工商資本下鄉,切實保護好企業家合法權益。制定農業及相關產業統計分類并加強統計核算,全面準確反映農業生產、加工、物流、營銷、服務等全產業鏈價值[17]??梢娰Y本下鄉已經成為推動我國農業現代化轉型的堅實力量與制度安排。那么在實踐中屢遭困境的資本下鄉對于我國的農業轉型的價值到底體現在什么地方?大量資本離鄉對于農業的發展又留下了哪些影響?這些構成了本文所要回答的研究問題。
由于響水大米產區的農業轉型是一個復雜且漫長的過程,且資本下鄉帶來的現代化生產要素和經營管理理念對當地農業發展的影響是長期、持續的。因此,本文以響水大米產區的資本下鄉實踐作為典型案例,將其視為農業轉型長時段演變過程中的其中一環,通過對其經營過程及其失敗撤出后的農業發展情況進行長時段的追蹤調研,來呈現外來資本要素在農業現代化轉型中所發揮的作用和價值。為回答“資本離鄉后為農業發展留下了什么”這一研究問題,不僅需要闡述資本下鄉時的農業發展情況,還需將其與資本下鄉前以及資本離鄉后的農業發展進行對比和聯系。本文的經驗材料來自于筆者在2022 年7月至2023年3月期間于寧響市進行的為期60余天的實地調研。在調研期間,筆者對鎮政府人員、農資店商戶、加工廠老板、小農戶、原企業代耕戶、合作社經營人員以及種植大戶等相關主體共計73人進行了訪談,并依據農業的生產規模和組織方式特征,將當地農業轉型的歷史過程大致劃分為如下3個階段:塵封壓抑期(2015年之前)、破土萌芽期(2015—2016年)、繼續生長期(2016年至今)。
寧響(縣級市)位于黑龍江省東南部,是一個傳統的農業大縣,現有人口40萬人,水稻種植面積約30萬畝。該地區的農業發展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火山噴發形成的石板田和鏡泊湖水的灌溉,為當地的農業生產提供了天然的優勢,在肥沃土地和清澈湖水滋養下,孕育出的口感香甜、營養豐富的響水大米,因具有較高食用價值和市場價值而成為當地農業發展的優勢之處。
在2015年資本下鄉之前,大量年輕農民進城務工,留守農村的村民年齡大多在55歲之上(55歲的勞動力在務工市場中受到歧視)。他們主要通過私人之間的口頭契約,來流轉村莊及周圍的閑置土地進行農業生產活動。由于受到年齡和體力以及保守觀念等因素的影響,留守村民的水稻種植面積一般維持在10~30畝,維持著小農耕作的傳統。
“我們現在出去打工也沒人要了,就只能在家看看孫子,接送他們上下學,空閑時間種一點地,能夠自己生活使用的就行。”
也有一些相對年輕的村民希望擴大種植面積,但是受制于依賴私人關系網絡土地流轉,而難以承包到集中成片的土地來發展規模經營,同時,零散的土地也限制了大型現代化農機的使用。
“(資本下鄉)之前種地很麻煩,很難在一個地方包太大面積的地,地太散就沒辦法集中耕種,大型的收割機插秧機連地都下不去,面積小了,成本就會上來,所以我們這邊沒有種太多地的?!?/p>
可以看出,當地極具特色的農業在零散土地、機械化落后和保守觀念等因素的制約下,一直處于小面積耕作的農業模式,而未能通過發揮其優勢來帶動農村發展和促進農民增收。并且,由于村中的年輕人口大量外流以及村兩委組織能力薄弱,使得村莊很難依靠自身內生力量突破傳統農業的發展瓶頸。隨著下鄉資本的到來,這種小農耕作農業生產模式被徹底重塑。
2015年,在資本下鄉熱潮的推動下,寧響市極具地域特色的水稻種植吸引了“北緯四十四度”農業企業(以下簡稱“北緯四十四”)前來投資?!氨本曀氖摹苯柚绊懰畠苫笔〖夀r業發展項目進入寧響市,整個項目投資近20億元,流轉當地土地約20.3萬畝,用以從事規模化的農業種植、專業化的加工包裝以及渠道化的市場銷售等。
在資本下鄉前期,“北緯四十四”意識到,讓以地為生的農民將土地經營權讓渡出去,并非易事。因此,為了將與農民進行溝通協商的成本和風險降到最低,它選擇借助當地政府的行政統合力量,將村莊中分散的土地集中到自己手中,從而為規?;霓r業經營創造關鍵的物質條件。對于地方政府來說,“響水兩化”不僅僅是一個農業發展項目,更是一項由上級指派的政治任務。地方政府為了趕在項目收官之前盡快完成項目所要求的土地流轉指標,急需借助“北緯四十四”這樣的農業企業來快速增加土地流轉面積和流轉土地比例。于是雙方一拍即合,以行政統合的方式迅速地將村莊中分散土地的經營權集中到了企業手中[18]。
進入到農業生產環節,僅僅靠改善土地這一“硬性”物質條件是不夠的[19]。為了在組織內部實現合理的分工,企業采取了“企業+代管戶”的分工方式,并通過制定相應的契約來對農業生產過程加以監管,以保證農業生產效益的最大化。在雙方達成契約關系中,企業向代管戶提出了每畝地至少達到150斤的產量要求。同時,為了激勵代管戶的積極性,企業對于超出要求的部分給予一定的經濟獎勵。此外,在農資使用方面,企業為代管戶提供與耕作面積相應的化肥、種子和農藥等,而用以耕作的農業機械則需要代管戶自行購入。
結果表明,“企業+代管戶”這種經營模式的成效并不盡如人意。2015年,企業來勢洶洶,但僅僅經營了1年時間就遭遇了重大失敗。由于企業工作人員未曾從事過農業生產活動,因此需要將其外包給村莊的水稻種植能手,而下鄉企業為了躲避與村莊的溝通和協商成本,并未直接與村民進行面對面的聯系,而是借助地方政府的行政力量推進土地集中流轉、尋找水稻種植代管戶,以實現農業的規?;洜I。然而由于對地方政府的過度信任和依賴,企業完全退出了土地流轉、水稻種植、糧食收割等關鍵環節,懸浮于村莊社會。企業的缺席讓地方政府的行為得不到相應的監督,導致出現謊報土地規模、獲取多余農資等越界行為。企業本想借助行政力量扎根鄉土,但卻未能統合復雜的鄉土社會關系,反而加劇了其虧損和破產。
從響水大米產區的案例來看,外來資本下鄉經營農業失敗的原因主要有3點:第一,以工業化思維經營農業的同時,缺乏農業生產的本土性知識,違背農業生產的基本常識。第二,完全以法律合同等“硬約束”來監督雇傭的村民代管戶,難以從人情、關系層面與村莊實現“軟融合”。第三,過度依賴地方政府的行政統合力量,未能守好政企之間的關系邊界,進而遭到地方行政力量的反噬。這些失敗的教訓讓聲勢浩大的“北緯四十四”僅在當地經營了1年時間便破產撤出。
企業的破產宣告著以外來資本直接推動當地農業轉型的嘗試失敗了。然而,失敗并不意味著當地農業發展就此停滯。筆者在對企業撤出后的農業發展情況進行追蹤調研發現,企業雖然因經營不善而退出當地,但是它利用行政手段迅速集結大面積土地,并通過配置大型農業機械來推動農業的規?;洜I的努力,卻有效地解決了制約當地農業發展的三大難題,并且,資本離鄉后所留下的集中化土地、大型現代化農機及規模經營方式這三大“遺產”共同發揮作用,推動著響水大米產區的農業繼續轉型。
沿江土地合作社(以下簡稱合作社)是在下鄉資本破產撤出之后,由紅興村的于書記牽頭成立的。于書記是寧響當地人,1987年出生。2016年“北緯四十四”從當地退出時,他到紅興村任書記一職。他在擔任書記一職期間,積極響應國家發展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的政策倡導,致力于推動當地農業現代化轉型。
“要想農業發展,還是要走規模化的路子。我們從‘北緯四十四’那學到了經驗,如今我們要想繼續發展,還是要堅持規模農業,不能退回老路子去”
可以看出,于書記在對當地農業發展的設想中,尤其強調農業的規模化經營,而土地的集中又是推動農業現代化轉型的重要條件之一。在資本下鄉期間,“北緯四十四”為了推動農業規模經營,已經完成了土地集中化的工作,而這些集中化土地在企業撤出后留在了當地。村書記從中發現了繼續推動農業規?;洜I的新機遇,于是決定成立合作社來承接企業留下的土地“遺產”,從而為當地農業轉向適度規模經營奠定了重要的物質基礎。
1.搭橋牽線:合作社的運轉維持機制。合作社的經營模式類似于一個土地流轉的“中介組織”,它通過倒買倒賣的方式,以較低的價格將流轉戶手中閑置的土地流入社內,再以較高的價格轉包給村里的種植大戶,用以從事規?;霓r業生產。也就是說,沿江合作社既不參與到水稻種植環節當中,也不占有農業生產資料,僅僅通過土地流轉的“差價”來維持運轉??紤]到合作社在土地倒買倒賣的過程中獲得了一定的利潤,我們的問題是,為何流轉戶不在企業撤出之后,將自己的耕地收回,退回至傳統的私人流轉模式呢?
2.風險規避:流轉戶攜地入社的行為動機。2023年3月,筆者在牛場村訪談所得的張金案例,因其具有較好的代表性,所以在這里呈現出來以幫助讀者了解“流轉戶”這一群體攜地入社的內在動機。
張金,1978年生,下官地村人。2013年他和妻子二人到一個離家50公里外的企業牧場從事養殖工作,因牧場需要維持相對無菌的環境,張金夫婦長期居住在牧場。近十年時間里,張金家每年能夠通過外出務工獲得約10萬元作為家庭主要收入,再加上自家30畝地的土地流轉費補貼家用,總體上維持著“外出務工為主,土地流轉為輔”的家庭收入結構。
張金流轉土地的方式及價格見表1。在2013至2014年期間,張金家與同村村民達成口頭協議,將自家土地流轉出去。根據每年水稻市場的行情,每畝土地的流轉費用約為1 000元。在2015—2016年期間,當“北緯四十四”企業進駐當地時,張金選擇將自家土地以每畝1 500元的土地流轉價格流轉給該企業。自2017年至今,隨著企業的撤離和合作社的成立,張金再次調整了他的土地管理策略。他將土地以每畝每年800元的土地流轉價格加入了合作社。

表1 2013年至今張金家流轉土地的方式及價格
根據表1顯示,自2017年起,張金家每年從合作社所獲得的土地流轉費用是最低的,比2013—2014年期間直接向私人流轉土地的收入少了2 000元。那么,為什么張金沒有選擇在企業退出后回歸傳統的私人間土地流轉模式,而是堅持攜地入社呢?對此,他解釋道:
“合作社雖然給我800塊錢,但是他每年都包我的,這個能有保證。我要是把地從合作社里拿出來,自己包給別人,那別人就開始比價了。萬一他提前答應說要包我的地,結果到該交錢種地的時候他又不要了,這讓我包都包不出去了,地就撂在我手里了。”
當土地流轉在農民私人之間發生時,這種非正式契約關系的穩定性需要依賴于面對面的鄉土信任作為重要約束。然而,由于大多數選擇攜地入社的流轉戶長期離土進城或跨國務工,而缺乏相應的鄉土社會資本去規避私人間土地流轉所產生的違約風險。因此,他們在土地流轉時更傾向于采取一種“去人情化”的行動邏輯,即將自己的土地流入合作社,通過明確的契約和法律來保證收益的相對穩定,而非僅僅追求經濟收益最大化。
合作社在將“流轉戶”手中的土地經營權集中之后,還需要尋找“買方市場”,將其轉包出去用以較大規模的農業生產活動,才能維持運轉并實現推動農業轉型的根本目的。然而,如前文所述,在資本進入農村之前,村中并未出現過種植規模較大的農戶。那么,如今這些種植大戶又是如何在下鄉資本離開后得以形成的呢?
在資本進入農村之前,當地的農業發展受到了諸多零散土地、農機欠缺以及保守觀念等因素的制約,農戶擴大經營規模面臨著重重困境。一般而言,農戶所經營的土地面積在10~20畝左右,很少出現經營規模超過100畝的種植大戶。在企業經營不善撤離后,村莊逐漸涌現出一批新的種植大戶,他們代替企業成為了推動農業轉型的實際經營主體。那么種植大戶的出現與資本下鄉有何聯系呢?
在資本下鄉時期,企業通過簽定雇傭合同的方式,將村里具備豐富的水稻種植經驗的年輕農戶吸納為“代管戶”,以幫助企業代理完成繁雜的水稻種植活動。在雙方簽定的合同中,企業需向代管戶提供每畝800元的代管費,并且提供相應的種子、化肥、農藥等農資,而耕作需要的大型農業機械則需要代管戶自行購入。大型農業機械的價格一般在十幾萬到幾十萬不等,對于普通的農民家庭來說,這是一筆相當大的開支。然而,考慮到在大型農機具的高效輔助下,每個代管戶可以獨立完成200畝的耕作面積,且每畝地的代管費高達800元。此外,這些農機具還可以租賃給村里的自耕農來獲取額外的收入。盤算過后,他們認為替企業代管比自耕的利潤空間更大,于是按照合同上的要求,紛紛向銀行貸款購買了大型的農業機械。
然而,令代管戶們沒想到的是,“北緯四十四”來時聲勢浩大,卻僅經營了1年便灰溜溜地撤走了。撤走后的企業除了丟下大規模的土地,還有代管戶手中大量閑置的現代化農機具。這些農機具的閑置,不僅使得代管戶無法獲得經濟收入,還讓他們背上了沉重的銀行貸款。代管戶紛紛表示:
“那年來的公司可把我們坑慘了,他們一走,我們之前貸款買的這些農機也白買了?,F在(農機的)更新又快,這些器械賣二手也不值錢了,現在就逼得我們只能繼續干。”
為了緩解資金周轉的壓力和承擔企業破產帶來的風險,這些曾被企業吸納聘用的代管戶不得不重新利用起自己手中的農機,通過繼續承包土地,從事規?;霓r業經營活動,從而被動完成了從“為企業代管”向“自主規模種植”的角色轉變。
如果說農機閑置倒逼著企業代管戶繼續承包土地,那么企業所倡導的規模經營方式則是驅動當地村民向種植大戶轉型的理性選擇?!氨本曀氖摹蓖ㄟ^使用先進的農業技術和設備,實現了高效、高產和可持續的農業生產模式,這種現代化的農業經營手段讓當地農民看到了其潛在的利潤空間。
“土地集中之后,利潤肯定要比少種要高?,F在機械都很發達,一家種個100畝地是沒問題的。一畝地掙幾百,十畝地掙幾千,一百畝就掙幾萬,種多了自然掙錢?!?/p>
農戶們開始主動學習并采納規模經營的理念,他們意識到只有通過擴大生產規模,提高生產效率,才能更好地利用資源,獲取更多的利潤。接下來,筆者將列出劉龍這一種植大戶在經營農業過程中的具體收入和支出,以此呈現農業規模經營的潛在利潤空間。
劉龍,1976年生,紅興村人。在企業離村后,他通過合作社承包了土地150畝用以家庭經營。2022年每畝水稻的種植成本如下:地租1 200元、化肥260元、翻地平地共100元、插秧150元、農藥300元,合計2 010元;每畝地的水稻產量約1 600斤,當地加工廠收購的市場行情價為2.2元/斤,總收入約35 200元。這樣一來,150畝的收入合計約在22萬左右。
從劉龍案例中可以清晰地看出,雖然下鄉資本因為種種原因破產了,但它所推行的規?;r業生產方式卻可以大大增加水稻種植的利潤空間。資本下鄉為提升農業生產效率、增加經濟收益而實行的市場化和規?;乃痉N植理念,在被當地農戶內化后而得以延續。當地農戶在看到規模經營的利潤之后,主動向“種植大戶”轉型,并紛紛開始向合作社承包大面積的土地用以從事水稻種植。
總的來說,盡管資本下鄉在紅興村遭遇了挫折,而未能直接推動當地農業轉型,但它在撤出村莊后留下的集中化土地、閑置的農機和規模經營理念三大“遺產”卻在合作社和種植大戶2個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的承接下,繼續推動著當地農業從傳統小農耕作轉向適度規模經營。此外,這種由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支撐起的農業內生發展還有效地避免了作為“外來人”的下鄉資本在推動規?;r業時,所面臨的農業工業化思維、村莊嵌入融合困難、政企關系處理不當的難題。也就是說,資本下鄉雖未能以“輸血”的方式直接推動農業轉型,但卻間接地依靠“遺產”催化了合作社、種植大戶兩大新型農業經營主體通過對當地農民的輻射帶動作用,促進農民逐步實現專業化、社會化和生產經營一體化[20]。雙方作為農業生產活動的實際擔當者和中堅力量,推動形成的農業內生發展模式“取資本下鄉精華,去資本下鄉糟粕”,它既吸收了資本下鄉的貢獻,又避免了資本下鄉的教訓,是一種更加可持續的、更加促進農民增收和帶動農村發展的農業新模式。
本文聚焦響水大米產區的農業轉型過程發現,當地農業經歷了塵封壓抑、破土萌芽和繼續生長3個階段。在資本下鄉之前,當地農業受到零散土地、機械欠缺和保守觀念3個方面制約,一直處于低效率的小農戶耕作模式,使得響水大米的農業優勢未能充分發揮。而資本下鄉的到來,借助行政力量和自身優勢有效地化解了制約農業發展的三大難題,成為傳統小農農業的破局者與現代化農業的開路人。只不過作為外來人的下鄉資本在經營過程中遭到了行政力量和鄉土社會的反噬而破產撤出。就這樣,由外來資本推動的農業規模化生產就像剛剛破土萌芽,在發展之初便遭遇“滅頂之災”。而在響水大米產區的農業轉型之路幾乎快要中斷之時,當地圍繞合作社與種植大戶兩大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展開合作,并通過借助資本離鄉后所留下的“遺產”,繼續推動著響水大米產區的農業發展轉向適度規模經營。
資本離鄉的“遺產”在推動當地農業繼續轉型時,主要發揮如下3個方面的作用:適合規模化生產的土地、大量閑置的農業機械、現代化的農業經營理念。第一,在土地方面,假如沒有資本下鄉依靠行政統合力量,將村莊零散的土地迅速地集中成片,就不會有后來合作社的成立。在資本離鄉之后,合作社以“牽線搭橋”的方式將企業遺留下的集中土地在流轉戶和種植大戶之間進行重新分配,這不僅能夠保證流轉戶獲得穩定的土地租金,還能讓種植大戶更加便捷地承包到便于規模耕作的土地資源,從而為農業轉型奠定了重要的物質基礎;在閑置農機方面,假如沒有資本下鄉尋找當地村民為企業代管,村民就不會按照合同要求自行購買大型的農業機械。在資本破產撤出農村后,企業代管戶手中大量閑置的農機所帶來的經濟壓力倒逼著他們向種植大戶轉型;假如沒有資本下鄉以市場化的邏輯推進農業規?;洜I,當地農業在年輕人大量外出、村委組織力量薄弱的背景下,就很難突破傳統小農耕作的發展瓶頸,在資本離開農村后,當地農戶意識到了農業規模化經營的巨大潛力和利潤空間,這種新型經營理念在他們心中內化為一種驅動力,促使他們主動轉變為“種植大戶”這一新型農業經營主體。
在對案例經驗進行呈現與總結過后,再來討論資本下鄉促進中國農業轉型的動力機制問題,則顯得更為清晰了。表面上看,資本下鄉的嘗試的確以失敗告終,并且在下鄉企業破產撤出后,當地又依靠合作社和種植大戶順利推動了農業適度規模經營轉型,這似乎證實了“再小農化”的理論觀點,即相比于資本下鄉,我國農業轉型更適合依托農戶家庭經營,走內生發展道路。但本文通過對當地農業轉型過程進行追蹤調研后發現,響水大米產區之所以能夠通過合作社和種植大戶兩大內生力量推動實現小農戶與現代化農業的有效銜接,恰恰離不開外來資本撤出后所留下的“遺產”。因為在年輕農民大量外流以及村兩委組織力量薄弱的前提下,這些長久以來制約農業發展的難題幾乎無法依靠村莊內生力量解決。倘若沒有下鄉資本的到來及其失敗,合作社和種植大戶兩大新型農業經營主體也不會出現,當地農業從小面積耕作到適度規模經營的轉型也就無從談起了。
該案例所呈現出的“外來資本推動一村莊內生發展”兩種農業轉型動力之間的內在關聯在2個方面給了我們新的看法。首先,不能因為下鄉企業的破產退出而全然否定資本下鄉對于農業現代化轉型中發揮的重要價值。資本下鄉雖然并未直接推動農業轉型,但是當地農業發展之所以能夠在資本撤出后繼續實現適度規模經營轉型,卻是奠基在資本下鄉失敗“遺產”的基礎之上的。其次,我國農業農村的差異巨大,農業轉型必然是一個復雜且漫長的過程,與其論證我國農業轉型更適合外來資本推動還是村莊內生發展,不如兼容并包,思考如何讓二者得以共存,既讓資本獲利,也讓農民增收,齊驅并駕共同助力我國農業現代化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