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峰
(忻州師范學院 山西忻州 034000)
晉語中“嗓”使用頻率較高,話語功能豐富,做時制標記的同時,兼表語氣功能和話題標記,文水、平遙、婁煩、靜樂、府谷、綏德等地都有類似用法,也寫作“嘇、些、呷、桑”等。晉語的時制標記已經有不少學者進行過論述,但關于“嗓”的描寫卻十分有限,該詞的功能與特征尚未得到充分挖掘。
“嗓”與表時間的名詞、名詞短語或動詞一起構成句中或前句成分,用來表示“……的時候”。它一般位于句首成分或前小句之后,既可以出現在事情已經發生的已然句,也可出現在事情正在發生的慣常句,還可出現在事情還沒有發生的未然句中。這點比“嗓”只能表已然的文水話[1]用法豐富的多。這異于漢語通語中時制助詞的歷史發展,在其他漢語方言中也不大多見。
(一)表示過去。在已然句中,后置于動詞、動詞短語或名詞之后,表示過去的時間,所在句子多半是對過去事實的陳述,少部分含有同說話人預期相比較的因素。
(1)買賣張盛景氣嗓,一天能掙一袋白面。
(2)你路過戲場嗓,看見賣豆腐腦哩老漢來么?
(3)我上小學嗓,沒背過新書包。
(4)到了嗓,才想起忘記拿衣裳來。
(5)打谷打到一半嗓,下著雨來了。
(6)以前腌咸菜嗓,要甚沒甚,可沒現在這么多原料。
(7)他在咱村兒插隊嗓老教我們唱歌。
(8)小時候嗓,三老虎人名老在這個梯子上打滴溜兒。
(9)伢人家先嗓愿意,后來打燦后悔唡。
(10)夜來嗓,你還跑哩挺快,這會兒咋就輸上液來?
(11)這娃三歲嗓,發高燒吃錯藥,后來就聾來。
例(1)-(7)是“嗓”位于動詞或動詞短語的情況,例(8)-(11)是“嗓”前為名詞的情形。從語義上看,都是說話人向聽話人陳述某件事情,多半是對過去事實的描述,如例(1)-(5)(7)(8)(11);部分包含著與相似情況或說話人預期相比較的意味,如例(6)(9)-(10)。
除了動詞、名詞性成分外,“嗓”少數情況還可用在形容詞后,句子包含著明顯的與現在對比的意味。例如:
(12)他伯伯高嗓還年輕哩,看這會兒老下個啥咧。
(13)冷清嗓還天天堅持開門營業哩,不用說這段時間越來越紅火來。
(二)表示現在。在慣常句中,“嗓”表示現在存在的或經常存在的動作或狀態,句中常出現意義相對的一組詞,如:
(14)打早這兒還沒裸擺攤的,這會兒嗓倒擺滿咧。
(15)自己打的月餅,甜的早吃完了,咸的嗓剩下兩箱。
(16)班里頭瘦的都過關了,肉胖的嗓跳繩都沒過。
例(14)-(16)中,句中的“打早”與“這會兒”、“甜的”與“咸的”、“瘦的”與“肉胖的”對舉出現。
(三)表示將來?!吧ぁ北砦慈?,即將來的行為動作或事件,置于表將來的時間名詞后,表“時間”語義的同時含有假設的語氣。例如:
(17)下個禮拜嗓,他還沒裸回來,我就給他鋤那二畝玉茭子哇。
(18)明兒嗓,米飯沒做好,就不等她來。
以上兩例“嗓”用在表未來的時間名詞之后,例(17)的意思是“下個禮拜的時候,他還沒回來,我就替他鋤二畝玉米地”,即“假如下個禮拜他還沒回來,我就替他鋤二畝玉米地”;例(18)的意思是“明天的時候,米飯還沒做好,就不等她了”,即“假如明天米飯沒做好,就不等她了”。
(一)假設語氣詞?!吧ぁ敝糜诜菚r間名詞的成分之后,已經失去了表示時間的語義,主要用來表示假設語氣,作假設語氣詞。
(19)現在不扎掙嗓,到了五年上就沒錢養老來,受罪呀。
(20)咱倆相跟一同上去嗓,留下姥爺一人在家了。
(21)把東西放起,不嘮用呀嗓,找不見咧。
以上三例表假設,例(19)的“沒錢養老”,例(20)的“留下姥爺一人在家”,例(21)的“要用找不著”,都是假設的情況,一般指說話人不愿意看到或擔心的情狀。例(21)“嗓”前出現了與語氣詞連用的情況,表假設語氣的同時增強了語言節奏感。類似的用法還有很多,例如:
(19)我正拾掇咧嗓他來嘮圪轉嘮下就走咧。
(22)吃飯呀嗓,才覺色覺得伢難過生病咧,昨兒還好好兒咧。
“嗓”表假設語氣,可以與“要/要是”連用,也可以不用,如:
(23)你要/要是溫個那樣嗓,當時怎不說給我?
(24)要/要是去嗓,老先生咧不一定在;不去嗓,先生捎了好幾次話叫去咧。
(25)溫個那樣嗓,也不行,小小最怕黑。
(26)一個人去戲場嗓,又有些不待要。
(二)虛擬語氣詞?!吧ぁ庇迷诰渥幽┪?,常常與“該”連用,表達悔過意,悔恨當時沒那樣去做,表未能實現主觀意愿的虛擬語氣。
(33)他姥姥成天急記惦記他,該不叫他到外頭打工嗓。
(34)看這拐頭意外出咧,就該不叫他去嗓。
句尾“嗓”所在復句中,前半句表結果,導致這一結果的原因往往蘊含在“嗓”小句中,姥姥的擔心源于他外出打工;拐頭的釀成源于“他當時去了”這一事實。“嗓”句表達的悔過義,暗含了說話者的主觀愿望。
前面提到,“嗓”表假設語氣,所在分句前常出現“要/要是”等連詞,見例(23)(24),這樣一來,“嗓”所負載的假設語氣減輕,向話題標記轉化??聪旅娴睦樱?/p>
(35)說嗓說哇,主要是他也聽不進圪呀!
(36)后來嗓,眼鏡也叫他磕達磕碰壞咧。
以上兩例“嗓”已經不再具有任何語義,而是表示提頓,引起下文,成為話題標記。例(35)“嗓”跟在謂詞性成分的后面,成為謂詞性話題的話題標記。“后來嗓”常省略“后來”,單說一個“嗓”,表與“后來嗓”相同的狀況。例(36)“嗓”用在名詞后表停頓,作名詞話題標記,再如:
(37)面嗓,他又不想吃,咱行家蒸上些兒窩窩送過去哇。
(38)錢嗓,哪兒有個賺夠咧時候,歡些快點回來哇。
(39)他嗓也是個直脖頭性子直當時就嚷吵架起來來。
(40)天嗓是說下就下,他行家晾的玉茭顆子都濕啦。
“嗓”在使用過程中形成了多個較為固定的表達,語義凝練,格式穩定。
(一)又嗓。又嗓,相當于普通話的“再說”,表示遞進關系,用在句中或句首。用在句首時,之前要有一定的相關語境。如:
(41)天還下雨,你就不要尋他圪來,又嗓,他也不一定在他行家。
(42)甲:你后天去內蒙叫上他哇。
乙:他還得做營生咧。
甲:手頭的營生做完就沒什么事唻。
乙:又嗓,真這些營生活兒他一兩天可做不完。
(二)要嗓 不要嗓?!耙ぁ北硎驹趦煞N不同情況或事物之間選擇,如:
(43)要嗓不要住下,要嗓不要嘮叨,成天就是這么沒好心情。
(44)要嗓你不要叫我來,要嗓你給上我個準話,天每每天來嘮見不上個面。
例(43)“要嗓”表示在“不住下”和“不嘮叨”之間選擇,例(44)在“不叫我來”和“給準話”之前選擇,這兩組敘述的情況在現實中均未發生,且與現實境況相反。
“不要嗓”位于句首,表示對未來情況的提前預知,專指不好的預兆。如:
(45)不要嗓,你到來年明年又反悔咧。
(46)不要嗓,咱孫女考得越差唻。
(47)不要嗓,到時候一個志愿者也沒來。
(三)外嗓?!巴馍ぁ北硎鞠忍岢黾僭O前提,而后加以推論,前提一般都與事實相反。如:
(48)外嗓你眼活機靈些,老是個吃大虧。
(49)外嗓你出點力,也給眾人一個交代。
(50)外嗓天氣好些兒,曬場上的谷穗也不會淋濕發霉。
例(48)-(50)“外嗓”小句中的“你眼活機靈”、“你出力”與“天氣好”是假設的情形,均與現實事實相悖。
(四)不嗓。“不嗓”用在句子中間,用逗號將前后小句隔開,表示轉折義,“不嗓”之后的內容是已然發生的,且與前面小句的內容相反,有出乎意料的意味。如:
(51)我只說你感冒可來,不嗓,高燒嘮一夜。
(52)我還說夜來她肯定回來給吳奶奶過壽呀,不嗓,沒回來。
(53)我可說這回你考好呀,不嗓,又考嘮個三十來分。
例(51)-(53),“不嗓”后面的內容“高燒一夜”“沒回來”“考了三十來分”均是已然發生且與前小句相悖的事實。
(五)X嗓X哇?!癤嗓X哇”格式較為固定,還可在“哇”字前添加“嘮/圪”等語氣詞。X可為動詞及其短語、形容詞、名詞或數量短語。
X為動詞或動詞短語時,對動詞本身的褒貶等沒有限制,但句意表達的意思多為因這一動作引發出了不好的后果。如:
(54)唱嗓唱哇,把話筒也抬弄壞咧。
(55)出圈挖出圈內的牲畜糞便嗓出圈哇,喂豬時間也給忘記咧,天黑來豬還沒吃咧。
X為形容詞時,形容詞多為貶義,表指稱對象不僅有形容詞描述的短處,還具有后半句表述的缺點,前后兩個小句是遞進關系。
(56)未個老漢懶嗓懶哇,還是個灰鬼壞人。
(57)毛糙嗓毛糙哇,還不按終點老遲到。
用作名詞或數量短語時,同樣對用詞本身沒有限制。表達的是說話者的不滿情緒,其中用數量短語多含數量極少之義。如:
(58)洪水嗓洪水哇,莊戶莊家也淹來,吳奶奶也氣病咧。
(59)黃米一斤嗓一斤哇,做粥連棗還沒咧。
這一格式用例非常廣泛,X為及物動詞時,多在“哇”字前添加“嘮”,強調事情已然發生的情狀。如例(54)有時表達為“唱嗓唱嘮哇”,更強調唱的動作已經發生。再如:
(60)吃嗓吃嘮哇,碗筷也不收拾。
(61)這個病得嗓得嘮哇,家里頭又出嘮個這事。
X為形容詞、名詞或數量短語時,多在“哇”字前添加“圪”,意思大體不變。如例(56)-(59),可以說“懶嗓懶圪哇”、“毛糙嗓毛糙圪哇”、“洪水嗓洪水圪哇”與“一斤嗓一斤圪哇”。再如:
(62)浮漂漂嗓浮漂漂圪哇,她二姨還好胡說撒謊。
(63)眼紅嗓眼紅圪哇,背地里還出壞哩。
(64)手小小氣嗓手小圪哇,對老人也摳摳切切的。
這一格式中,“抓嗓抓哇”是基本穩固下來的詞組,表示任由事態發展之義,略帶怨氣,常置于句首。如:
(65)抓嗓抓哇,我不管未個那件事咧。
(66)抓嗓抓哇,你也盡力唻。
(67)抓嗓抓哇,又不是沒培養他。
助詞“嗓”在忻州方言中用來表“……的時候”,這種用法多含有與同類情況或說話人預期相對比的意味。其中,如若用在未然句中,表時間語義的同時含有假設的語氣;“嗓”出現在未然情形后,已失去了表時間的語義,主要表假設語氣;用在句子末尾,常常跟“該”連用,表虛擬語氣;由于分句前常出現“要/要是”等連詞,語氣內容減輕,向話題標記轉化。逐漸發展為“嗓”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只表停頓,作話題標記。同時,“嗓”的構詞能力逐漸增強,出現了各種含有“嗓”的組合,結構穩固,詞義確切,使用頻率高,其中已沒有了時間意義。
“嗓”的語法化由表時間范疇逐漸進入表語法范疇,并進一步虛化最終發展為話題標記。演變大致遵循“時間義→假設義→虛擬義→話題標記/不表義構詞語素”這一過程,符合共性意義的語法化路徑。從組合層面看,“嗓”由實詞演變為不具實際意義的構詞語素,也是語法化的重要外在表現之一。張慶翔(2018)指出表提頓的“嘇”是“時價”的合音變體形式,我們認為“嗓”也極可能來源于“時啊”。不是所有的“嗓”類語氣詞都有話題標記功能,不同方言中“嗓”的語法化方向和程度是不同的。曲阜話“嘇”、山西晉中和呂梁方言“時間”、偏關話的“是價”,即可表時間,也可表語氣詞。據張慶翔(2018)的描述,山西萬榮話“些”、長沙話“唦”、寧夏同心方言“唦”以及榆林和橫山等地方言中的“嘇”等語氣詞涉及到祈使用法,曲阜話“嘇”、遵義方言中的“舍”以及福建新泉方言中的“時”等“嘇”類語氣詞不能表達祈使語氣。這與“嗓”類詞的起源差異相關,也與詞匯系統中是否具備此類語氣詞有關聯。
另外,“嗓”的使用現狀也值得進一步關注,眾多用法的使用頻率十分不同,其中,虛擬成分較高的用法以及由語素“嗓”構成的組合是日常用語中最活躍的成分,而“嗓”表時間卻很少被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