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武的詩 [組詩]

李德武

烏桕的失敗

烏桕從他自己建造的樓梯上下來

落地窗外雪覆蓋了泥濘路

消失的已透明，存留的仍舊昏暗

開花，不知悔改地朝向重生

斬斷根系，不帶形體，成為漫游者

終于贏得至貧的果實：無

猶如晚會上受冷落的角色

靠著壁櫥，與自己的影子碰杯

烏桕和死亡玩著搭積木的游戲

樹木被拆解成整齊的方塊，逗人開心

篩 子

老物件掛在墻上，蜘蛛的手藝

糾纏的悲歡發出幽光

它和墻面的斑駁形成默契

和那根釘子結了盟約

過濾。篩分。棄留。

心靈迷失在揀擇與榮辱之中

凝視它，我恍惚看到一個正派的人

被劃進敗類，亂指將他脊梁戳成篩子

我走進陋巷，路邊小店

滿是漏洞的記憶成為文化遺產

蠟梅開在的死角里

圍繞它的是籬笆和垃圾堆

狹窄巷道上橫七豎八插著竹竿

上面晾曬著內褲和床單

一個婦女把頭埋進篩里

從一堆花生米中挑揀種子

你對著太陽舉起篩子

我們躲在一側看，臉上落滿光斑

光斑。有人誤認為那是裝點

實際是被陰影涂改的破碎面容

無所不在的格子，遺漏過誰

被放逐或遺存都純屬僥幸

負 身

逆光，燒焦的樹枝呈現負身

虛無有無法毀滅的尊容

那正是你捅破天空的手指

泄露出閃電的秘咒

隨界而破的還有國別和護照

一陣風毫無拖累，甩開大地居所

肉身縮小為一粒黑子

還原為最初的混沌

大海像一只蝴蝶，翅膀攜帶淵藪

八方哀歌，圍成凄慘的橢圓

死后的路更長。詩

成為分辨不存在的最小刻度

負身，遠不是靈魂的另一種存在

他是我的離散，我的無限

無盡的交談

樹上的青梅掉在地上，被車輪碾碎

一攤汁液讓我想到青梅酒

螞蟻嗅到甜蜜，它們吸吮大地的饋贈

或許也品嘗到青梅竹馬的愛情

清掃工很敬業。他手中的掃帚

迅速將它們一起除掉

我的使命就是摩挲塵埃①

青梅在消失后遺留下硬硬的果核

注：①E.M.齊奧朗在《詛咒與贊賞》中曾寫道：“我很明白，我的使命就是摩挲塵埃，去探尋一種盡除嚴肅性的神秘感。”

芒刺之愛

合歡開了。故鄉坐落在花端

纖細的花針把兩個空間縫合

突然冒出的故鄉

像衣袋深處遺落的一枚硬幣

不記得它的面值

不記得它是否曾富有或貧窮

掏空的衣袋，節氣又將它催生

風吹拂稻草人身上空蕩的衣袖

無端感到刺痛，身和心

要么太混沌，要么太透明

我凝視著眼前的合歡

從它枝葉的陰影中感受到芒刺之愛

夾竹桃的夏天

河流和道路兩側簇擁著夾竹桃

枝叢密實，像一道戒嚴令

花團中的臉，可紅可白

這些臉將占領漫長的夏天

我曾把夾竹桃寫進南方的憂郁

那時它還只是一棵樹

公園的松林里還有松鼠

草地上還有散步的刺猬

如今，蟬整日訴說夏日的盛大

城市靠市井的喧鬧繁榮

街巷拐角都植有夾竹桃

夏天悶熱，雷電在云層深處潛行

藝圃的水榭沒有道德

剛來蘇州時，我常去藝圃喝茶

臨窗探出身子看池中紅鯉吞吃氣泡

藝圃的水榭是園林中最好的

有一種逼迫下的內在開闊

好像一個活得很憋屈的人

總是沒有理由地自在、安靜

不過是一排臨池敞開的窗口

只因敞開，天光和水色就融為一體

我在那里喝茶，一坐就是一天

消磨掉了我的暴脾氣

好久沒去藝圃了，擇日前去懷舊

發現敞開的窗子全被封閉起來

我嘗試探頭觀魚，身子被阻攔

封閉的窗子像一個穿制服的保安

藝圃的水榭沒有道德，水天一色

但坐在水榭里，我總感覺是個小人

美食家

美食家在談論燒鵝或烤乳鴿

他的嘴角流溢出對美味的陶醉

那種得意曾出現在拿破侖的臉上

但拿破侖缺少一位好廚師

敗于滑鐵盧都因為吃壞了肚子

他的腸胃對帶血的牛排發動了叛亂

這樣的案例不會動搖美食家的夢想

他們的使命就是把吃寫進王權

西式的進餐儀式，刀叉及分餐制

佐餐紅酒和一份文采飛揚的祝酒詞

美食家通曉世界的珍饈和特產

他們為美味準備了一口通吃的假牙

黃金或納米的假牙，門齒更鋒利、耐磨

一口堅固的牙齒對延緩衰老多么重要

美食家舉辦盛宴，他把地球放進餐盤里

就像放置一粒蠶豆，或一只綿羊的眼球

熊掌比熊肉更好吃！熊在覓食。美食家說

“我們不吃掉它，就會被它吃掉！”

但我們不是出于饑餓殺戮，原始的野蠻

不符合我們，我們為品嘗美味而宰殺

品嘗！充滿理性之光和神的慈悲

我們將贊美食物，比如熊掌或小牛肉

也只有品嘗能夠分享！這有助于我們

建立共同的口味！有助于制定可口的菜譜

沒有來到餐桌前的人，他們天生沒有口福

他們忍饑挨餓都怪他們太窮了

他們只配做傭人或狩獵的向導

讓他們混雜在獵物中，聽從召喚

如果他們不幸被射中，那太糟糕了

都怪他們的膚色，太接近獵物

美食家再次指著餐盤中的地球說

為了便于品嘗，我們要把烹飪寫進條約

額頭的荒涼

酢漿草抵抗踩來的貓爪

它重新挺起腰把螞蟻舉過頭頂

我們全然不知一棵草的遭遇

園丁挎著除草機，像一個吉他手

欒樹復羽的子房源于防衛，完美的工事

就像語言需要詩克服粗鄙和貧乏

秋雨和淚水爭奪眼睛這唯一的圣地

黃昏里的薩克斯把哭泣帶往山谷

額頭的荒涼是真正的荒涼

死亡的收割隊在眼皮上跳篝火舞

我們同時伸出手握住一閃即逝的藍光

月亮在今夜需要一件保暖夾克

我們已放棄返回家園，放棄墓碑

湖水在結冰前歡喜而徒然地拍打堤岸

中秋月

銀質徽章占據午夜空虛的中心

像一個老兵守護傷殘贏得的功勛

陰影出沒的古老戰場，喜與悲較量

蘋果垂下眼瞼，墜向美滿的反面

天鵝的羽毛驚醒高遠的冰湖

鐘擺停頓把自己從時間中解救

就像木樨憶起冬天的雪，一個詞

穿過樓群尋找潰敗的花園

它思忖誰有資格君臨今夜的天庭

華貴，圣潔，感召千江水①

賭盤分配不確定的好運，一粒藥丸

手機里內置了圓夢的程序和模型

盈虧這筆糊涂賬轉嫁給樹下的貓

黑白相間的皮毛負擔了天下

在大地一角，菖蒲寂靜。一個老兵

把手里的銀質徽章捏成粉末

注：①禪宗有語“千江有水千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