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往事

1

武夷山國家公園的風景區與自然保護區之間，有一片中亞熱帶原始森林和次森林統治的領地，就像腐朽后留下絲縷筋脈的一枚樹葉，在那條依桐木溪而行的主脈兩側，爬延出一組又一組的細小支脈，蒼郁林莽、溪流水潭和流泉飛瀑一概被擠壓在了27.85平方千米的大山褶皺里。21世紀伊始，它有了自己的名字——武夷山森林公園。

縱橫的山嶺之間，鑲嵌著一個個翡翠般玲瓏剔透的生態園林，每一條清溪便是蔥蘢大山的飾邊花紋，每一道銀瀑也成了掛在它胸前的別致項鏈。經武夷山脈主峰黃崗山葳蕤草木凈化的點滴甘泉，養育了桐木溪及其眾多支流的美艷如歌。山間峽谷綠林白瀑清溪碧潭連綴不斷，空氣中飄散的負氧離子，可以滌蕩一切凡塵俗垢，轉瞬間便足以讓人忘情于山水，迷醉于唐人“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的詩意里。

山路崎嶇，人跡罕至。這片大自然的處女地，以其守身如玉的執著，阻止了人類活動的腳印，一直以來都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動植物恣意生長的王國。烙在我心底的印象是：綿延蔥蘢的大山、幽暗茂密的森林、逼仄深邃的峽谷、銀練高懸的飛瀑、淺唱低吟的溪流、凝碧如鏡的幽潭。

在這片靜謐的土地上，杜鵑、百合、萱草、野菊、桂花、幽蘭……一年四季次第怒放，花香飄裊的五線譜上，嵌綴著蟲鳥多聲部的長鳴短啼，還有蝶影的蹁躚舞姿，儼然就是一處神祇游賞的下界花園，讓所有涉入者有機緣明明白白做一回仙人夢。

更多的時候，藍天白云綠樹是這里的主人。撲入眼簾的顏色，如同被酒精擦拭過一般，明艷純凈，那是一串薄瓷風鈴撞擊后的清脆。到了暮秋時節，叢叢簇簇闊葉林方才逐個點燃，姹紫嫣紅，一幅“霜葉紅于二月花”畫意，三兩下便被渲染了出來。

有年夏天，我忽來興致，邀上三兩個朋友去爬海拔1553米的白塔山，它位處森林公園西部，是武夷山與建陽兩地界山。從三姑度假區行車30公里，途經的武夷源和玉龍谷，均屬細小葉脈，峽谷里翡翠谷、紅河谷形色各異，孔雀瀑布、珍珠瀑布婀娜多姿。然后到達一處漂流停車點，這里是四新林場舊址，幾幢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白灰磚墻房屋千瘡百孔，猶如戰后廢墟，廣場上一尊塑像朝我們寂寞揮手。

一路林海莽蒼，了無人跡，連“松下問童子”的機會都沒有，遭遇了“空山不見人”的無奈。循著簡陋破舊的指示牌，我們心懷忐忑，徒步進山。

前行之路似乎是一條干涸河床，上面留有山洪作案逃離后的現場，一地臨時棲身的大小石塊，青苔泊附，很是濕滑。“路隘”“林深”“苔滑”，這三個詞好像從來連體不分。大家躡手躡腳前行，唯恐崴了腳。約莫走了一個多小時，看到山麓邊孤零零的白塔廟，心里才算踏實下來。上山路清一色古道，資料介紹有六千級石階。森林里濕漉漉的，散發著腐敗氣息，爬藤上樹，地衣銹石。光潔的石階邊上，鐵屑一般吸附著淺褐色落葉，古道儼然一座長橋漂浮其上。完好無損的石階一概向下傾斜，為了不潴雨水或是不留枯葉？

也許天上早已落起小雨，茂密樹葉承接滿了，零星雨滴砸到我們頭上。這才留神水珠敲打蠟質闊葉的音響，整齊而豐滿，愈發襯出谷幽林密，一種隱士般的爽快之感，像山間漫起的清霧，在心里飄裊著便彌散開來。不知是遭雷擊還是白蟻蛀蝕，轟然倒下的大樹橫亙路中，只被鋸掉了路面上的一截，行走無礙。大樹躺久了，樹耳叢叢簇簇，猶如月牙一般嵌上樹干。樹根從土里撬起，縱橫交織，豎起一道半圓形屏風，一窩小苗銜著水珠，紫紅油亮的嫩葉舒展若飛，與腳邊枯葉形狀類似，心尖驀地一顫，被生命的倔強感動到。

一個多小時后抵達埡口，我們看到了兩市界碑。山坡西面，立著龍濟道院青磚黑瓦的古建筑群。若遇晴天，清晨或黃昏于此俯瞰云海聚散變幻，自是人生的一種享受。

我也曾經帶著女兒穿越山中的一條峽谷。從原始森林里分娩出來的小溪，水體清澈，流水琮琤，如鳴佩環。手撫溪中經水流長年累月打磨的細膩石面，恍惚在地球時光里穿梭，感慨自然造化的神奇力量。九歲女兒喜歡挽起褲管，在溪面白石間挪來跳去，比寫作業還傾情投入。我們眼追小魚兒，尋覓溪底有形有色的小卵石。家中書架上，如今還擺著一枚，墨青石面嵌有一彎白色月牙兒痕跡。事隔多年，已經忘了究竟是誰的成果，每當目光觸到它，那一截放飛心靈的日子便亮在了眼前，當年的味道依然那樣新鮮。

溪床壘滿巖石，不經意間，白練從石縫竄將出來，就地匯成一汪，遠看時而淺藍時而淺綠，趨近則玻璃似的透明，水底黃沙卵石游魚歷歷可數。江河源頭的溪水清冽爽人，坐在岸邊石塊上，浸入水中的腿腳多處癢癢，不時還會被細針淺螫一下，俯身細看，卻是一群身上畫有斑馬紋路的小魚。腿抖動魚彈閃開去，俄頃又一只只黏上來。水清無魚這種說法，起碼在此地失效。女兒一會兒癢得縮緊腳趾竊笑，一會兒又被螫得尖聲叫起來。那種感覺和格列弗誤入小人國，被當成入侵者用矛和刀刺扎應該是一樣的。

四周大山環抱，綠意茸茸，往里走，山勢一次次收攏，仰頭望去，已成剪影的山脊上，兀立老樹仿佛犬牙交錯的堤岸，把無邊無際的蔚藍挾持進它的河床。山澗漸窄，兩側飛花濺玉，流泉飛瀑愈不時驚現。轟鳴水聲宣告前頭守著一抹瀑布，轉過一道山崖，儼然翻開書本新的一章，白瀑自天跌落。

瀑布林林總總，各有各的情狀和故事，我記不住它們的特征，只是滿心去感受肥瘦之美。它們有的雍容富態，吐玉噴珠，讓人豪情激越；有的俊瘦飄逸，如絲如練，看得人思緒翩翩。

眼前情形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明朝廈門行吟名士池顯方，他留給后人這樣一段文字：“但見天為山欺，水求石放。山重水復，別有天地。”這些文字與峽谷中的場景非常熨帖。細品進去，則別有一番滋味。池老先生以擬人手法說山道石，看似滿腔人文關懷，實則無以改天換地，達到反寫目的。正因為屢屢被欺、苦苦哀求還不得所終，才造就眼前感動我們的景致。火中鳳凰涅槃，不經風雨怎么見彩虹。這樣的時候，風景與內心相通，讓人身不由己要去感悟一下人生。

終于到了翻開峽谷底牌之時，峰巒堆翠的森林中，兩山合攏的絕壁上，一條瀑布恍若青龍自天而降，裹煙攜霧，宛若仙人被吹散的發絲，在陽光下幻化出七彩虹橋。那一股澎湃浩蕩氣勢，猶如千軍萬馬殺將而來。瀑布分為兩級，其后崖壁石骨嶙峋，黢黑似鐵，每一次跌水都鋪陳出水族的精彩與萬種風情。剛進入峽谷時悶雷般的泄水聲，便是這條叫青龍大瀑布傳出的。水豐時，它高120米，最寬處達40米，享有武夷瀑布之王的美譽。

去桐木大峽谷漂流也是不錯的選項，長達千米的河道，河床怪石星布，水道彎彎，清流穿峽走谷，時而潺潺，波瀾不驚；時而湍泄，其聲如鼓如琴，奏出張弛有度的天籟。湍急河段，闖石灘下深潭，一派亂石銀波。它動感十足、狂野又有驚無險。不幸橡皮筏翻覆落水，那也是一次偶得的艷遇，世界自然遺產地冰清玉潔的水體，西天瑤池的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

當下很多人解決了溫飽，心靈有了渴望被撫慰被洗禮的欲望，儼然一場早春蓬勃的蘇醒，集體無意識地紛紛尋覓起返璞歸真的精神家園。

九曲溪上游水源涵養的保護地帶，那一片嵐霧中飄蕩著唐詩宋詞的韻律、山水間裝裱著中國水墨畫境的地方，成了有些人苦苦尋覓的心靈牧場。每當靈與肉被鋼筋水泥叢林磨蝕得溝壑縱橫、粗俗干澀之時，它就是冰晶玉潤的甘霖，能滋潤復原我們的靈魂。背起雙肩包，行走于森林小徑，把自己融化進森林深處，無論登山臨水，無論眺天望地，都是對生命無以言說的一種修復。

人生征途中，我們應該留心路旁的這些小茶亭，停下疲憊、緊張的步伐，哪怕小憩片刻，在大自然的氣息中，刪除浮躁、糾結與急功近利，將人生重新格式化，學著佛家“禪茶一味”所蘊含的禪理那樣，放下該放下的，領悟人生的簡單，再步履輕盈地上路。

倘若你修為到家又對此情有獨鐘，在這令人神不守舍的生態自然里，能和大山兩相凝視，能對草木喃喃自語，諦聽一聲鳥鳴而忘性，追隨一只彩蝶而忘歸……像前輩那樣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人生則幸莫大焉。

2

大竹嵐是武夷山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大山中的一個地名，至少在19世紀70年代，它已經享譽歐洲，有了世界模式標本產地的名分。

第一次直面大竹嵐，是以幾近鳥瞰的方式，站在武夷山與建陽兩地界山——先鋒嶺海拔1200米埡口17米高的火情瞭望塔上。橫跨閩贛兩省八十多千米的武夷峽谷斷裂帶，猶如一道天塹，向南逶邐而去，兩旁大山依次扎入谷底那一線隱約的土黃色河灘，借著山嵐霧靄渲染，眼前的情形猶如一本厚重大書漸次翻開，最后氤氳在藍濛濛的山色里。觸目是綠色譜系的世界，黃綠、淺綠、蘋果綠、石綠、橄欖綠、墨綠、花青。東側山腰一條隱約的公路痕跡坡下，有一片葉冠茸茸的黃綠色毛竹林，呈現著幾近圓柔的韻律。叫它大竹嵐，是因為那里林深竹茂，經常云霧繚繞，貌似殘陽余暉籠罩下的霧嵐。

自然地理上，大竹嵐與掛墩村毗鄰，附近區域氣候環境、自然植被大致相同，因為有實實在在的名字方便識別，兩個世紀前的歐洲人，把在這一帶采集到的生物標本，統統加上注釋“采集自中國大竹嵐或中國掛墩”。

與值守瞭望塔的小鄧一見如故，他帶路去大竹嵐。當車緩緩滑入縣道旁的機耕路，感覺綠意飽滿的空氣籠罩周身。我打開天窗，頭頂搖曳風中的竹葉密集、細碎，在陽光照射下，仿佛一個巨大的萬花筒，綠瑩瑩的翡翠般透亮。再從兩側車窗放眼出去，層層疊疊、幾乎雷同的毛竹干變幻著，砌起一道粉綠的墻。置身萬畝竹海，微風拂過，翠海揚波，讓人有了飄飄欲飛的念頭。

等車落谷底，陽光燦爛，面前攤現一塊狹長的山間小盆地，其間一條清溪不事喧嘩地緩緩走過。溪灘上有叢叢簇簇的本地小種菜茶，它與周邊植物糾纏一氣，難辨彼此。卷丹花不知是從茶葉還是雜灌中，寂寞地舉起那一支支雀斑點點的橘紅色喇叭來。

幾年后的一個暮秋，我再次抵臨這里，山坡上一棵百年銀杏，裸枝在灰色天空張牙舞爪。無數小扇葉鋪展于一畦畦茶叢上，乍一看去，宛若金線勾勒出來的畫幅。這偶然一見的景致，使這中國東南的山里時光有了季節坐標。

眼前的參差不齊，很像懶人不事管護的雞窩茶。據說，歐洲人到此溯源考察武夷紅茶時，贊賞有加地認可了這種生態種植方式，“正山小種”一家伙獲得好幾個歐盟綠標。

茶園里一地黑褐亂石，問幾個棄鋤蹲著拔雜草閑花的男女，知曉他們是茶園主一天150塊錢雇來的江西老表。他們說，8月過后野草會開花結籽，這時鋤草，能把它曬死并當作綠肥。這里的茶樹全靠“喝天水”自行生長，茶芽不如別處肥壯，茶青卻賣得價最高。

大竹嵐竹林密集，毛竹粗大高拔，皮韌肉厚且枝葉繁茂，素享“竹鄉”美名，聽說沿海打入灘涂的養殖架，漁民都愿意多花錢“指名道姓”要此地毛竹。保護區成立之初，為解決附近山民的生活問題，作為試驗區，大竹嵐留有一定面積的毛竹經濟林，并成為全國毛竹生產示范基地，但不得開墾種植，歷史上留下來的茶園也只能缺株補苗，每年5至12月份，憑批核的采伐證砍伐毛竹。經過幾十年過渡，人與自然之爭終得平衡。

立于谷底環顧四周，群峰聳峙，溝谷縱橫，毛竹林邊上，杉木、馬尾松與闊葉樹攜手共生，組成常綠針闊葉混交林。由于躲過第四紀冰川侵襲，這里成為許多遠古生物的避難所，保存有大量古老和珍稀物種。專家推斷，區內還有相當一部分物種未被發現定名。

大竹嵐昆蟲種群數量占全國總科數三分之一，由此奠定了“昆蟲世界”的地位。這里誕生了世界上最名貴的金斑喙鳳蝶，躋身國家一級保護之列，被定為“國蝶”，屬于中國特有物種，極為罕見。種類繁多的兩棲和爬行類動物，又使大竹嵐在業內被視為“蛇的王國”“研究亞洲兩棲、爬行動物的鑰匙”。

20世紀80年代，我的一位同事進大竹嵐采訪，護林員說服不了他戴斗笠，便朝竹梢巡脧了一下，走近一株毛竹猛搖幾下，立馬摔下一條蛇來，看得他大呼小叫，受驚匪淺。在護林員的描述里，60多年前，這里還捕獲過基因變異的藍虎，當然這肯定是一只如今多少人做夢都想目睹真容的華南虎。

一位作家在該地體驗了獵人的狩獵生活后，曾經出版過《大竹嵐狩獵筆記》，書中記錄了人類和野獸之間充滿驚險和樂趣的故事。在野生動植物保護的相關法律頒布之前，人類為了生存，大自然里的珍禽異獸、奇木炫卉，能獵的獵，能斫的斫，毫無禁忌。如今世道翻了個個兒，連野豬這等繁殖力旺盛、老愛在人類生活里胡攪蠻纏的家伙都匪夷所思地變成了保護動物。

人類社會依憑自身文明進化，可以造字也能使之消亡。“狩獵”“獵槍”“獵人”這些個詞匯，在中國已經到了退出文字舞臺的當口。回想40年前毒蛇猛獸襲擊人類、糟蹋莊稼的年代，以捕殺動物為生的獵人，誰有本事從大山里抬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是一定要敲鑼鼓掛紅花、喝慶功酒的，一如《水滸》里的武松，那叫為民除害。

胡亂想著的時候，小鄧正介紹著沿途一處處溝谷。

哦，十八跳，久違了！它竟然是大竹嵐的一條山溝。

我的同事曾在書里寫道：十八跳是外國人唯一沒有涉足之地，因為昆蟲聚集，食物豐富，成為留鳥繁衍的天堂，也是南來北往候鳥遷徙途中的必歇地，由此引來獵食的蛇類。滿溝緩緩翻滾的蛇陣，景象陰森恐怖，腥氣十足，讓人望而卻步。一百多年里，為利而來的盜蛇者絡繹不絕，溝口的香火殘枝，便是祈求上蒼保佑生命無虞的注腳。到了今天，毒蛇成堆已成為世紀神話，但零星的蛇蛻子依舊隨風起舞。

聽我講述書中內容，又看我迷戀的樣子，小鄧二話不說，要讓我遂愿。剛領我走到溝口，老天給了一個下馬威，頭頂沒道理地暗郁下來，登時烏云奔涌驟聚，幾聲悶雷滾過，豆子似的雨點立馬彈落下來。我們悻悻退回車上靜候，車窗外雨簾緊一陣松一陣，一時沒有停歇的意思。

我調侃道：“看來必須向山神燒香磕頭哩。”

守候了一會兒，小鄧果斷喊撤。兩旁長滿灌木叢、野草的機耕道已經變成河床，渾黃雨水歡快奔瀉。如此環境，山洪轉瞬就到。

隔天下午，小鄧一身迷彩服，手執一把長柄劈刀，整裝待發當向導。再次走到溝口，我們突然有了敬畏自然的念頭，便儀式感十足地跪磕了山神。

這是一條與山澗勾肩搭背的峽谷，走著走著便不見了路，踩上山澗中的巖石，一會兒跳這一會兒跳那，跳來跳去十八下便到了溝底，這必須操練的動作與溝名很是契合。只是，如今想跳也跳不起來了，毛竹架起了簡易便橋，一條小路已經透到了溝底。

途中遇到一個伐竹人正往兩輪推車上搬運砍下的毛竹，見我背雙肩包，滿頭是汗，他好奇地問要去干啥？我隨口道：“出出汗，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笑著幫助總結：“你們花錢出汗，我是出汗才有錢賺。”

山路兩旁不時飛瀑濺雪，陽光折射水體，制造出一顆顆明晃晃的鉆石。樹枝垂懸下來，上面釘有一排生命羽化而去的蟬蛻。撿起一片蠟質落葉，我胡思亂想起來：一片葉就是一個人，翠綠時它進行光合作用，為主干壯大輸送養分，黃萎衰老墜落，那是騰出空間發新葉。漫漫人類史也不過如此，一撥撥人前仆后繼，依賴一個個單體的迭代，使種群健康綿延，生生不息。

上蒼創造人類時已經預制清楚，生命從降臨這顆藍色星球那天起，便啟動向死而生的程序。兩千年前的莊子已經洞悟，在其妻子離世后鼓盆而歌。生必須堅韌，死則是一種安逸的逃遁。

遠處鳥鳴婉轉，透過山澗邊的樹枝望出去，目光被蒼翠劫持，感覺山間有一支畫筆在一遍遍渲染，絲一般的薄霧聚了散了。峻峭大山被蔥蘢樹木包裹得嚴絲合縫，新葉的嫩綠仿佛刺繡工藝一般，堆出樹冠豐腴的輪廓。一處巨石崩落，大山被撕開一道創口，一彪樹木儼然兵敗將士，槍戟橫七豎八支撐在谷底。山坡黃土裸現的兩邊，樹干齊刷刷，無一例外臨淵筆立，毫無膽怯之態，讓人驚嘆樹冠柔緩、蔥郁的底下，竟藏有如此的深厚。

盡頭已無路，周遭青山環圍，腳底平地一塊。路邊有一排不知何為的廢棄竹寮，像是好端端的茶桌，莫名其妙釘上一枚生銹鐵釘。竹寮門洞大開，蜘蛛網看家。探頭瞅去，除了一地垃圾，桌面還擺有土地公牌位，倒橫的易拉罐里插有線香殘枝。

都說溝底還有十八坑，坑坑都是毒蛇窩。環顧一覽無余的山谷平地，看來這些也只是一個唬人的傳說。

十八跳并不詭秘，亦不似別人嘴里那般恐怖。三年沒進山的小鄧，判斷也趕不上自然變化。清清郎朗的一條道，長柄劈刀顯然屬累贅之物。我一路手執竹棍打草驚蛇，警惕的眼里，連一條蛇蛻都沒飄過。這些年的變化可謂翻天覆地，人類生產活動越來越頻繁，原始環境不斷遭受擠壓，退到無境可退的田地。產后般孱弱的大自然，該到休養生息的時候了。

在轟轟烈烈的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中，天還會繼續這樣藍？水還會繼續這般清？民風還會淳樸如初嗎？葳蕤的森林、藍綠的湖泊、靜謐的村莊可安然？所幸今天的中國人已經幡然夢醒，撳下了生態化發展的按鍵，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這是人類從懼怕自然、利用自然、認識自然、改造自然、欣賞自然、敬畏自然一路走來，最終痛定思痛，再回到和諧自然而需支付的高昂學費。從樹上落地之后一路高歌猛進，為了生存，為了享受，為了發展，人類征服了多少自然，征服了多少飛禽走獸和游魚，從野蠻粗暴到溫雅文明，這是生命欣慰的升級。

讓人心心念念的大竹嵐呀！我們該踩上怎樣的節拍，與自然和諧共舞呢？

3

武夷山脈北段高亢的大山褶皺里，有一個掛在云霧之上的山村，它叫掛墩。19世紀70年代，村里已有一座天主教堂，后因失火燒毀遷往桐木村。

海拔1830米的掛墩山一帶，有160余種鳥類，集中了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總數的三分之一強，其中新種四十多種，白鷴、黃嘴角鸮、竹啄木鳥、掛墩鴉雀、白額山鷓鴣等，白背啄木鳥、橙背鴉雀、赤尾噪鹛、滇綠鹛等，則為掛墩特有鳥種，很早以前就以“鳥類天堂”名噪歐洲。

此外，掛墩一帶還有兩棲和爬行動物一百多種。崇安髭蟾便是其中罕見的特有種類，它的上嘴唇邊長有黑色錐狀角質刺，當地人叫“角怪”。雖屬蛙類卻不合群，別的蛙冬眠去了，它才進入山澗產卵。蛙卵一百多天后孵出蝌蚪，然后在水里經過兩個冬天才能長出四肢爬上岸，堪稱山中一絕。

1873年，在四川發現大熊貓的法國傳教士戴維到掛墩天主教堂任職。法國人一邊傳道，一邊掏銀元組織起牽狗扛槍的狩獵隊，進行著他的科考活動。于此采集的生物標本亮相歐洲，遙遠東方大山褶皺里的一個小山村，登時驚艷世界。教堂成為西方人踏入這片地域的橋頭堡，歐美生物學家和冒險家們紛至沓來，區內有95%的新種被搶注定名，世界上從此有了以掛墩命名的生物物種。掛墩與大竹嵐一樣，遂成為生物模式標本產地，舉世矚目。

專業書籍這樣解釋“模式標本”：即作為規定的典型標本。在確定及發表某一群生物學名時，應指出此學名的特征與作為分類概念標準的模式標本。一言以蔽之，模式標本就是一種高貴的身份。

一百多年后，我到桐木村的第一個念頭，不是拜訪桐木村天主教堂，而是想尋找掛墩教堂遺址。從縣道旁的七里橋西行，跟著慌里慌張奔涌出來的山澗，一條機耕道似的山路隨山勢飄忽，那是通往掛墩的路。因為修路資金匱乏，只鋪了兩道鐵軌一般的水泥供車輪行駛，路中雜草叢生，花草搖曳，有點像城市街道花錢養護的花圃。七里橋海拔約700米，要在4000米距離內上升到海拔1200米的掛墩，肯定彎道連連，爬坡不已。

掛墩不足30戶人家，在百米長的主街旁一字攤開，簡潔得像小學生的記敘文。原始森林自古是山民的糧倉和銀行，家里缺什么了都可以向大山討要。1979年，國家自然保護區成立，規范了山民行為。獵槍掛上了墻，伐木者變身護林員。依憑天賦異稟的紅茶和毛竹，如今的山里人也紛紛蓋起了鋼筋水泥住房。

朋友在保護區工作，看我對掛墩過往耿耿于懷，曾經警告過我：“現在的掛墩會讓你大失所望。”

雖然沒有了石板小徑和被雨霧侵蝕發黑的木質山居，但山民的淳樸好客卻定格在舊時，見來了外人，紛紛邀請入屋喝茶。聊天后方知，此地為上掛墩，早些年，中掛墩和下掛墩已并入主村桐木或這里，沒有了。屢次問起教堂遺址，均搖頭不知，也就不多嘴了。

后來，朋友告訴我，那個地方在中掛墩附近，不容易找到。要等溪水小了，讓護林員帶路去找。

兩年后的八月間，與沈大姐夫婦再次進山避暑，這回“糧草先行”，讓朋友先行將教堂遺址的事交代妥。那天上午，我們在掛墩口聯系上護林員老陳，他開柴三輪領路，我們駕車尾隨。路還是一樣的窄，但雙軌已鋪成了水泥路面。

大約一公里后，車停路邊一處空地，大家跟著老陳往上步行300多米，在一處彎道，跨過路旁排水溝，穿越竹林小徑，落在一條山澗邊。水極清，透出橘黃色河床。我們踩上水面露出的石塊，快快跳到對岸。岸邊有齊胸高的巨巖橫亙擋道，大家學老陳，抓緊兩側垂懸藤蔓，攀上苔蘚松軟的石面，再蹲著挪步滑落，很有涉入另一個時空的感覺。

繼續往里，山墺盡頭豁然一塊平坦之地，其間與草木混生的野茶遍地，高矮參差，一副愛怎么長就怎么長的自在。茶樹下不知名的菌菇撐起肥厚的傘蓋，枝丫上地衣斑駁，松蘿懸掛。水一般漫起的茶叢中站立幾株山棕和柳杉，守護神似的。柳杉長得有意思，一門心思沖天奔去，一隆樹冠高聳藍天。它的樹干長滿毛茸茸的細枝、針葉，乍一看盡是腿，頎長得找不見胸。高處一棵楓樹，似乎忘了季節，忘情露出緋紅葉底，它羞愧什么呢？

峽谷收攏，周遭被毛竹林和闊葉林箍桶一般重重環圍。昂頭旋轉望天，我們已成井底之蛙。

面前的茶樹葉冠，浮托起毛石砌就的殘垣斷壁，左橫一扇右立一摞，坍塌得跟圓明園似的。殘墻頭居然茶樹瘋長，生命力在風中蠻橫招搖。地面從山澗邊往上壘高了兩層，認真看，隱約能分辨出三四間房子的模樣。

老陳比劃道：“以前路從山里繞過來，有一座木橋。后來木橋爛掉，現在只好從溪邊拱進來。”

謝過老陳，我們又去了上掛墩。車起步往上，180度轉彎后，連接的還是幾近40度陡坡，轟油門，感覺動力被坡度抵消，車凝止不動，連忙剎緊，讓大家下車，一寸寸倒回原地。昨天在桐木村簡易加油，油桶抽出的，不純。后面都是這樣的路，心虛得很。反正我們這撥人也熱衷徒步。

一路上，沈大姐叨念著給誰打電話。依稀聽清電話那頭意思：今天三港教堂有活動，我們去幫忙煮菜。家門沒鎖，你們自己進去燒水泡茶。

聽那口氣，我思忖她又動用了何方關系，待知屬于前年我們進入一戶張姓人家喝茶建立的“幼稚”關系，我大笑。沈大姐退休前是人事干部，在人跡罕至的大山里，她的業務還做得如此精細。

進上掛墩，沈大姐熟門熟路走到一座房前，推門進廚房，從櫥柜里翻出一袋米粉，又找來一只西紅柿、一根黃瓜，說煮一鍋素面吧，比啃面包配茶水強。大家笑著動手認同，擦嘴走人前在飯桌壓上50塊錢便是。

忙碌一個半小時，我們填飽肚子，燒好水灌滿壺，沈大姐把紙幣壓在客廳橫案的神龕下，一伙人正欲開拔，門口傳來停車聲。老張一家竟回來了。

沈大姐迎出去，眼前一個瘦小的身影和數百天前的依稀印象慢慢聚焦變實。身材矮小的老張夾帶著閩北方言腔問：“路邊的車是你們的？”

沈大姐解釋說：“在那里看了教堂遺址，然后走上來的。”

老張連忙道：“不對！遺址在下掛墩。還有一座神甫墓。”

任何事，緣分一到就無須“鐵鞋”了。我詳細詢問好半天，終究沒弄清具體方位，便試探地開口：“能不能麻煩你老帶我們去？”

老張二話沒說，讓大家上他的車。他把車開得飛快，我勸不急。他神色飛揚地說開了：“開車幾十年，我沒壓過一只雞。從不違規。”

我們很快知道，年輕時他在村鎮開拖拉機、柴三輪，等有錢買車考駕照已年過六旬。人家說，你就算了吧，在三港開開得了。老張的兒女在市區開茶葉店。若去他們那里，從來都是起大早，辦完事回家時，城里交警才上班。如今最當心被新手剮蹭，他想好了不幸倒霉的情形，先假裝下車看看，然后心疼說，年輕人，你開車怎么這么不小心！算了算了，我倒霉你運氣好，今天有急事要辦，沒閑和你多說，再見！我們聽罷，開懷大笑。

到了之前的停車處，我們從路邊坡地貓腰上山，坡度陡，毫無路的跡象。聽老張氣不喘地說，有一年進山采野洋梅，發現好幾座墓地，只有一個石碑。好奇，扯開雜草看到“多明我會”幾個字。小時候從長輩嘴里知道附近有教堂地基，便確認這是神甫墓地。已經10多年了，每年11月1日這一天，他都要來這里掃墓。

老張還告訴我們，中掛墩那地方本來也是要蓋教堂的，蓋一半解放了。

再上行了20多分鐘，山坡出現一小塊空地。

周邊雜草被鋤過，竄出的毛竹也被貼地砍了，墓碑上的字描上了紅漆。茅草、灌木叢中，有堆起來的土坎，麻石壘就，果然無碑。墓地后方10米處，有一棵馬尾松，四人合抱的胸徑，它裹挾著碗口粗的毛竹直奔云朵而去，仰酸了脖頸，才看到它枝丫橫逸，接著蓊郁蔥蘢起來。

從毛竹山下坡，五六分鐘后，山坡出現零星石塊，黑不溜秋嵌于黃土間，這是開通機耕路前的殘缺古道。很快，路邊出現了兩塊毛石砌起的平地，草木一派豐茂，老張用樹棍撥開齊胸高的茶樹枝，讓我們看那滿地灰青和橘紅碎瓦，一概細膩精致，都有近1厘米厚。老張說出了自己的地：過去山里窮，教堂才用得起這么厚這么好的瓦片。下掛墩當時只住了一戶人家，在教堂上邊。那個人是保長，手里有兩桿槍，險要路口一把關，誰都別想進去。

從遺址旁下山，殘存古道極為陡峭，往下走出十幾步，仰頭回望到的卻是教堂黑黢石基，上面銹滿斑駁地衣，石縫毛蕨隨風舞動。書里說掛墩就是掛在大山云霧上的村子，這一回眸，盡管沒有霧靄做證，也有了點真真切切的感受。

我因拍照滯留在后，老張和沈大姐夫婦走在前，已先行下山，走回頭路取車去了。累了老張1個多小時，竟這樣和他不告而別。

在這顆藍色星球上，草木是最早的原住民，作為后來者，人類盡管躍居星球主宰，但無休止的物欲追求，致使氣候變暖，森林銳減，生物多樣性銳減……與大自然超強的機制相比，淪為匆匆過客也不是沒有可能。無論曾經有過多少高光時刻，待塵埃落定，還是要被生生不息的草木覆蓋。

保護區朋友看了我發出的微信文圖點贊道：你的探索，讓我對掛墩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話刺激了我。我還會再來，找老張泡茶聊天，聽他講祖父嘴里說過的那些洋人的事情，看能不能再拔掉一些雜草野花，留住大自然里的那一截人文痕跡。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