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燈夜讀滋味長

■ 米麗宏

秋夜，蟲唧唧，月朗朗，金風玉露，輕觸微涼。季節的清涼紋理，沉淀在文字里，閱讀便成為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漫散在溽熱中的心收了回來，平時體味不到的幽微讀趣忽然現身，它們在字里行間隱蔽地閃著熠熠之光。此時讀書，就像打開全身的細胞，在文字里接受天聽，只覺思想的觸角敏銳地微微顫動。

張潮說，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

讀諸子，宜秋。他的意思，大約是指秋天風爽氣柔，人的心態機理比較沉靜特殊，可以領會諸子精神的實質吧。

諸子精神，的確精彩。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大師崛起，儒、道、墨、法……百家爭鳴，算是我們中國文化極度豐富的時代了。在書卷之外，我們能想象到：孔子執鞭駕馭他那輛馬車，匆匆在阡陌間奔馳揚塵，直通諸侯的官邸游說天下；孟子與魏大梁和滕文公們周旋；出身韓國貴公子的韓非，一直在宣揚他的“法”“術”“勢”的結合；墨子呢，出身平民，腳踏實地建設著理想中的社會……他們為自己的哲學和價值觀，禮、仁、忠、戰爭、君臣等等，往來奔波，堅持不懈。

在諸子入世的浪潮中，莊周，卻是一個例外。他是令人心脾開張的新世界，好像一派天籟的鄉野自然。遍地野花，在晨風中搖曳；鯤鵬扶搖千里，引導著人們奔向自然，想落天外。

清凈秋夜，捧讀諸子，聆聽春秋四百年的傳奇，領會諸子那種自我約束、熱血天真和執拗寬和的氣度……我們或許能沾染得一二溫潤，潤澤在心，滲透在血液，留待時日慢慢化作自己的心智。生活中的勞心竭力、迷失委頓，或許能借此得一點兒智慧的校正吧。

池莉說，好的閱讀，好像從前的窮孩子喝了一碗老母雞湯，補得很。讀諸子，是涼夜里一種溫補。

或許受秋天的華美氣質的影響，我喜歡在秋涼之夜，讀那種以城堡莊園為背景的英、美經典。幾年來，《簡愛》《呼嘯山莊》《霍華德莊園》等等，不覺都已讀了三四遍。那些莊園的房間里，永遠有著溫馨明亮的文藝氣息，燭光、書籍、窗簾、油畫、鮮花、朗誦，曳地長裙，沙沙的絲綢輕響，俏皮話和蝴蝶一樣翻飛的長長的睫毛，隨口朗誦的散文詩歌名篇名句……與其說我迷戀的是身世飄零的女子如何對抗世俗、如何獲得不平常愛情的傳奇，還不如說，我迷戀那種由文字勾勒的文藝氛圍，那種崇尚高雅格調、熱愛文藝的精神情態。

秋燈耿耿，一卷書，打開著，忘掉了時間。那種沉迷，無限悠遠。

這個初秋，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出爐，我讀了喬葉的《寶水》、孫甘露的《千里江山圖》。我感覺，它們有一種共同的特質：里外瓷實，莊重醇然。作家們對日常事物獨到的眼光和領悟，使我豁然，讓我愉悅。那種于無聲處傳達的思想，使閱讀中的我，低下了虔敬的頭。我看到，我所缺乏的才華，像一種恒定的能量，懸浮在小說里，也像一種神性的微笑，給我啟示。它們足以燃起靈魂里一星燈火，映透人生復雜與不息的求索。

在這秋夜，即使片刻的碎片閑讀，也是美得很呢！讀一本詩集或散文集，如同乘一條星月下的渡船，覓得一次夜航和小小的自渡。那些如清風過水、桂花閑落的文字，那些見情見性、見血見淚的抒情，或打動心靈，或喚醒記憶，或觸動感知。片刻讀罷，長吁一口氣，為著他們捕捉到的日常中的案情。這世間，真的不缺美，不缺善，只缺用心與發現啊。

行走在人生秋天，滄桑感總是避免不了的。有時候感覺，看清了生活的底細，不免沮喪。而一次次閱讀，讓我看到，所謂的成熟，就是站在原地，讓時間悄悄經過了身心，自己也在緩慢成長。

我將通過閱讀，度過秋天，度過冬天，迎來又一個春天，去和生活達成一個春天，去和生活達成一種永久的默契，獲得心靈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