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偉


第二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1.泉溪打響第一槍
衡陽保衛戰開戰在即。守軍的裝備,早在1943年的常德保衛戰中納入換美械計劃,不知什么原因,美械裝備又改配給另一支友軍去了。聞訊后的官兵群情激憤,方先覺便給大家打氣鼓勁。在一番嘔心瀝血的動員令后,方先覺向官兵們提問:“長沙會戰和常德解圍之戰,我們不是靠美式裝備打贏的吧?”
“不是。”廣大官兵響徹的聲音。
“那我們的勝仗,是不是用我們現在手中的武器?”
“是!是!”戰士們舉起了手中破舊的武器。
方先覺又強調了他多年來的“四練”術:“將士們務必要練心(赤膽忠心,獻身報國)、練氣(剛健威武,氣壯山河)、練身(鋼筋鐵骨,百折不撓)、練技(藝高膽大,無敵不摧)。有了這‘四練,沒有好裝備,也不強求了。”
這預防針打得還是及時。官兵們的掌聲響徹衡陽城。
衡陽加緊備戰時,長沙三天內被攻下來了。猖獗的日軍馬不停蹄地兵分三路,潮水般向南方涌來。日軍司令官橫山勇派令東西路日軍迅速推進,其醉翁之意在衡陽。他們如豹狼般,對衡陽露出猙獰的獠牙。
耒水西岸是守軍的前沿。在場戰士們普遍認為,與日軍初次交戰就不戰而退,勢必增長日軍志氣,滅了自己威風,而且這個月準備的工事也白白浪費了,守軍沒有接受師部與日軍不必在河岸交戰的部署,決定先給小日本一點顏色瞧瞧。
狡猾的日軍在渡耒水前向河對岸猛烈開炮,河岸竟沒有任何動靜,日軍以為無人把守,近千人便駕著木船浩浩蕩蕩地向河對岸沖過去。當敵船渡至河中央,完全暴露在守軍的火力網內,守軍的槍炮聲四起。
1944年6月23日,衡陽保衛戰正式打響了!
頃刻間,敵船被打翻了,炸沉了,落入河中的日軍好像熱鍋里下水的餃子,忽上忽下在水中沉浮著,掙扎著,河水染成血水,沒被擊中的日軍船只,倉皇掉頭作鳥獸散。
泉溪一戰,衡陽守軍頑強阻擊,日軍死傷300余人,守軍傷亡57人。
衡陽首戰告捷,士氣倍增。橫山勇終是忽略了一個道理,看一支軍隊的戰斗力如何,除了武器裝備和官兵素質不可忽視外,官兵精神狀態和作戰信心也是同等重要。
日軍被這一悶棍打醒后,一時變得更加小心謹慎起來,除了以一部分力量由泉溪市耒水西岸佯攻,大部分主力從耒水南面繞渡耒水。在繼續遭到守軍頑強的對抗后,日軍竟不顧國際公約,使用催淚性毒氣和糜爛性毒氣。
泉溪守軍沒有上當,接到命令后迅速西撤,并在距衡陽東約6公里的五馬歸槽守株待兔。五馬歸槽海拔最高近百米,中間一山坳如槽,五馬歸槽四周有上觀音打座、下觀音打座、桐子嶺、牛嘴嶺和杉木峰等5座山而得名,也有說是“馬家五虎”的“歸天巢”而得名。此陣地北鄰今922醫院,南靠半邊街,是日軍必經之地,必攻之處。
日軍主力迅速向衡陽城靠攏,在日軍眼中,這巴掌大的衡陽城即將處在他們的包圍中。日本通過廣播耀武揚威地宣稱“已殺到衡陽郊區外”“衡陽之陷落僅屬時間問題”等。
重慶頓時慌了神。軍令部報告衡陽戰況時說:衡陽已處在日軍嚴重威逼下,第10軍力量低劣,去年參加常德會戰時元氣大傷,實力比長沙守軍第4軍差得多,日軍倘若進攻,衡陽的結果必與長沙一樣,逃不過幾天淪陷的命運。
重慶看清了第10軍力量嚴重不足的一面,但忽視了第10軍決心死守的另一面。
2.機場爭奪戰
日軍沿著湘江東岸,一路向衡陽機場喊殺過去。
但經過幾番激戰,敵人在湘江東岸還是被中國守軍打得鬼哭狼嚎,四處奔竄,但守軍也有一些兵力被阻止在戰斗外。
五馬歸槽的阻擊戰尤為激烈。守軍暫編第54師在這里利用有利地形,使日軍的進攻如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為協助暫編第54師作戰,第190師容有略師長奉命率第570團由市區東渡,轉戰橡皮塘,阻擊敵人往機場進攻,而第190師防區由24日傍晚趕到的第3師接防。
敵人一面加速搶渡東陽渡,一面從大堡向市區搶速合圍,炮火變得異常猛烈起來。守軍第74軍炮兵團野炮營第6連炮兵及時支援,野炮一時間怒吼了,一發發來自湘江西岸的炮彈飛過湘江,飛越6000米,一路呼嘯著往日軍陣地上落,火光持續不斷,響聲震天動地,這種法制七五式野炮,最遠射程可達15000米,是守城部隊最威猛的炮彈。
槍對槍,炮對炮,針尖對麥芒,槍炮聲響徹數十里外。
第190師第570團賀光耀團長率領突擊隊在五馬歸槽反擊,不幸被日軍橫掃過來的機槍子彈擊穿腹部,鮮血汩汩直流,白花花的腸子也流出來了,身負重傷的他一邊用手捂住傷口,不讓腸子往外流,一邊吩咐馮正之副團長繼續指揮作戰。歹毒的日軍還對第570團一部使用化學武器芥子氣,讓戰士們猝不及防。而向北攻擊的日軍,已抵達機場南端。
向西、向北攻擊的日軍第68師團部分主力向灣塘方向進攻,將暫編第54師1團1營與第190師徹底隔開。機場戰爭剛開始,第190師569團3營就遇到強烈的反擊,戰士們死傷慘重,派到八甲嶺駐守的3名士兵在遭到襲擊后,日軍輕而易舉地從耒水河邊和水田地帶偷襲第3營第8連,經過激烈的白刃戰,第8連兩個排60余人全部壯烈犧牲。日軍挖空心思奪取機場,從第68師團中又挑選1000余名老兵組成敢死隊,在強大炮火轟擊下,夜襲機場,暫編第54師一個營守衛機場的力量相形見絀,不得不放棄機場。
日軍是有備而來的了。早在攻占長沙后,第68師團佐久間為人中將便勒令他的部隊夜間實施野營,利用類似預期作戰地形,假設“敵人”機場,反復摸擬攻擊。黎明前,全部機場已被日軍占領。
方先覺接到機場落入敵手的報告后,認為機場沒有破壞,如被敵人利用將后患無窮,他立即命令第190師師長容有略趁敵人未站穩腳跟之際,親率部隊逆襲機場。
日軍襲擊機場后,做夢也沒想到,中國軍隊竟敢虎口拔牙,且行動如此迅速。
第190師成功破壞機場!軍部報務員將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蔡汝霖督戰官,蔡督戰官又想到暫編第54師幾天來的英勇表現,頗敬佩地說:“第190師僅補充新兵2000余,暫編第54師也僅一個團的兵力,他們與日軍激戰3天,部隊堪稱勇猛啊。”
方先覺笑容可掬:“嘿,看我的士兵,在陣地上像釘子釘住一樣,整日在炮火之下,動也不動,精神得很呢。”
3.戰略調整
6月25日中午,日軍第68師團61大隊先遣中隊渡過湘江,到達黃茶嶺附近。
黃茶嶺又叫黃巢嶺。《衡陽市志》載:“唐僖宗六年(879年)10月,黃巢率軍在此駐扎,曾以古樟樹拴馬。”依此計算,這棵留有戰爭傷疤的老樟樹齡至今有千余年。
這天,也是農歷五月初五端午節。“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在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戰士們念起屈原的詩句,看到家園四處硝煙彌漫,誰還有心情過節日?百姓基本撤離衡陽,粽子、雄黃酒這些端午節的“專有名詞”,大街小巷也難覓蹤影。
下午,方先覺到陣地上慰問還在構筑工事的預10師戰士。他關切地問:“今天端陽節,你們吃幾碗飯?”
“報告軍長,沒有吃。”蔣鴻熙放下手中的活計答道。
“怎么不吃飯?”
“吃不下。”
“你吃幾碗?”
“報告軍長,也沒吃。”
“為什么?”
“吃不下。”
“小鬼,你呢?”
“吃了半碗。”
方先覺惶然地掃視眾人,不再說話。(《1944衡陽會戰親歷記》,蔣鴻熙、王選、盧華磊著,2012年,西苑出版社,第141頁。)
戰士們都在透支自己的身體。
深夜,日軍第68師團步兵58旅團渡過湘江,進入衡陽南部,攻占黃茶嶺。
26日下午,戰斗已進入第四天。湘江東岸的敵人兵力不斷增多,衡陽守軍容易導致各自為戰而不能相互支援的局面,方先覺精打細算,在葛先才等提議下,及時調整戰略部署,合二為一,由兵分東西兩岸,改為東岸部隊撤至西岸。容有略的第190師和饒少偉的暫編54師奉命后,像刺猬一樣收縮陣地,緊縮戰線,緊急撤回湘江西岸,加緊防守衡陽城。
撤退從晚上10點開始,5個多小時后,第190師副師長潘質與掩護部隊最后撤離東岸。原來估計有部分斷后的戰士獻出生命,沒想到并無戰士死亡,傷員也沒丟下一人,全部安全撤回西岸。在守軍部隊撤離陣地之前,第46軍山炮營第3連的四門法造“士乃德”山炮,及時大展拳腳,日軍立即被炸得鬼哭狼嚎、暈頭轉向,炮彈成了日軍的下酒菜。守軍部隊趁著夜色,紛紛坐船駛向湘江西岸。
隊伍撤退時,多虧了衡陽民夫和船工。
湘江東岸邊,多艘汽輪和數十條漁船、竹排、木筏等一字排開,早早待命了。這些運載工具中,最大的一條船可載數十人,最小的一條木筏只能載數人。這些駕船撐排的人中,除了船工,還有數十名應征而來的青壯年民夫,他們都是抗敵后援會組織的隊伍。當敵人發現守軍撤退時,急忙出兵攻擊。這些船如離弦之箭,不顧敵人“嗖嗖”亂飛的子彈,也不顧日炮在江中炸成幾丈高的白色水柱,水浪的碰撞不時使得小船劇烈顛簸。
一位船老大撐著船,載著數名戰士正從江東岸往鐵爐門碼頭行駛,不幸被敵人空中飛來的子彈射穿右耳朵,頓時血流如注,但他沒退縮,大喊道:“流這點血怕什么,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和大家一起將東岸部隊全部運送到西岸。”
戰士們深深感動,到達碼頭后,大家紛紛勸他下船治療、休息,但船老大簡單包扎后,又駕起自己的小船向江東駛去。
大海航行靠舵手。所幸,只有幾個船工受輕傷,部隊過河意想不到地順利。至午夜,兩隊人馬全部安全渡到對岸。
由于第46軍山炮營第3連神炮手們暴露時間過長,未能及時將炮位轉移隱蔽,也遭到敵機狂炸和敵炮猛擊,導致兩門山炮被炸毀,彭禮光連長后悔莫及地摸著這兩個寶貝,抱頭大哭起來。
船工們運送任務完成后,有的人開始狠下心來舉著斧錘砸船,有的漁民開始拔取木銷子沉船。一位上尉連長不解地問:“你們為什么這樣做?”
船老大解釋:“我們不能把船落在日本鬼子手里,否則我們就會成漢奸,給鬼子賣命了。”
“那你一家老少以后靠什么養活?”
“跟你們一起守城,打日本鬼子。”
數十位青壯船工決絕地望著這些下沉的養家糊口的船只,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抗日隊伍。
沒過多久,一條條船像潛水艇,慢慢沉入江底,沉入無聲的歷史塵埃里。
無國哪有家。這些船工、漁民和青壯民工等衡陽義民,男的自告奮勇為守軍送彈藥、抬傷員;女的也不甘落后為戰士們洗衣做飯、看護傷員。看著這些臨時的白衣天使熱情而細心地照料,受傷的戰士們心比蜜甜。每每木柵工事被敵人猛烈的炮火摧毀,義民們又悄悄趁著黑夜加緊搶修。
有次,一些義民運送彈藥到前線陣地,戰士們笑問:“怕不怕?”他們鎮靜地說:“有什么怕!”城市的安危早系著每個衡陽人的心了。遇到敵人進攻之際,他們伏在戰壕里躍躍欲試,急不可耐地想與守軍并肩打鬼子,可惜他們沒受過正規軍事訓練,不懂使用槍支射擊本領,只得恨恨作罷。
方先覺在前線看到這些感人的場景,動情地對孫鳴玉參謀長說:“只要能擊退敵人,一定要……請求特別的獎勵,他們也是一群不愿做亡國奴的愛國者。”(《四十七天衡陽保衛戰》,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華書局,第22頁。)
孫鳴玉連聲回答:“好,好。”
面對敵人兇猛的進攻,方先覺明白日軍速戰速決的企圖,他把臨時指揮所設在第一線,親自坐鎮前線,鼓舞士氣。
西南陣地上,日本派出10余架飛機輪番轟炸,50余門大炮猛烈轟擊,兇狠突進。守軍據守的江西會館、五桂嶺和虎形巢陣地的戰斗尤其激烈,到處槍炮如雨,聲響如雷,不絕于耳,就像唱戲的武場,只聞一片喊殺連天聲。
江西會館在今湘江大橋南,黃白路與黃茶路分岔口上。五桂嶺在今雁峰區,北鄰回雁峰,南臨大慶路,因形似烏龜,而稱烏龜嶺,后取諧音名五桂嶺,再改稱翻身嶺,幾易其名,1981年地名普查時又改成五桂嶺。虎形巢原名叫貓公皂,在張家山西北300米。
日軍數次攻入這些陣地前的障礙物附近,悉數被守軍步炮火力合力打退,陣地上留下的尸體一次比一次多,日軍的“人海”戰術毫不奏效。
蔡督戰官在電話中幽默地對預10師葛先才師長說:“如此惡戰,殺敵這么多,你也太不客氣了。”
葛先才大笑回敬:“他要取我們的命,我豈肯輕饒他?”
掛掉電話的蔡督戰官又笑稱:“敵人攻擊方向早為軍長預料,且我方工事堅固,火力旺盛,又是精銳部隊守備,敵人的行動均被我方控制,無異于敵人也歸軍長指揮了。”
方先覺回道:“如此說來,我乃司命之神了。”
4.炸湘江大橋
6月下旬的一天,太陽早早從湘江清澈的水面上急不可待地升騰起來,每天奮勇作戰的戰士們和辛勞修筑工事的義民們還在睡夢中。整個衡陽城就像一個凝固的美麗音符,連接城東城西的大橋橫亙在湘江上空——這座城市地標,即將慘淡地告別歷史舞臺。
湘江大橋于1944年1月1日元旦正式通車,歷時8年修建,耗資2億法幣,不到半年時間,好端端的一座大橋就要被徹底炸毀。
守城將士們清楚得很,炸毀這座大橋是抗戰戰略問題,所謂破釜沉舟,“焦土抗戰”了。
傍晚,方先覺在湘江西岸橋上走走看看停停,心里五味混雜。天空上,一彎峨眉月猶如一只號角,輕輕在天空上吹響,將大地吹得白亮亮的,蛙聲與蟲鳴聲齊齊唱起二重唱,不時與槍炮聲比嗓音,它們還不知,這般和諧美好的夜景即將結束。
孫鳴玉等將士們一起緊跟在后,神色嚴峻的方先覺講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發生的一個充滿士氣的故事:那年,德軍攻至法國凡爾賽城城郊,法國指揮官命令守城將士回頭看美麗的凡爾賽城,全體法軍的愛國情緒頓時被激發出來。就在這時,法國指揮官下令向德軍反攻,將士們士氣高漲,德軍被擊退數十里外。
“徹底炸毀實在可惜。”方先覺一邊抽煙,一邊看長橋臥波喃喃自語。
方先覺召集參加建橋的設計專家李知白、參謀長孫鳴玉、畢業于清華大學工程系的洪立憲連長、軍工兵營陸伯皋營長等人一起商量:“原方案做些修改,只炸橋梁,保留橋墩。”
經李知白、洪立憲和陸伯皋等人反復計算,最后決定采取炸毀中間三截橋梁、不損毀橋墩的方式。方先覺批準了這個方案。
方案通過后,工兵用兩節車廂裝滿炸藥,放置在橋中心,又在每個橋墩與橋梁的結合處適當埋下炸藥。
一切準備就緒,方先覺一聲令下:“炸橋!”
陸伯皋立即按下炸橋的電鈕。一聲巨響后,衡陽湘江大橋斷成數截,隆隆的大橋爆炸聲成了最悲壯的抗戰之歌。
這一天是6月24日午夜。
不知情者還以為是日機從天空丟下炸彈的爆炸聲。
看著湘江四周滾滾騰起的濃煙,將士們落淚了。
方先覺高聲對大家說:“大橋不會白炸,我們的損失,要敵人加倍償還。”
當時,衡陽有兩座湘江橋。至于炸掉的是老橋還是便橋,引起后人許多爭議。經證實,1944年炸毀的是湘江大橋正橋,也是最早的衡陽湘江大橋,現在人們習慣稱的“老橋”。李知白參加修建了這座湘江公鐵大橋,奉命參加衡陽保衛戰時,恰逢妻子病重期間。為了不影響丈夫上前線抗日,他的妻子竟大義凜然地撇下8歲的女兒吞金自盡,李知白將妻子草草安葬后,決然走上戰場。據李知白的外孫后來回憶:“我的姥爺親身參與湘桂鐵路衡陽至來賓段608公里的修建,并親自參與設計、修建了這座橋,我的母親對當時該橋建成的通車儀式記憶猶新,她當時不滿8歲,跟著我的姥爺一起乘坐第一列火車通過了這座橋。衡陽保衛戰打響之際,為了阻擋日軍渡過湘江,阻止日軍‘一號作戰計劃的實施,姥爺在通車不到半年后又親手炸毀了這座橋,他還一直保存著該橋的設計施工圖紙以及炸毀該橋時炸藥埋放點的圖片,1955年老人逝世前又將這些資料留給家人。”據《衡陽鐵路分局志》記載,抗日戰爭勝利后,國民政府考慮重修湘江大橋正橋,1947年10月成立了湘江大橋橋工處,負責該橋的修復工作。1948年9月10日,只修復墩臺的30%,后因資金、材料短缺,正橋停工,遂決定修復便橋。當年10月,資金仍無著落,又放棄修建便橋,改建汽車輪渡碼頭,當年12月碼頭建成啟用。
現在看到的衡陽湘江公鐵大橋,正是20世紀50年代在被炸毀的老橋基礎上重建的。衡陽公鐵大橋就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一路歷經太多坎坷,承擔太多超負荷的運轉。這座大橋,建設于國破家亡的戰爭年代,重生于國家興起的和平年代,它如一部歷史大書,記載著這座城市豐富的人文風貌和歷史變遷,成為千里湘江上不可移動的文物。
當年,公鐵大橋被炸后,衡陽守軍截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衡陽徹底變成一座孤城。
炸湘江大橋,誕生出一個雄壯的抗戰故事。
5.神奇的“方先覺壕”
“方先覺壕”是日本士兵取的名字!
而工事是守軍戰士和衡陽民工夜以繼日挖出來的!
每條“方先覺壕”,都是一種非常復雜的立體工事,它不是我們電影電視中看到的,戰士們把槍架在其上射擊的那種彎彎曲曲的普通戰壕。“方先覺壕”是一條寬5米、深5米,外側傾斜、內壁直立的壕溝,壕內沒有一字排開的士兵,像護城河的壕溝底部有掩蓋的地堡,使得日軍不能藏匿其間,斷崖與外壕的前面再敷設鐵絲網和圓木,構成如高墻的木柵。陣地上再挖1.5米深的交通壕,將陣地全部連接起來,又在交通壕背后或前面挖1.5米深的散兵坑。散兵坑與交通壕相連,士兵在坑內站立射擊投彈,也可坐下休息,坑口附近有遮日蔽雨的設備,外人覺察不到。所有工事都考慮到排水,在陣地外30米左右建伏地堡和反射堡,以掩護交通壕通向陣地。預備隊官兵在陣地后方山腳下挖單人掩體,隨時準備參戰。(《衡陽保衛戰》,蕭培著,2014年,團結出版社,第99頁。)
這些堡壘只有少部分伸在壕內,絕大部分嵌在壕溝端頭的土墻里。堡壘的內壁全部以鐵軌、枕木和大石頭砌成,牢不可破。除非日軍工兵在堡壘下安放炸藥包,否則,單靠手雷、炸彈也無可奈何。堡壘內部還有一條隧道通往后方主陣地,以便指揮聯絡、補給增援。這樣的“方先覺壕”,是日軍一道無法穿越的死亡線。日軍只有以士兵的尸體填滿壕溝,才能繼續前進。前有守軍地面火力的猛烈壓迫,后有無情的敵官驅使士兵沖鋒,敵人只得去填戰壕了。
城西北以水田、蓮池和藕塘為主,很多地方挖不出“方先覺壕”,但城南、西南陣地,遍地都是“方先覺壕”。預10師30團在黃茶嶺的一條“方先覺壕”長達1公里,這條龐大的系統工程,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效。
在主陣地,一條“方先覺壕”環繞外沿,這條外壕不日后成為日軍的第一條死亡線,更令日軍頭疼的是主陣地山包之間的“方先覺壕”。這樣的“方先覺壕”一條又一條,“絕壁”一個又一個,二者連成一體,進攻的日軍,要么借助木梯或搭建人梯向“絕壁”沖鋒,要么拿命去填“方先覺壕”。
開戰之初,正是農歷五月初,月光無語,大地無輝。向南進攻的日軍利用無月之夜作掩護,一波波幽靈般向陣地上的障礙物靠近。城南主陣地的守軍是預10師30團,團長陳德坒嚴格執行方先覺的“三不打主義”號令——看不見不打,瞄不準不打,打不準不打,并作為口頭禪向戰士們反復灌輸,又派阮成副團長、項世英團附巡視第一線陣地,傳令不得浪費彈藥,作持久戰準備。項世英來到第1營指揮所,與第1營蕭維營長趕赴楓樹山陣地。伊始,敵人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通過了障礙物,正在暗自得意之際,那批被放進外壕的日軍立即遭到隱蔽火器密集的側射、斜射,打得日軍跟搓陀螺似的,失去了方向,其他日軍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從壕溝兩端向中間一排排倒下去,最后無一幸免。那些潛至守軍陣地前懸崖下的日軍,又被居高臨下的手榴彈吃了個透心涼,進入籠中的日軍丟下1000余具尸體,自認倒霉地吃了個啞巴虧。天色漸明,嘗到苦頭的日軍不敢再輕易進攻了。
《日本帝國陸軍最后決戰篇》衡陽戰役部分如此描述吞噬日軍數以萬計生命的“方先覺壕”和“絕壁”,并形容它們的厲害:“尤其敵人之碉堡位置,頗盡選擇之能。其各個碉堡,不獨均能相互支援,任意發揮側射直射之大力,且每碉堡之前均形成有猛烈之交叉火網。其各山丘之基部,盡已削成斷崖,于上端均有手榴投擲壕,我軍即難以接近,并無法攀登,此種偉大之防御工事,實為中日戰爭之初見,并堪稱中國軍隊智慧與努力之結晶。”
正應了孫子所言“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是也。
說到當年民工挖戰壕的事,家住西湖公園側的楊良順,蒼老的臉上一時流露出對父親的尊敬來。62歲的他驕傲地說:“我的父親叫楊善根,1911年出生,衡陽當年一家兩男丁選一人,四男丁選二人,父親正是派工修衡陽工事的,整個衡陽抗戰期間,其他民工與父親一樣一直在挖建、修復工事,這邊打仗那邊挖,那邊挖完這邊修,反正沒有停止過,有次父親坐船過蒸水,船上7個人被日機炸死4個,父親有幸撿回一條命……”
衡陽本土文史專家蕭培還驚奇地說起修工事用的木材:“以前,我們只知道衡陽保衛戰的工事中用了鐵軌加固暗堡,現在,我們還知道,除了木柵、‘方先覺壕中的機關用木材,碉堡里也有木頭做的機槍掃射框。木材竟有這么多用途。由此,我們對衡陽抗戰有了更具象的認識,歷史也因細節的呈現更真實可信。這些挖到山根的戰壕大量使用釘上釘子的木板,還有長滿枝丫似的鹿砦。敵人掉進壕溝里,前后都是絕壁,爬又爬不上,遇到這些木頭做的機關,不死即傷。山上的守軍又在暗堡里用火力交叉掃射,這樣的戰線,衡陽城從內到外有四層。”
蔡汝霖在《四十七天衡陽保衛戰》中回憶戰況時對此有佐證:“敵人乃用平射炮破壞我方工事……但我軍利用了所構筑的層層木柵及其工事,好像銅墻鐵壁,無法突破。”
蔣鴻熙的《血淚憶衡陽》也敘述了當年守軍的火力情況:“由天主堂起,連接歐家町、火車西站之線,沿線丘陵起伏,地形復雜,陣地前面為一片平坦的碧綠的水田,阡陌縱橫,小徑如織。水田過去,又是一片丘陵地,假定敵人進入這塊地,即為我炮兵最好射擊距離,越過了丘陵地,即為我重機槍有效射程,至通過山麓即入我步兵火網,整個痛擊敵人的距離,均為我輕重火器配合構成火網控制,一直到最近距離時,敵人兵力也會蒙受最大損失,甚至全部被殲滅掉。”
鄔仲麟的回憶錄《衡陽市竹木板片商業概略》中有這樣的記載:“當時如果沒有大量木材供應他們,并在城外大小山頭和城內大街小巷修筑重重疊疊、密密麻麻的堅固城防工事,恐怕不一定能防守這么久……全體會員,包括行商,對國家貢獻所有木材,抵抗外侮,確實盡到‘有物出物的愛國責任了。”
當年駐湖南憲兵18團第3營費異常排長說起守軍,不由豎起大拇指:“駐軍第10軍是常用部隊,不分官兵都著粗布軍服,腳穿草鞋,背有‘泰山二字的斗篷,走路雄赳赳氣昂昂……這個軍隊是一支可信賴的部隊,有了他們,市民有種安全感。”
時至今日,“方先覺壕”仍是軍事專家研究的一個話題,成為一個傳奇。
6.空中戰神
陸地上拼殺只是戰爭的一種最基本形式,當敵我雙方都出動飛機頻繁參戰時,戰爭不可避免地升級了。
白天,若日機沒來襲擊,方先覺便率領指揮官們上樓觀察敵情,遠眺著遭到破壞的衡陽古城,他憤憤不平地說:“古城衡陽猶如古羅馬的龐貝城,但龐貝古城是毀于火山的天災,而衡陽卻是毀于日軍的人禍。”
在觀看的眾將士中,有的憤怒著,有的傷感著,有的沉默著,心中皆埋藏著一團與日軍血拼到底誓死保衛衡陽的仇恨之火。
6月26日下午4時,第四大隊12架P-40機飛往衡陽投送密件,并轟炸日軍陣地。美國駐華第14航空隊陳納德將軍當日發布了空中支援中國陸軍的命令。
27日8點,6架機身機翼畫有龍、虎圖案的中美第14航空隊的P-40式飛機穿云破霧,趕來衡陽增援。
衡陽機場早就成為日本戰機的轟炸之地,衡陽百姓深受其害。在街頭巷尾,男女老幼皆耳熟能詳這段俚語:“飛虎、飛虎,在天空猶如飛龍,在地上好似猛虎,小鳥小獸的日本鬼,碰上飛虎,不如小老鼠。”第14航空隊的戰績名聞天下,“飛虎隊”的綽號在衡陽家喻戶曉。
在6架參戰機中,陳祥榮分隊長飛翔在編隊的最前面,陳履元、董啟恒等另幾小隊在后面掩護。他一邊密切偵察敵我位置和行動狀況,一邊不忘贊嘆衡陽美景,一片片綠油油的水稻在微風下向他招手,一條條縱橫的道路鞋帶般有規則安插在城市中,一個個魚塘鏡子似的反射出迷人的光芒,一座座建筑靜立于青山綠水中。陳祥榮不禁脫口而出“OK!OK!”用眼睛掃射一番后,便用槍彈低空掃射敵人的陣地去了。
飛虎隊員們時而低飛掃射,時而俯沖轟炸,守城戰士們驚訝地欣賞著飛虎隊的戰技,不禁高呼:“炸死狗日的,炸死狗日的!”
不料,陳祥榮出師不順。就在他駕駛的飛機轉身掉頭之際,被埋伏在地面上的日炮擊中了,機翼尾部直冒濃煙,機身搖擺著往下沉,陳祥榮被迫在一塊稻田上迫降。
生死關頭,他沉著地甩掉油箱,接著取下氧氣口罩,然后再拉開座艙罩子,這一套動作完成得干凈利落,表現出飛行員的優良素質。隨著一聲“轟”的巨響,飛機降落在高嶺和停兵山之間的水田上。由于水田太軟,下滑的飛機向后一甩,他的身體受力反沖,盡管左手臂擋住前額,不料被駕駛桿碰穿了下嘴唇,四顆牙齒也被碰掉了,頓時血流如注。此時的他顧不上疼痛,在分清敵我方向后,拼命往守軍陣地奔跑,笨重的飛行服影響了他的速度。
“突,突,突——”敵人向他射擊了,但沒打中。他跑到鐵絲網前,剛跨過一只腿,另一只腿的大褲管掛上了鐵絲網,他用力一拉,褲管掉了,腿上頓時流出血來了。
“快跑啊,朋友,敵人向你射擊呢!”預10師第30團第7連張德山連長派出的王世?排長等7名人員在趕去接應中,一邊大喊著,一邊向敵人回擊。在與日軍的搶奪戰中,王排長與3名士兵不幸身亡。
日機看到飛虎隊的飛機,有如老鼠見貓,識時務地掉頭而去。因此,衡陽的白天,是飛虎隊的天下。
晨曦微露,太陽還沒爬上回雁峰,飛虎隊有時便突破敵人高射炮的火網,出現在衡陽上空,低空飛行中嗡嗡嗡的發動機聲,突突突、轟隆隆的槍炮聲,日軍聞風喪膽,死狗般鉆進戰壕。日機則像小雞遇到老鷹,倉皇躲藏起來,也有一些來不及逃避而狹道相逢的,不是被擊傷就是被擊落,無法逃過飛虎隊的火眼金睛。
一天,4架飛虎隊的飛機來衡陽上空助戰,有3架忽然間說不見就不見了,只剩下1架仍在空中盤旋,日機竊喜,沖上來20多架,守軍都為這架飛機捏了一把汗,可敵機飛近時又調頭離去。陳分隊長分析說,敵機火力比我們差遠了,他們根本不敢與我們交手。換一句話說,就像兩個拳擊選手,根本不在一個級別。或許,另三架正躲在云端,等著日機上鉤了。
守軍戰士們后來聽慣敵我機聲了,稱呼我機為汽油車,日機為木炭車,一個是聞聲即到,一個是到了就跑。日機也是鼠膽,只敢在黑夜里撒野,可害苦防空洞里的守軍了,他們被炸彈不斷的轟轟聲震得頭頂發麻,耳朵生疼。又是悶熱的夏天,他們就算扇不離手,效果也微乎其微,根本無法休息好;戰士們除了躲避飛機的轟炸,還得防備敵人的夜襲和蚊蟲的騷擾。(《四十七天衡陽保衛戰》,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華書局,第18頁。)
白天,支援守軍的運輸機空投目標太暴露,只好改在夜間進行,但彈藥誤投敵陣地的情況不時發生,幸好敵人撿到炮彈不能發揮作用。在隱隱約約的夜色里,守軍看到敵人興高采烈地爭搶著、吮吸著空投下來的香煙,又急又氣,守軍獲得的空投物品不過一半,許多物品白白送給敵人,另有一些連連掉進湘江里。
為避免誤投事件的再度發生,守軍軍部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在衡陽市中心豎立一個約10米直徑的燈光圈,作為投擲彈藥的標識。
一個夜晚,隆隆的馬達聲由遠而近沖破夜空,守軍迫不及待地點燃燈光,發出投擲信號,不料飛來的竟是日機,眼睜睜地看著目標被日機轟炸掉。
另一夜,又聞飛機聲,大家喜憂參半,不敢輕舉妄動,運輸機在空中旋轉幾圈后又返航了。守軍非常著急,只得電請轉告飛行員,讓飛行員到衡陽上空先發信號,地面再點燈,然后再投擲物品。(《四十七天衡陽保衛戰》,蔡汝霖撰述,1946年,上海中華書局,第19頁。)
第三夜,飛機來了,按照地面先天告示,天空發出信號槍,守軍馬上點燈,日軍知道守軍點燈用意后,居然也點燃一盞燈,運輸機一時難辨敵我,未能投下彈藥和物品,悻悻飛走了。
電話便解釋,明天白天再運送,請守軍耐心等待。
盟機在衡陽上空飛來飛去,以低空盤旋威脅日軍,空襲如影子般,成為懸在日軍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日軍即便進入民房,飛機也會瞄準窗戶,用12.7毫米口徑機槍進行猛烈掃射,子彈輕易擊穿民房20厘米厚的土墻并鉆進另一邊的墻壁內。
7月7日上午,日軍巖永汪師團長、兼田軍派遣參謀等一行人行進在張家山的軍用公路途中,受到飛虎隊突襲,巖永汪面部受傷,副官笹川中尉戰死、師團參謀石田少佐負傷等,巖永汪在狼嚎聲中被隨從架著躲進壕溝。
接連幾天,飛虎隊成群結隊頻頻飛臨衡陽,守軍上空繼而朵朵梅花似的,戰士們的支援物資陸陸續續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