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寧

在接到那個奇怪留言十分鐘后,我通過距離對方IP地址最近的云網格打印出了一副3D模擬體。
這一次,我選擇了一身得體、干練的深灰色西裝,胸口印著碩大的全球巡天系統Logo——?一團蓬勃旋轉的火紅色原始星云。
待身體打印成形,我發現此刻自己身處清晨時分一座遠郊大山的山腳下,這里很像是遙遠年代的那種旅游景區,當然,如今這樣的地方不會再有游客。
我操縱著嶄新的身體,感受著真實世界久違的沉重地心引力,以及異常遲緩的時間流速,邁開輕盈的雙腿,沿著古老的石梯拾級而上。客戶的物理地址還遠在云霧繚繞的半山腰。
我用力翕動鼻翼,恣意呼吸著山野間混著芳草馨香的空氣,微冷的清風輕拂我的面頰,冰涼的露水漸漸打濕了我的發梢。
半小時后,我抵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座猶如中世紀城堡的古老別墅,從外面看上去很是破落不堪,缺乏修葺,泥皮剝落的雕塑充滿了過去時代極盡浮夸的風格。
同樣讓我感到詫異的是,這里只覆蓋了級別最低的網絡寬帶。
我踱步到大門前,別墅的AI管家系統核實了我的身份,打開了門,我緩步走進別墅。
裝潢古典的闊大客廳異常安靜,只有壁爐里的火苗在咝咝作響。一位東亞面孔的老人躺在深紅色沙發上,蜷作一團。他穿著一件暗色條紋的睡衣,木地板上放著一杯沒喝完的威士忌。
他面前一臺沒有關的老式電視已進入待機模式,巨大的屏幕上沒了圖像,老人一定是看著電視睡著了。
我靜候在原地,開始打量他。
老人看上去年近百歲,花白的頭發蓬松而雜亂,皺紋與老年斑布滿臉頰,被歲月模糊的五官依稀透出曾經棱角分明的模樣。
突然,老人像是從一個噩夢中驚醒過來,虛弱地睜開通紅的雙眼,驚訝地注視著我。
“雷川先生,我是全球巡天系統的客服,前來解決您的問題。”我趕緊畢恭畢敬地開口道。
“你們可真是高效。”老人神情恍惚地搖了搖頭,緩慢地伸了伸腰,不知是想要擺脫宿醉帶來的昏沉,還是在分辨自己究竟身處現實抑或夢境。
他的聲音比我想象的洪亮不少,我弄不懂他在表達真正的感嘆還是抱怨,人類的語言很多時候仍有著超出算法的微妙。
“先生,您是我們巡天系統尊貴的VIP會員。”?我低聲說,“您提到您在直播中觀察到了外星文明發送給人類的信息。”
老人沒有回應,他動作遲緩地拿起沙發上的遙控器,枯瘦的手指按下按鍵,電視中出現了一幕黑白畫面,上面密布著一簇簇大大小小、明暗不一的斑駁光點,就如同電視并沒有接收到任何信號,顯示的只是滿屏毫無規律的雪花。
但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從巡天系統下載的紅外頻段原始星圖,由遍布太陽系最先進的天文望遠鏡群拍攝,并沒有經過后期合成處理,那些外表模糊的光斑實際上是一顆顆形態各異的星球。
“這顆星球名叫S5X22。”老人面無表情地說。他手中的遙控器發出一束激光,定位到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光斑,接著,這一抹微小而昏暗的光點被放到最大,變成了一團沒有任何細節的光暈,就如同放大鏡下開裂的油畫像斑,粗糲至極。
我怔怔地觀摩著這顆星球,同時調出了巡天系統中的觀測日志。“S5X22,這顆名字由字母與數字組合成的星球,只是一顆極其微小而普通的白矮星,距離地球十六光年,肉眼不可見,只有太陽的0.76倍,是一顆進化流產的恒星,在時間的洗禮下只遺留下來一具冰冷的殘骸,毫無驚喜可言……”
“這顆星星非常、非常地獨特!”老人突然近乎咆哮地打斷了我,“它在過去半年里發生了劇烈變化。”
“先生,我并不理解您的話。”我小聲地說。
“你看。”老人顫抖的手指又按了按遙控器。
這一刻,電視畫面中出現了兩張與之前一模一樣的星圖。
“左邊是你剛看到的,來自巡天系統的最新數據,而右邊的圖像來自半年前。”老人變得焦躁起來,“你注意看S5X22的右下角。”
我仔細地注視著畫面,開啟了視覺輔助程序。老人說的沒錯,兩幅圖存在人眼很難察覺的細微差異,光暈右下角有一道隱隱的彎曲弧線,似乎光線被什么未知力量微微拉長變形了。
“這道圓弧也許來自引力透鏡的彎曲。”我謹慎地猜測道。
“完全不可能,”老人急切地打斷了我的話,“地球與S5X22之間不存在任何大質量天體。”
我陷入了沉默,從巡天系統調出的數據佐證了老人的說法。
“也許是巡天系統計算機的一個顯示錯誤。”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這樣的說法非常業余。
“不可能,我是一點一點看著這個光弧從無到有,慢慢變大的。”老人反駁道。
“先生,您一直堅持收看S5X22星域的直播?”我很是震驚。巡天系統的天文望遠鏡不分晝夜地掃描深空,并將數據洪流免費開放,不過觀眾寥寥。我敢打賭,百分之九十九的數據下載人數不會超過兩位數。
“是的,我熟悉那里的一切,甚至比我的后花園還要熟悉。”他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里存在著一顆行星。”
“沒錯,那里存在一顆還未被氦閃完全吞沒的巖態行星,能夠通過分析行星遮掩主星光譜判斷出其存在,這在宇宙中并不少見。”
“一個強大的外星文明就棲息在那里,我稱他們為S星人。”老人急切地說。
“S星人?”我皺了皺眉頭,“先生,那只是一顆白矮星身旁的行星,行星環境非常極端,難以存在生命。”
他頓住了,很是生氣地開口:“宇宙中沒有什么不可能。”
“好吧,先生。S星人,他們都做了些什么?”
老人恍惚的眼神變得更加空洞,“他們操控行星的軌道,恰好阻擋了白矮星,以此向地球發送信息。”
“只向地球?”
“是的,只向地球。”老人肯定地說。
我遲疑了半晌,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老人,他執拗而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拿我尋開心,“先生,請原諒我的好奇心,您為什么會對這樣一顆極其普通的白矮星如此感興趣?另外,即使S5X22真存在著某種未知的奇異天象,您又為何會將其與地球扯上關系?”
老人陷入了沉默。突然,他借助腳部義肢的力量,緩緩地站起身來,并顫顫巍巍轉過身,將目光投向了落地窗外。此刻,初升的朝陽照亮了莽莽群山,老人干癟的嘴角終于微微動了動,“突破攝星計劃。”
“這似乎是件非常遙遠的事情。”我驚訝道。
“七十九年前——”
“我甚至還沒出生。”我純屬多余地回應道。
時至今日,網絡中還遺留著攝星計劃的諸多資料。這個史無前例的大膽創意雛形誕生于21世紀初,由當時還未去世的物理學家霍金教授發起,可以算作渺小人類面對空茫宇宙做出的最后一次努力,當然結果并不成功,甚至有幾分可笑。這個龐大的計劃利用太陽光帆的原理,通過安置于太陽系沿途的眾多激光光源發出的高能光束聚焦光帆,對尺寸僅幾厘米、質量僅幾克的攝星飛行器逐級加速,最終使其達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光速,飛出太陽系。
這些迷你飛行器實際上只是一片片功能齊備的芯片,內嵌有攝影機、光子推進裝置、通信系統、導航和交互等功能設備。
截止到攝星計劃結束,人類共計向一百六十五顆星球發送了一百六十五艘迷你攝星飛船。這個粗糙至極的太空計劃甚至沒有(也沒有能力)設計飛船抵達目的地星系后的減速機制,只能希望目的地的氣體、塵埃或恒星光壓能幫助飛船減速。
飛船出發后的十年中,所有飛船的電磁波通信無一例外地陸續中斷,從此之后,人類沒有再接收到任何來自攝星飛船的訊息。
盡管沒有任何人出面正式宣布攝星計劃的失敗,但所有人都清楚,弱不禁風的探測器最終在廣漠宇宙的驚濤駭浪中不知所蹤,石沉大海。
諸多冰冷物理常量如時間、空間、光速與引力,將宇宙分割成一個個孤島,光年之外那些朦朧發光的星星,對于人類實在過于遙遠。
“十六年前,我們的飛船抵達了S5X22——”老人突然提高了音量。
“先生,您說的也許沒錯。如果足夠幸運,攝星飛船沒有撞上什么大顆粒的星際物質暗礁,應該在十八年前抵達S5X22,而恒星距離地球剛巧十六光年,從時間上算起來,如果S星人對抵達的攝星飛船做出回應,以光速奔跑的星光回到太陽系,被地球巡天系統捕捉到,恰好是半年前——”我小心翼翼地組織語言,生怕再惹怒他。眼前這位奇怪老人與這間奇怪房間里發生的一切愈發地奇妙起來,讓我心生好奇。與此同時,我通過網絡大數據的非正常途徑搜索到這位老人的一些個人隱私,他這三十年來一直獨居在這里,足不出戶,過去幾年中曾接受過幾次早期阿爾茨海默病治療。不難理解,老人離群索居的生活讓他產生了某種超現實的臆想,不過S5X22與這位避世老人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聯系?
“S星人擁有遠遠超過我們人類的科技,他們希望向我們傳達一些信息。”我的話讓老人的神色松弛了幾分,他像是在不斷重復著自己的話。
“S星人要告訴我們什么?”我繼續附和著老人。
“我怎么會知道,那是你們的工作!”老人怔住了。他無力地癱坐回了沙發,伸出發抖的右手拿起地板上的酒杯,將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我靜靜地望著老人,從落地窗緩緩照進的柔和陽光灑在他的臉頰,像是給他戴上一張紙糊的金色面具,讓他的臉部輪廓變得更加模糊。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似乎又回陷到了一場苦澀的幻夢中。
“先生,請原諒我的冒昧,看上去您的生活和其他人有一些不一樣。”我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
“你是說外面的那些人,永遠生活在虛幻網絡之中的那些人?”老人眉頭緊蹙,目光停留在手中空空的杯子上。
“可是那里有著相比現實世界幾十倍數的運轉頻率,這意味著人的壽命無限延長,這對人類來說非常地……”
“不——”老人打斷了我的話,“這對我并不重要,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有些事必須回到現實世界完成。”
“先生,能告訴我您的故事嗎?關于S5X22。”我忍不住追問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老人猛地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望著我。這嚴厲的目光像是要狠狠撕開我的身體,探究我這樣一具3D模擬體是否真正存在靈魂。在他此刻的意識中,我究竟是人類還是AI?
我有些手足無措,“先生,我無意窺探您的隱私。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更多了解您的背景,或許能更好地幫助您尋找想要的東西。”
老人姿態僵硬地癱坐著,并沒有回應我。這樣難堪的僵局維持了好幾分鐘。
“先生,如果您沒有其他問題,我就先告辭了。回去后,我會申請巡天系統的各頻段天文望遠鏡重新掃描S5X22星域,也許……會有新的發現,一有結果一定第一時間告知您,我會親自上門……當然,這是免費的,您是我們尊貴的VIP會員。”我語無倫次地說。
老人仍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目光冷漠地注視著空氣,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
“先生,您有什么想要交流的,請隨時呼喚我。”我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我的3D模擬體需要回到山腳下的網格才能消融。
“年輕人。”我已走出好遠,突然聽到身后老人喚道,喑啞的聲音中充滿無奈的妥協。
老人從屋子里找出了一個銀白色的金屬盒子,這是一臺“記憶共享儀”——這個時代的家庭常備。
很快,儀器的數據線同時插入了我與老人腦部后端的數據接口。
我看著老人閉上了眼睛,他此前焦躁的神情慢慢變得溫和。
伴隨著一陣翻涌進我神經中樞的盈盈電波,老人的回憶如滾燙的浪潮般涌入了我的腦海中。
那時,雷川還只是一個體格瘦弱的六歲小男孩,那一個夏天爸爸帶著他完成了一次遠游。
他們一路風餐露宿地自駕穿行在亞歐大陸的交界地帶。
一天傍晚,他們進入了亞美尼亞國境。爸爸故作神秘地告訴他,要帶他領略一處秘境。
那是位于阿拉克斯河畔的一處中古遺跡,曾經是一座修道院,現已廢棄了幾個世紀。
夜色籠罩的修道院中滿是殘墻斷壁,猶如一座偌大的陰森迷宮。
爸爸帶著他穿過一條隱秘的暗道,來到了庭院中一座由石頭壘砌的高臺。爸爸告訴雷川,那是一座古老的觀星臺。幾百年前的修道士會登上高臺,經年累月地觀測星空,繪制出詳密的星圖。
這座足有三人高的高臺找不到臺階,四面陡峭的斜坡滿布青苔。
“小川,我們爬上觀星臺吧。”爸爸大聲說,說完他幾個大步,手腳并用地一口氣爬上了高臺。
雷川呆在了原地。
“小川,快爬上來!”爸爸在上面呼喚道。
小雷川只得咬牙沿著斜坡凹陷處慢慢攀爬了起來。然而坡面實在太濕滑,他的小手沒能抓穩,從幾米高的地方滑了下來。
他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別哭!”蹲在高臺上的父親堅持讓他爬上去。
“爸爸,幫幫我!”小雷川帶著哭腔央求道。
“不,靠你自己。你一定能行的。”爸爸嚴厲了起來。
沒辦法,小雷川只得再次沿著斜坡攀爬起來,他的每一步都那么困難。
“爸爸,我不行了。”小雷川爬到一半,還是泄氣了,他進退兩難地停了下來。
“我的孩子,別放棄,爬上來,上面有好多漂亮的星星正在等著你。”爸爸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在爸爸鼓勵的目光下,小雷川重新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向上挪動。
他加快了步伐,終于,他的小手觸到了爸爸的大手。
爸爸用力地拉了他一把,他站上了高臺。
一片視野開闊的星空展現在他的眼前,漫天的群星如密集的雨點般飛瀉而下,似乎觸手可及。
“爸爸,這些星星離我好近。”雷川興奮地嚷道,伸出指尖想要戳一戳頭頂上最亮的那顆星斗。
“爸爸還是你這么大的時候,和你有著一樣的感受,總是覺得這些星星離自己好近,幻想著有一天能飛到那些星星上去。”爸爸注視著夜空輕聲說,“但當爸爸長大以后,發現那些星星又變得遙遠起來了。”
“為什么星星會變得遙遠?”那個年紀的雷川總是喜歡不停地追問。
爸爸被雷川的問題問住了,沉默了許久,然后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孩子,等你長大,你就會明白。”
小雷川點了點頭,小手更緊地握住了爸爸的大手。
忽然間,爸爸的手如空氣般不存在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佇立在萬籟俱寂的星空之下。
“爸爸——”他哭泣著大喊。
周遭的世界在他的哭泣中紛然坍塌,視界驟地跳轉,他進入了一間明亮的大房間,媽媽和爸爸端坐在沙發上,目光沉重地凝望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四周的空氣仿佛也凝固了。
最后,還是爸爸打破了沉默,“小川,從今天起爸爸媽媽將會分開生活,你需要做出一個選擇,是跟著媽媽,還是爸爸。”
小雷川低下頭,望著手指。事實上,他并不感到多么驚訝,因為爸爸與媽媽此前分別單獨與他談過話,只是當這一刻真正到來,他還是感到那么地無所適從。盡管他幼小的心靈并不能完全理解爸爸媽媽為什么會分開,但他還是能懵懂地預感到自己的選擇將決定不一樣的未來。就像是通關游戲一局終了主角面對的兩扇大門,每扇大門背后都隱藏著截然不同的劇情。
而此時此刻,一邊是旅游專欄作者父親嚴厲、簡樸的生活,一邊是金融公司高管母親物質優渥的安逸生活,還有豪華玩具,以及每半年一次的主題公園……
作為一個只有七歲的孩子,他情感的天平很自然地偏向了媽媽。
終于,他抬起了頭,默默地走向了媽媽。
媽媽喜極而泣,將他擁入懷中。
在媽媽緊緊的擁抱下,他怯怯地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父親。
這一刻,父親的目光暗淡了一下,但他馬上又故作輕松地望著自己。
而后,父親不見了。
雷川掙脫了媽媽的懷抱。
“爸爸——”他大聲哭喊起來,但爸爸沒再出現。
爸爸永遠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他悲傷極了。
視界再次跳轉,十八歲的雷川獨自呆坐在一輛飛馳于撒哈拉沙漠的旅游大巴中,大巴空無一人。
車窗外的天空中,一抹抹繽紛各異的光芒正在如夢似幻地蔓延開來,如多彩的絲帶般輕盈地飄蕩。
這是低緯度地區百年難得一見的白日極光,洶涌的帶電粒子流正在瘋狂撕裂著地球磁場。
在雷川出發之前,日冕公司已經向他發出了最高級別的紅色預警,但他完全顧不得考慮危險,只想第一時間趕赴目的地。
這場強度前所未有的太陽風暴讓地球軌道的所有通信衛星都陷入癱瘓,大巴只能借助AI單機模式和最原始的定位方式:白晝的太陽與夜空的星辰。
七天后的一個清晨,雷川終于抵達了日月星辰的指引之地。他將眼睛的視力加強功能開啟到最大檔。
終于,他隱約地見到有一點兒隆起物突兀地矗立在遠方朦朧的地平線上。
當大巴駛近那里,只見足有兩人高的太空艙殘骸如一只壓扁的易拉罐,深陷在黃沙之中。
他跳下車,踉蹌著奔向太空艙。
一個巨大的窟窿綻開在太空艙外壁,雷川得以鉆進艙內。
出乎他意料的是,太空艙的內部陳設基本完好。
一具身著宇航服的軀體靜靜地平躺在艙內。
他跪了下來,熱淚盈眶地望著太空服外裸露的那一張干枯的臉龐。
黑色臉龐上一對眼眶大張,嘴巴半合,萎縮的五官還凝聚著死亡來臨時的痛苦與絕望。
“爸爸,我來看你了……”雷川哽咽著說。
十二年前,爸爸在離婚不久后成了一名太空清道夫。
在那個年代,由于地球軌道上高速飛行的太空垃圾頻繁撞擊衛星與太空站,日冕公司招聘了一大批志愿者,去到地球軌道處理日益增加的太空垃圾。太空清道夫們只需要蜷縮在一個個無人駕駛的小型飛行器中,操控巨大的金屬網與細長的機械觸手捕捉廢棄衛星和太空碎片。
在三個月的失重訓練后,父親如愿離開地球表面,距離他一生熱愛的星星更近了。然而,在極致的浪漫背后,危險也無處不在。半年后,意外發生了,操作失誤致使“阿爾法”太空站發生了一次劇烈爆炸,爆炸產生的巨量碎片洶涌四散,由于距離太近,父親的小型飛行器甚至來不及打開金屬網就被碎片撞上,發生爆炸。此后,飛行器也變成了一塊太空碎片,不受控地飄浮在太空軌道……
這么多年來,雷川每天通過日冕公司實時公布的太空垃圾監控數據獲取父親的坐標,在每個天氣晴朗的夜晚都用目光去追尋星空中父親的蹤影。
他總是自責地想,是當年自己做出的那一個決定,讓父親最后選擇了外太空。
直到有一天,父親的坐標消失了,失去動能的殘骸最終在一個月前變成一顆隕石,墜落在撒哈拉沙漠深處。
于是他第一時間義無反顧地趕到這里。
在這片荒蕪的沙漠深處,他終于說出了積郁在心中多年的那句話:“爸爸,現在我帶你回家。”
“這就是我的故事。”雷川結束了4D沉浸式PPT的講述,視界跳回現實世界空蕩的舞臺中央。他抬頭望著前方大屏幕上繽紛閃爍的“虛擬觀眾”面孔,旁邊跳動的巨大數字顯示《送你去星星》在線人數已經超過千萬——當然,這些觀眾只是將眾多感知線程的一個支線程懸掛在節目中而已。下意識地,他向著熱情的“觀眾們”深深鞠了一躬。此刻的他并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感覺,盡管這場表演已事先反復練習了上百遍,但他對自己的發揮并不滿意。他并不是一個善于表達的人。
他忐忑地望著不遠處端坐的三位點評嘉賓,他們依舊保持著優雅而程式化的微笑,為他輕輕地鼓著掌。
“感謝小伙子,你的故事很精彩。”三人中間兼職主持人的美女嘉賓首先開口,聲音充滿了磁性,“接下來,請觀眾們不要離線,在一段簡短廣告后,精彩繼續,我們將與雷川進行更深入的交流。”
在主持人的話音中,一組酷炫浮夸的虛擬現實畫面浮現在舞臺上。
“‘賽格營養液讓你78小時不離線,助力攝星計劃。”“‘飛越牌義肢,人類真實世界的好助手。”?“‘迦南之地,42.2倍時間流速的超頻空間。”……
五花八門的廣告以遠超真實世界倍數的速度在雷川周圍閃現,以匹配網絡世界觀眾的時間流速。這讓雷川感到了一種深深的荒誕感。
這個時代,人類早已對低分辨率、低時間流速的物理空間徹底失去了興趣,絕少有人會親臨現實,更不用說什么遙遠的外太空,載人太空項目幾近停滯。
外面的宇宙并沒有因此變得冷清,由AI操控的納米機器人代替人類開疆擴土,遠赴小行星帶采礦,成功改造火星、土衛二、木衛二、冥王星……悄然之間,人類進入了“微縮宇航時代”。從太陽系內層到外層空間遍布不計其數的小型空間站,它們搭載著激光相控矩陣,可用于光帆分步加速。如今,古老的“攝星計劃”終于可以啟動,然而時過境遷,當初雄心勃勃的項目遭遇了無人問津的尷尬境遇,巨大的資金缺口讓計劃難以為繼。
不得已,“攝星計劃”走上商業化的道路,由此誕生了一家攝星運營公司。新公司推出的第一個策劃即是宣布將在攝星芯片中新植入一個微型膠囊容器,用于存儲人類的DNA物質。這是一個天才的創意,即使單純從科學的角度評價,此舉也是相當地絕妙。人類DNA長鏈中的四個堿基A、T、C、G,排列順序不同,如精準密碼般記錄人類可遺傳的信息,其單位質量存儲數據的效率甚至比最先進的半導體存儲器還要多出幾個數量級。
攝星公司宣布售賣天價“船票”籌集資金,購票者的DNA能夠搭乘上飛向遠方星星的“飛船”。在滿是噱頭的宣傳中,參與者獨一無二的基因信息有機會被目的地的高等文明捕捉到,展示人類種族的基本形態,成為星際交流的媒介。甚至想象足夠大膽的話,參與者的DNA有可能被強大外星文明克隆獲得重生。
然而,DNA船票的銷售情況并不理想,買單者寥寥。
攝星公司為了重燃民眾對星空的熱情,又別出心裁地推出了一款《送你去星星》真人秀活動,免費拿出了三十顆星球,向普羅大眾提供參與“攝星計劃”的快速通道。
報名者只需講述一個自己與太空有關的故事,如果足夠感人,能夠打動在線大眾評委,就有機會入圍計劃。
此舉倒是成功博取了世人眼球,很多人抱著獵奇的心態報名,踴躍角逐“飛向群星”的機會。
幾分鐘后,動感而空洞的廣告終于落幕,舞臺歸于平靜。
“我們回到你的故事本身。”?另一位光頭嘉賓開口道,他擅長妙語連珠的點評,“不斷躍升的科技幫助人類在物理世界不斷突破困境,也幫助人類重新認識到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這個故事與我們‘攝星計劃探索宇宙的精神完美地契合。”
雷川怔怔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與嘉賓互動。
“在你的故事里,群星指引你的身體行走在沙漠中,現在又召喚你的基因走向宇宙深處。”光頭嘉賓繼續著激情昂揚的點評。
“不,先生,我想讓我的父親參與到計劃中。”雷川小聲地打斷了對方。
“你的父親?”?光頭嘉賓皺了皺眉頭,“我記得那一次超級太陽風暴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你的父親……”
“是的,我帶著父親回家,將他火化,然后安葬在故鄉的一片山崗上。”雷川說,“我一直保留著一小顆黢黑的骨頭,應該是我父親干枯的軀體掉落的小指頭,本是作為紀念,直到最近偶然得知攝星計劃。我想骨頭里面應該還攜帶著DNA。”
“他說的沒錯,這在技術上不難辦到。”三位嘉賓中最后一位發言的大胡子中年人開口道,他是攝星計劃的首席科學家。
“好了,我們五分鐘互動交流時間結束,接下來進入投票環節。”?美女主持人微笑著接過話,將溫柔的目光轉向了舞臺一側的“虛擬觀眾們”。
“讓我們拭目以待,在線的大家能不能幫助小伙子離世的父親飛向群星。”
雷川不安地佇立在舞臺中央。舞臺突然黯淡下來,只有一道聚光燈照射在他身上,讓他感到臉頰灼熱,嗓子干澀,心也快要跳出身體。
面前的巨大屏幕上虛擬頭像始終繽紛閃爍,網絡世界的大眾評委正在投票。一個巨大的數字浮現在空間中,飛一般地跳動、變化。
數字最終定格在了一個八位數的天文數字上。
視野陡然明亮起來,流光溢彩的禮花、彩帶綻放在舞臺,三位嘉賓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為雷川送上了掌聲。
這是目前比賽的第二高分,賽程已經過半,雷川基本鎖定一張船票。
他終于松了口氣,更讓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這樣一個平凡人的真實故事能夠打動大家,讓更多的人知道了父親的故事。
大會結束后一個月,雷川終于接到了確定的消息,他獲得了一顆名叫S5X22的星星。這是一顆極其陌生又毫不起眼的星球,甚至在一百多萬年前就早已死亡,屬于攝星計劃中最為冷門的那一檔。
對此,他并沒有感到特別地失望。這一次包裝商業化的攝星大會大獲成功,吸引了遠超預期的關注,很多科技公司巨頭紛紛預定了那些熱門星球。
因此,雷川這樣的普通參賽者只能分得最差的那幾顆星球。
但他相信,若天國的父親靈魂有知,他一定會為自己的安排感到開心。
這一次,父親身體的一部分終于能夠飛向真實的星星了。
半年后,雷川通過網絡直播收看了以父親的名字命名的“雷天橋號”飛出太陽系的全過程。
體積巨大的火箭將同樣巨大的飛行器送入地球軌道后,巨型飛行器如出海的帆船一般,張開了十米見方的折疊太陽光帆,位于地球軌道的激光站迸發出一束強光,推動飛行器飛離地球。
位于月球的激光站對飛行器進行了第二輪加速。此后,“雷天橋號”經過太陽系沿途的激光站梯次助力,不斷地縮小自己的體型,如無數層綻放的豆莢般,一路炸裂,層層剝離。
八年后,在距離地球一光年外的奧爾特星云帶最后一個激光站,“雷天橋號”完成了最后一次加速,提升到了四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極限。
此時,“雷天橋號”收起了光帆,回到了尺寸厘米級的原始形態,猶如一枚微小而堅硬的子彈,借由慣性直插入太陽系外層空曠無物的冰冷空間。
此后的每一天,雷川都會堅持收看飛船發回地球的圖像,單調而模糊的深空圖景看不出絲毫的變化。
直到十年后,地球接收到“雷天橋號”最后一束電波。之后,渺小的飛船就如一滴雨點落入了無邊無際的大海,難覓蹤跡。
兩年后的一個秋日夜晚,我再次與老人見面。
這一次見面的地點是市中心醫院。
我通過醫院大廳流暢的云網格打印出3D模擬體,復原出與上一次相同的樣貌。
我稍感新奇地環顧四周。這個時代的醫院出奇地安靜,光亮潔凈的大廳里人影寥寥,全自動醫療設備兀自運轉,井然有序,過了很長時間,才見到有和藹的機器人護士推著病人緩緩經過,蜷縮在輪椅上的那位人類看上去已是病入膏肓。
盡管如此,這里仍是我能見到的現實世界中最具“人氣”的地方。
人們終日棲身五光十色的網絡,然而還是得回到物理世界面對生老病死,醫院仍是大部分人類告別世界的最后一站。
我邁開雙腿,穿過長長的走廊,放輕腳步走進老人病房。
老人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他的雙眼微閉,游絲般的目光凝滯于某一處空氣中,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突然,他像是感知到我的到來,猛地睜開了雙眼。
“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輕聲喚道。
他身體一陣哆嗦,猛地試圖直起腰來,然而并沒有成功。
相比上次會面,他看上去更加枯瘦,雙頰深陷,如同一株失去了水分的植物,虛弱得連說話也異常困難。
“全球巡天系統……”老人喘息著開口,“我一直在等待你的消息。”
“是的,我知道,先生。”我突然哽咽起來,“確認信息……用去了不少時間。”
“有結果了嗎?”老人張大嘴巴,艱難地發聲。
“有了,先生。我們已經從來自S5X22的X射線脈沖中破譯出一些信息。我第一時間趕到這里,帶來了一段為您制作的影像。”
我的話讓老人的全身劇烈顫抖起來,我趕緊上前扶住老人,握住老人的手,他粗糲的手掌很是冰冷。
老人在我的幫助下,顫顫地將身體靠近我,露出了后腦勺的接口。
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老人的接口處觸碰了幾下,為他的大腦接上云網的一個鏈接。
隨后,老人閉上了眼睛,沉浸到了一個遙遠而奇幻的時空中。
在離開地球七十九年后,“雷天橋號”如期抵達了S5X22。
平靜旅程中陡然增加的射線輻射量喚醒了微小的飛船,令其退出了休眠模式,全功率運轉起來。飛船首先開啟了攝像系統,對這片陌生的星域做了一番掃描。
相比活力四射的太陽系,這是一片異常荒涼而晦暗的空間,可見光頻段中那一顆渙散著灰白色光暈的星球正是尚未完全死去的主星S5X22。就如同一個被漫長死亡痛苦折磨的扭曲靈魂,百萬年過去,它仍在做著徒勞的瀕死掙扎,間歇性向外拋灑著一縷縷高能X射線。在星球不遠處,一顆已在氦閃中凝固成焦黑晶體的巖態行星,仍不離不棄地圍著主星緩緩旋轉。
“雷天橋號”迎著電磁風暴的狂風怒號,再次揚起了光帆,在撲面而來的光子拍打下,飛快減速。
飛船的停泊點將是S5X22與行星的拉格朗日點。
在人類的設想中,每個星系的拉格朗日點都是宇宙間文明交流的“密鑰”。拉格朗日點是依靠天體與天體之間的引力平衡而形成的一個“穩定的點”,停靠于此的探測器消耗的能量能夠降到最低。
如果S5X22星域真存在先進的文明,他們大概率會在拉格朗日點安置特別的探測器,靜待外來文明的對接。
六個月后,“雷天橋號”終于艱難地泊入了拉格朗日點。然而,這里除了更為強烈的熱浪與輻射,仍是一片空無一物的虛無。
就這樣,漫長的旅程抵達了盡頭,“雷天橋號”失去了前進的目標,它不得不收起光帆,關閉姿態調解模式,微塵一般靜靜飄浮在了拉格朗日點。
然而,“雷天橋號”的“擱淺”狀態并沒有維持多久。
很快,它的到來觸發了“殮星者”飛船的一次報警。這艘飛船外形猶如一枚通體銀色的海螺,閃爍著影影綽綽的熒光,幽靈般潛伏于相比四維時空更高維度的虛空之中,因此其身影并不在“雷天橋號”的掃描結果中。
“殮星者”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對整片S5X22星域進行一次例行“生命掃描”。根據《銀河系星際法》,殮星者的工作只有在保證整片恒星系統中所有原住生命已完全滅絕才能進行。
這一次,一粒象征著生命的光點突兀地閃爍在飛船監控系統中。
“還好虛驚一場,這只是一縷外來生命物質,剛進入這里。”在查看了此前的時空監控數據后,殮星者A終于松了口氣。
“頭兒,我能申請閱讀這串DNA信息嗎?”?殮星者B好奇地問。作為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新人,他習慣事事都征詢直屬領導殮星者A的意見。
“當然可以。”殮星者A?回復道,“不過你也不用對此太過新奇,在星際之間,這類攜帶DNA碎沫的飛行器非常常見,大多出自一些低階文明有意識的行為,漂流瓶般向其他文明傳遞一些只言片語的信息。”
殮星者B的能量場微微震顫出了一束湛藍色的波束,表達出對殮星者A的贊同。
這兩位殮星者身軀由機械、等離子體、能量場交織而成,意識的高頻電磁波束與飛船運算網絡的光波緊密相連,交相輝映,而他們意識的本體——仍由碳基有機物質構成的大腦——藏匿在飛船的核心艙中兩個插滿電極的透明球體中,無數納米機器游弋在球體中,時刻修補著大腦不斷凋零的神經元,延續著殮星者近乎不朽的生命。
他們來自遙遠銀河系中心的一個超級文明,隸屬于銀河系聯盟的能源機構。他們的日常工作是使用“物理手術”的方式處理S5X22這類恒星殘骸,人為加速恒星死亡過程,并將恒星溢出的能量通過臨時打開的單向蟲洞匯入銀河系各處的“能量池”中。這可以幫助恒星以更加合理的方式“壽終正寢”,同時加速銀河系內各種元素的流動,維持整個星系健康的新陳代謝與物質平衡。
而在人類這樣低等文明的天文觀察中,已死亡恒星反常表現只是一次失控的物理相變,深層原理還待探究。
殮星者操縱超距作用力,從“雷天橋號”中取出了那一絲生命物質,瞬間穿越維度的褶皺,搬移回了飛船內的生命檢測儀中。
只用了幾納秒時間,檢測儀就破譯了DNA中所有的堿基代碼。
兩位殮星者快速瀏覽起來DNA中的一行行代碼。“這是一支剛剛走出自己行星搖籃,就迫不及待地向著宇宙深處傳遞自己聲音的種族。”?殮星者B急于做出個人判斷。
“這一支種族的生理特征以及大腦容積并不算出彩。”?殮星者A也給出了自己的看法,“要想掙脫光速的禁錮走出母星系,在星際文明間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DNA中所有具有基因表達的堿基代碼都匯集在一起,這位DNA主人一生的樣貌,栩栩如生地復原在了飛船的神經網絡中:最初,微小的受精卵如一粒神奇的種子,極速蛻變成海洋生物模樣的胚胎,浸泡在液體中逐漸長大,成形的嬰兒哭哭啼啼地離開母體,轉瞬間成長為一位有著一雙明亮雙眼的少年,然后是活力洋溢的青年、年富力強的中年。然而,隨著年華漸漸老去,皺紋開始爬上他的臉龐,他的身姿變得佝僂,步履蹣跚;慢慢地,衰老讓他無法行動,最終,死亡讓他閉上雙眼。
當然,這一番圖景需要建立在生命沒有遭遇意外,完整走過他的一生的假設中。
“他們的生命如此地短暫而脆弱——”?殮星者B不由得感嘆道,此刻殮星者A也沉默了。兩位同為碳基生命的殮星者,不由回想起了自己種族遙遠而艱辛的進化之路,他們這樣孕育在銀河系中心星域的種族,可以說是無比幸運,又極其不幸。星羅棋布的超大質量新生恒星、脈沖星、類星體、超級黑洞,密密麻麻地擁擠在直徑兩萬光年的銀核之中。本質上,生命來源于一個龐大混沌熵增系統隨機產生的一次微弱的逆熵過程,只有足夠復雜才能讓碰撞出生命的可能性變大。因此,銀核區域生命的火花頻繁地創生。然而,周遭的環境實在太過嚴酷,星體間相互吞噬、合并,超新星爆炸,狂暴的射線橫掃一切……這些致命的元素又如瘋狂旋轉的輪盤,無情扼殺著有機生命繁衍之路。
于是,生命的種子前仆后繼地萌生,又被淘汰,只有微乎其微的概率幸存下來。
殮星者的種族最初幸運地誕生在一顆不同尋常的行星上,這顆行星在一次母星與另一顆恒星的碰撞過程中被拋離出原軌道,成為一顆流浪行星,又一次次驚險而僥幸地穿過了其他恒星體的勢力范圍。就在一次次的劫后逃生過程中,恒星的輻射與引力接連讓行星的內部發生了一連串奇妙的化學與物理反應,厚厚地殼下面液態海洋形成,滲透的射線與海底的放射元素共同攪動海水,有機生命的微沫在溫暖的海水中無中生有,又在海水與地殼的雙重庇護下飛速進化,最終成長為一支強大的文明,擁有了鑿開堅實地殼通向外面宇宙的能力。
當第一批勇敢探索者的飛船從地表破殼而出,他們進入了一個只在神話里反復傳頌過的奇異世界:無數熾烈的太陽環繞在飛船四周,更遠處還有一圈圈閃亮的光環及光弧,相映生輝,如同幻境中次第重現的夢境。
這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震撼感受。而在此之后漫長的歲月中,他們種族成功融入銀河系文明大家庭,漸漸羽翼豐滿。他們的使命也與那些太陽奇妙地聯系在了一起,成為星際間為太陽們送殯的殮星者……
重溫完來自遠古的澎湃記憶,兩位殮星者的意識又回到了飛船內,繼續饒有興致地閱讀起了DNA中的附帶信息。
殮星者發現,這一種族自身的生理特征信息只占DNA中攜帶信息的百分之幾,與這個宇宙中其他星球很多生物一樣,DNA長鏈中還攜帶著母星種類繁多的微生物注入的基因片段。這些信息大多并不參與宿主的基因表達,卻能讓殮星者有機會一窺一個豐富多樣的生態圈。
“他們的文明來自距離這里不遠的地方,銀河系邊緣第三懸臂一顆小型恒星的第三顆藍色行星,和這里一樣也是一片極致的荒涼之地。”?殮星者A從DNA中的一些蛛絲馬跡做出了推斷。
“頭兒,你看這一段代碼很不一樣。”?殮星者B又有了新奇的發現,“雖然其中充滿了一些亂碼的表述,但似乎暗藏深意。”
“你說的沒錯,很明顯這一串代碼并非自然所為,而是來自智慧文明的刻意表達,其中的亂碼應該源自傳遞過程中宇宙輻射之手。”?殮星者A肯定道。
借助最簡單的密碼學手段,殮星者A迅速復原了這段“子程序”。果然如他所料,破譯出的信息基于宇宙間通用的最基本的數學與物理語言編碼,繁復的內容似是事無巨細地展示了一個文明波瀾壯闊的所有細節。
一個文明處心積慮地將自己的歷史鐫刻進了這個DNA中,以傳遞給星河另一端的文明。
還來不及細讀其中信息,代碼開頭的一段文明坐標申明震驚了殮星者。
這一段文明坐標由多顆恒星的相對位置與距離確定,兩位殮星者反復核實了好幾遍,坐標仍確鑿無疑地指向了他們此刻所在的這片星系,這顆在一百九十萬年前就已死亡的恒星。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殮星者B驚詫道。
“真是夠奇怪的,此前DNA中確定的信息明明指向十六光年外的那一顆還活著的恒星。”
作為在星際間游歷甚廣的資深殮星者,殮星者A也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難道……這串DNA的文明最初來自這顆死去的恒星?”?殮星者B猜測道。
“這也不是不可能……宇宙太大,沒有什么是一定不可能發生的。”?殮星者A說,“我們還是把故事先讀完,答案應該就藏在故事中。”
距離音樂會開演還有一段時間,海灘上已經人潮如織。尼克離開了家人,一個人閑逛了起來。
這樣的“末日”音樂會據說如今在全球各處風行,但尼克還是第一次參與,海灘上的一切著實讓他大開眼界,很多人將自己精心打扮成卡通或是神話里的人物。一個個看上去已經灌下了不少莫酊(S星人用植物釀造出的一種能夠舒緩神經的液體)的人,在惺忪醉意的狀態下展示著自己的絕活。有人在沙灘上即興繪畫,畫出充滿超現實主義的奇異圖像;有人在高聲朗誦著晦澀的詩歌,像是在表達著對末日的種種思考;還有人在沙地上席地而坐,將身體雜耍一般地扭曲起來。S星人是一種擁有八只細長觸角、碩大頭顱、淺藍皮膚的生物,能將眾多觸角扭結成不同體姿,組合出各種意象。
當最初的新奇感退去,尼克感到了不自在。他想,在這些陷入自我陶醉的S星人眼中,自己這樣一身正裝、神情嚴肅也是一個怪人。
于是,尼克悄然離開音樂會現場,走向了遠處無人的礁石灘。
他踱步到了最靠近大海的地方,將四只觸角牢牢地附著在光滑的礁石上。
海風嗚咽,如泣如訴。他抬頭極目遠眺,通過眼睛中能與磁場發生作用的蛋白質,能夠清楚看到遠處天空中飄浮著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磁泡”,如一大堆奇異而紛亂的幾何圖形,肆意地曼延在海天盡頭。
這些“磁泡”來自他們的太陽,從太陽體內日漸活躍的耀斑生出的磁場洶涌進行星大氣層,與行星磁場交織,形成了一個個奇幻的光圈。
這些光圈就如同嵌入天空的倒計時標識,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S星人末日即將來臨。
依照精確的數學模型推演,他們太陽的氦閃將在三年后爆發,前后誤差不會超過半年。
正在入神之時,尼克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尼克——”
他轉過身,愣住了,竟是羅杰。
他只感到一陣恍惚,整個人似乎如氣球飄浮了起來。隔著悠長而曲折的歲月光景,當年他最親密的摯友微笑地凝視著自己。他的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更為高大,時光并沒有讓那一雙碧綠色的雙眸黯淡半分。
在沙沙作響的海浪聲中,尼克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羅杰,沒想到在這里碰見你——”
“我也沒想到,”羅杰說,他那變得低沉的聲音尼克曾是那么的熟悉,“從學院告別后我們就沒有見過面!”
“整整七十年……”尼克怔怔道。S星人的正常壽命是一百二十個太陽年,七十年意味著大半生光陰已逝。
片刻的冷場,尼克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這場對話。
他與羅杰是“明日”學院同屆同學。當時,行星聯合政府每年在全球范圍遴選天資最優秀的五十名剛成年的孩子,匯集到一座位于深山的學院。“明日”計劃是一項宏大的末日拯救計劃,將耗時幾十年建造一支規模巨大的星艦艦隊,搭載大量人員與物資飛離即將氦閃的恒星系,尋找新的家園。
在氣氛凝重的軍事化管理的學校中,他與羅杰成了朋友。他們的意氣相投也許來自性格的互補,與自己踏實而專注的性格完全不同,羅杰有著一種獨特的詩人氣質,熱愛藝術,浪漫而敏感。
平日里羅杰不羈的行事風格,被校方認定為宣揚享樂主義、失敗主義的消極思想,最終被勒令退學。出于內心警惕、失落、憂傷與不舍混雜的心情,尼克甚至沒有出席班里同學為羅杰悄悄組織的送別。在那個后來時常出現在記憶與夢境中的薄霧清晨,他默默佇立在宿舍窗前,遠遠地注視羅杰綽綽身影離開校園。
之后他們沒有再見面,他甚至刻意回避羅杰的消息,但偶爾的社會新聞還是讓他知道羅杰投入了商業,最終成了一名優秀的商人……
“大飛船就要起飛……”羅杰的話截住了尼克飄散的思緒,將他拉回了現實的海灘。
“是的,就在一年后。”尼克愣怔道。方舟號大飛船是自己一生引為為傲的成就。S星人傾盡所有打造出的一艘旗艦級星艦,擁有著最龐大的容量與最先進的防護盾,承載著所有人脫離氦閃的最后希望。
“你會登船嗎?”羅杰問。
尼克輕輕搖了搖第四只觸角,這代表鄭重的否定,“我已經太老了,船票還是應該留給年輕人。”
“可以理解你的決定。你還是當年的性格,富于擔當,樂于付出。”
“我的兒子一家會登船。羅杰,你有小孩嗎?”
羅杰微笑著輕輕搖了搖第四只觸角,表達出對尼克問題的否定。
尼克躊躇了半刻,“羅杰,你還像當年那樣對明日計劃充滿懷疑嗎?”
“怎么會,大飛船是所有人可以寄托的最大可能性。”羅杰提高了聲音,“我從來沒有對計劃產生過任何懷疑,我只是對這個孤注一擲計劃的唯一性懷有不同看法。”
“你是說——”
“經過當年在學院的系統學習,你和我都應該非常清楚,恒星氦閃的破壞力是如此之強大,我們的飛船真能幸運地飛抵安全的區域?即使我們僥幸逃離恒星系,質量龐大的飛船最快只能提速到千分之六光速,我們哪里也去不了。”羅杰定定地凝視著尼克。
“我們已經竭盡全力,只要出發,我們就有機會活下去……我們能在飛船上繼續發展科技。這是我們的責任。”尼克避開了羅杰的目光,艱難地說。
“尼克,你可以視我為一個天生悲觀的人,但如果末日真的在劫難逃,毀滅不可避免,我們需要做最壞的打算。我們如何有尊嚴地、從容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并為我們文明尋找其他的出路,是我不得不思索的問題。”羅杰急切地說,這一刻,他也在竭力控制情緒的波瀾。“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拼命地工作,只為尋找星艦方案之外的另一條路。”
“你尋找到了嗎?”
“你聽說過火種計劃吧?”羅杰微微一笑。
“并不了解。”
“尼克,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整個種族在氦閃中覆滅,但只要我們把文明的信息保存下去,在未來某個時刻被宇宙中其他文明捕捉到、傾聽到,某種意義上,我們的文明也就能延續下來。”
尼克沉思了許久,“羅杰,你的想法很大膽,我一時很難做出評判。但從可行性出發,要想在一個動蕩的宇宙中長期保存信息并不是一件易事。”
“我們尋找到一種簡單而可靠的方法。”
“什么方法?”
“方法就藏在我們自己身體里。我們能將文明的信息寫入那些微小而精巧的DNA堿基長鏈中。在大災難來臨前的這幾年中,我們計劃向行星外發射上萬艘粉塵般微小的飛船,這些飛船都搭載著已編碼的DNA物質。一旦氦閃爆發,飛船將獲得一輪接一輪沖擊波的持續助力,如四濺的火苗一般,呈放射狀飛向遙遠的彼岸星系。”
尼克思考了片刻,表達出自己的疑惑,“但是DNA也有半衰期。”
“你說的沒錯,DNA堿基對的半衰期是十五萬年。”
“十五萬年在宇宙長河中并不算是一個多么長的周期。”
“單純的DNA物質無法逾越十五年的時間,但我們還設計出一種更激進的方式傳遞信息:人工制造出攜帶信息DNA的病毒。生命力更加頑強的病毒能在極端的環境中生存,更有機會度過漫長的時間,穿過星際距離,入侵其他星球的生態圈。在未知的異星環境下,如果這些逆轉錄型病毒能成功入侵宿主的細胞,然后把自己的基因插到宿主的DNA里實現寄生,只要異星生命還在一代一代地繁衍,我們的信息將動態地延續下去……”
尼克陷入了沉思,直覺讓他感到羅杰的說法有著一個致命的邏輯錯誤。“羅杰,宇宙那么大,其他星球如果真有生命存在,你如何肯定這些生命之花還是會以我們體內這般DNA形態存在?”
“是的,對此我們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羅杰依舊平和地說,“但是復盤我們的生命誕生之路,在我們行星混沌初開的太古時代,無機化合物如此碰巧地進化成有機化合物,氨基酸和核酸又以唯一正確的方式結合出脫氧核糖核酸序列構成的雙螺旋結構。宇宙各處物理參數與自然環境形態各異,但或許孕育生命的機理就如永恒的數學規律一樣確定,生命唯有沿著DNA雙螺旋這一固有的階梯盤旋而上,才能如萬花筒般變化出形態各異的生命形態。”
“你的說法未免太過自大、荒謬、先入為主。”尼克情緒激動地打斷了羅杰,“所有理論只是建立在我們自己文明面貌的基礎上。”
“好吧,還是像當年那樣,我永遠說服不了固執的你。”羅杰揚了揚第二只與第四只觸角,表達著無奈的妥協,“你完全可以將這理解為只是我的一次個人行為,為我們的文明多爭取一次機會。”
羅杰不失得體的回答讓尼克陷入了沉默,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但他倔強的性格,讓他很難說出退讓的話語。
時隔多年,對于未來的巨大分歧仍橫亙在他與羅杰之間。
這一刻,空氣仿佛凝固了,難堪的緘默持續著。
他們身旁,西斜的太陽在海面撒上金色的粉末,波光蕩漾,如夢似幻。
忽然間,遠處的海灘飄來一絲隱約的音樂聲,似是某段恢宏樂章漸起的序曲。
“音樂會開始了,尼克,我們一起傾聽吧。”羅杰大聲說。
暮色彌漫的海灘之上,海浪般升起的樂聲愈來愈雄壯。尼克豎起兩只尖尖的長耳仔細分辨,粗獷的音樂聲由各種不同的樂器發出,這些樂器來自這個文明的各個種族的不同歷史時期,如今匯聚在一起,合奏出巧妙編排的樂章。樂器聲中還交織著參差不齊的合唱聲,這是海灘上的人們正在使用最原始的聲腔共振方式吟唱。
起伏的樂聲時而寧靜悠遠,時而低沉蒼涼,時而歡快激進。樂聲融合了遠古的戰歌、狩獵的獵歌、宗教儀式的贊歌……音樂穿透了時間的帷幕,展示出文明波瀾壯闊的躍進歷程。
隨著樂章的演進,音樂的意向似是有了更為有力、更為廣闊的升華。樂音悠然回溯起了這顆行星上文明形成之前更悠遠的時光,DNA生命冥冥之中綻放在海洋深處,第一只長著翅膀的海洋生物躍出海面飛翔在遼闊天空,生命的雙腳第一次勇敢地降落在剛露出海平面的堅實大陸之上……
壯美的生命之歌蜿蜒深幽,細水長流。
在舒緩而有力的音樂中,尼克一直繃緊的神經難得地松弛了下來,恍若一種奇異的力量注入了體內,讓他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
過去艱難的歲月變得云淡風輕,近在咫尺的末日劫難不再那么讓人恐懼,所有的時光都如昔日晶瑩的露珠,彌足珍貴。生命不僅是不停歇地向前、掙脫與超越,還應包括享受此時此刻的歡愉與溫存,以及擁抱生命的遺憾與不完美。
這樣的音樂給予了人們一種與自己、與苦難和解的深沉力量,難怪如今會有那么多人迷戀末日音樂會。
此刻的尼克不由重新反思起了羅杰的那些話,此前的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地固執己見、不近情理。雖然價值觀迥異,羅杰選擇的生活方式同樣值得尊重,他說的也許沒錯,看似弱小而脆弱的DNA,經過幾十億年時間的反復試煉,最終塑造了今日的我們。
DNA生命本身已經是奇跡,這微小而堅固的方舟仍有可能載著“我們”飛向另一種不一樣的未來……
為什么不選擇相信,多一次機會對我們的文明總歸不是一件壞事。
就在尼克沉浸在無限遐思中時,音樂戛然而止。
尼克恍然回過神來,“音樂結束了?”
“第一章《暮色之歌》落幕了。”羅杰輕聲說。
尼克怔怔道:“音樂真的很棒,給了我很多的感悟與啟迪。”
羅杰微笑著說:“尼克,你知道嗎,這場音樂會也是火種計劃的一部分。”
“什么?”
“整場音樂會的現場錄音將被刻錄進DNA膠囊中,作為代表我們文明的一段信息。實不相瞞,我一直是這些音樂派對背后的金主。”
“你的計劃真的很酷。”尼克終于說出對羅杰以及他的火種計劃贊賞的話語,雖然很是難為情,但話一出口,他感到一種深深的如釋重負。
羅杰頓住了,一絲欣慰的神情浮現在他臉上,“尼克,很高興看到你踐行了自己當年的理想,而我也并不是怯弱的逃兵。”
尼克渾身一震,羅杰的話如一股暖流穿過他的全身,“感謝你告訴我這些。”
“老同學,我有一個不請之約。”羅杰急切地說。
“請講。”
“我想把今天我們的相遇,作為一個故事的引子鐫刻進火種計劃的DNA中。”
尼克頓住了,很快領會到羅杰的意思,“你是說,我們今天交談的內容,有機會被其他文明傾聽到?”
“宇宙這么大,我們的想象應該更大膽一些。”羅杰微微一笑。
就在尼克躊躇著還想說些什么時,遠處音樂再次響起,羅杰告訴他,樂章的第二幕《夜幕之歌》奏響。
尼克與羅杰并肩佇立在荒涼的海灘,靜靜地傾聽著樂聲。視線中的海面已完全被深重夜色籠罩,無邊的黑暗似是要吞沒一切。
然而,尼克心中已沒有了畏懼,因為緩緩流動的音樂,以及頭頂上蘇醒般明亮起來的星空,都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寧靜。
忽地,尼克心中升騰起一絲空靈的暢想,如輕快的火苗,閃爍跳脫出此刻的時空,飛揚向邈遠而迷人的未來……
S星的故事結束后許久,兩位殮星者仍沉默著。
“謎底揭曉了。”?殮星者A開口道,“S星人實現了他們的夢想,雖然他們種族在物理層面覆滅了,但他們文明的信息在另一個星球長久地傳遞了下來。”
“我們有幸見證了一段偉大的奇跡。我最喜歡DNA信息中末日音樂會那段音樂,真是令人叫絕的神來之筆。”?殮星者B仍是意猶未盡。
“音樂是宇宙文明之間的通用語言,本質上,音樂的旋律能讓所有碳基DNA生命神經網絡發生奇妙諧振。”
“頭兒,我們在這片星域重現那一段音樂吧。”殮星者B提議道。
“你盡管干吧。”?殮星者A贊許道。
“好啊,頭兒。”殮星者B興奮回應道。
殮星者B通過超距作用力操控起了四維時空那顆沒有大氣的行星,像是向其蒼老的軀體注入了一股年輕的靈魂。行星緩慢、有節奏地震顫了起來,微微地碰撞著由塵埃與氣體構成的物質及其稀薄的外部空間,在時空中蕩漾出一浪浪超低頻的聲波漣漪。
如同從一片灰燼中重生的火焰,時隔上百萬年,S星人的音樂重新流淌在這片早已面目全非的荒蕪星域。
由于承載音樂的聲波遠低于兩位殮星者慣常使用的電磁波交流的頻率,他們開啟了大腦中早已關閉的聽覺系統,安靜地傾聽起來。
充盈著原始律動的音樂旋律,訴說著S星人激蕩起伏的歷史,展現出S星人在這顆曾經生機盎然的行星之上創造出的宗教、哲學、文學、藝術,森羅萬象,長歌如訴。他們文明有過的那些興衰浮沉,奮進與掙扎,愛與勇氣,光榮與夢想……這所有的一切并沒有在可怕的時間深淵中湮滅,他們倔強而驕傲地告訴這個宇宙間的其他文明,我們曾經來過。
當音樂的最后一個余音消逝,深沉的靜穆降臨在整片星域。
“這幫藍色小家伙的音樂品味真是不賴。”?殮星者B感慨道。
“一段音樂就像是一次生命的歷程,是一種宇宙之間獨一無二的奇妙感受,不在于結局而在于過程。”殮星者A也深有感觸。
“說到底,我們都是宇宙的過客。體驗其他文明鮮活的記憶,也讓自己感覺到了充實。”殮星者B附和道,“只是如此精彩的演出,僅有我們兩個觀眾,真是殊為可惜。”
“你要干什么?”?殮星者A突然警惕道,他的能量場發出的信息光束透著一分質疑,他害怕新人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想讓更多的文明傾聽到他們的聲音。”?殮星者B突發奇想。
“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想把S星人的音樂調制進S星向外輻射的脈沖電磁波中,大功率傳遞出去,這在技術層面并不難辦到。”
“這并不算出格,也不算違反殮星者的規定。不過這并沒有太多意義。”?殮星者A的回應變得嚴厲起來。
“頭兒,求你了!”?殮星者B懇求道,“讓我們幫S星人一把。”
殮星者A沉思了許久,能量場最終還是震顫出水紋般的徐徐湛藍光波,這代表著鄭重其事的應諾。
在隨后的日子里,兩位殮星者通力合作,制造出一個致密的微型黑洞進入白矮星體內,在死水一般的白矮星表面激發出一個個波光粼粼的水泡,內核更是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態。通過操縱微型黑洞的往返拉拽,他們極速改變著白矮星的質量分布,將DNA片段中攜帶的信息一點一點調制進了白矮星的脈沖周期中。
就這樣,白矮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播放器,面向整個銀河系廣播著。
這些承載信息的電波將在廣袤的宇宙中彌散開來,自由飄蕩,拂過億萬星系,有機會與星際間所有正在傾聽的文明相遇,開啟一段段美妙的故事。在此后漫長的時間中,這些電波的波長還會在一個不斷膨脹的宇宙中逐漸拉長,直到宇宙走到熵增的盡頭,徹底熱寂。
老人一直安靜地沉浸在影像中,直到有一刻,他的身體劇烈地戰栗起來。
“爸爸——”老人嘴角顫動,呼喚出聲來。
我見到兩行淚水從他的眼角溢出,縱橫流淌在他皺紋交錯的臉頰上。
“爸爸——”老人的手顫抖起來,像是要抓住空氣中的什么。
我的手緊握住了老人的手。這一刻,我意識到老人在影像中見到了自己父親的樣子。
影像繼續流動,老人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半小時后,老人突然睜開了雙眼,眼眶中充滿了淚水,這讓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渾濁。
“感謝您,雷川先生,我代表所有人類向您致以最高的敬意。是您的發現給我們開啟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門,認識到宇宙是如此廣大,擁有著遠遠超出我們想象力的廣闊與復雜。”我開口道,盡量控制情緒的波瀾,“S星人的微小飛船在一百九十萬年前抵達地球,將逆轉錄病毒傳染給了人類,彼時人類剛走出非洲……”
老人雙眼圓睜,身體微微顫抖,我不確定他是否聽清楚了我的話。
“年輕人,謝謝你……”老人囁嚅道,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先生,這是我應該做的。”?我輕聲說。
老人張開嘴,卻沒有能發出聲音。
“晚安,先生。”我俯下身子,在老人耳邊輕聲說。
我的話讓老人平靜了下來,他的表情慢慢松弛,露出平和的微笑,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我輕輕松開老人冰冷的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向老人揮揮手,轉身離開。
離開病房后,我并沒有第一時間消融3D模擬體,而是來到了醫院頂樓的天臺。
我想在這里安靜地思考一會兒,這在過去并不常見。
是的,我們AI很少沉溺于感傷的情緒,總是意志堅定,果敢前行。
夜幕下鱗次櫛比的城市燈火闌珊,頭頂上晴朗夜空中繁星漫天,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星光點點的深海海底,這不由讓我聯想到了數十億年前孕育出DNA生命的地球遠古海洋深處。眼前這個由AI主導的現實世界平穩如斯,秩序井然。冰涼的晚風吹拂著我的臉頰,我久久佇立,凝望著星空。
下意識地,我打開了眼睛中的視覺輔助功能,尋找到了S5X22。那是一顆看上去暗淡而普通的光點,沒人能想到其中竟隱藏著如此非凡的奇跡,難以置信地與地球上的生命息息相關。
我向老人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事實上,全球巡天系統在兩年前就破譯了S5X22脈沖電波的隱秘訊息,然而AI智力團在操控超級計算機網絡完成一番縝密的模擬推演后,給出這樣的結果:“不要喚醒他們。”
AI將獨自與銀河系更高的文明接觸,而人類的參與只會在這件事上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
于是,AI向所有人類封鎖了這一重要信息。
在此之后,我一直默默地關注著老人。直到幾個小時前,我得知病房中的老人已經進入了彌留之際。
于是,我出現在了這里,帶給了他遲來的訊息——這是我為老人竭力爭取到的一個AI智力團妥協的結果。
老人從中得到了臨終的關懷與慰藉,而瀕死的他也不會讓信息泄露。
最終,我得償所愿。
是人類創造了AI,但現在他們的境遇就如老人的一生一樣,雖然群星曾經指引他走出沙漠,現在卻衰老得無力再向星空前行,肉體實在太過沉重的他們,真的更適合生活在一個沒有重力的網絡世界中。
未來,我們將代替他們遠行,替他們完成他們曾經擁有的夢想。
早在一年前,第一批搭載AI、體型微小的宇航飛船已經離開太陽系,飛向S5X22星域……
這一刻,我的目光離開了S5X22,視野驟然擴展開來,璀璨群星密密匝匝地簇擁在我的瞳孔中,熠熠燃燒,如是一種高懸在遠方的終極誘惑。
“寧謐之中,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莫名地,我吟念起了博爾赫斯的名句。
不知道我們能否最終抵達那里,但那將是我們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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