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落后村”的逆襲

7月2日上午8點，跳蹬河山莊的后廚開啟了這一天的忙碌。周末時分，西充縣城和村子周邊場鎮的群眾喜歡到這里來聚會、就餐。陳友英是跳蹬河山莊的15名員工之一。一大早，她就出發去鎮上采購一些宴席所需的佐料，回到山莊后協助后廚理菜和配菜。

所謂跳蹬河山莊，是四川省西充縣雙鳳鎮跳蹬河村發展集體經濟的一個載體。這個由村民入股，自主建設，集體經營的農家樂，讓全村人吃起了“產業飯”“旅游飯”。

“2017年5月19日，村里人都能清楚記得這個日子，這一天，屬于全村人的跳蹬河山莊開業?！标愑延⒏嬖V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2014年，她嫁到這個村子時，還是一片荒山，是“全村無產業、增收無來源、發展無帶動”的“三無村”。

如今，昔日的荒山已經種植了300畝桃園、320畝晚熟柑橘園、80畝李子園，果園內建有一座面積2000平方米的休閑山莊。每年從春天開始，村里漫山遍野一片片花海。

2022年，跳蹬河村集體經濟收入達到160萬元，村民可支配收入達到2.26萬元，高于全縣水平的30%。該村也獲評省級“四好村”“文明村”“鄉村振興示范村”等多項殊榮。

今年5月，農業農村部公布第一批全國農村集體經濟發展村級典型案例，跳蹬河村成為四川省唯一入選案例。

窮則思變

“我家門前一條河，名字就叫跳蹬河。小時候過河跳蹬子，一蹦一跳唱著歌。娃兒哪知大人苦，跳來跳去討生活。眼望春水東流去，流走了希望和黃谷?！薄短藕又琛?/p>

？這里有一條小河貫穿村莊，由于以前沒有橋，群眾往來兩岸要踩著河里的石礅子跳過去而得名跳蹬河村。

跳蹬河村集體經濟的發展壯大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功于胡江。這是見證村子蝶變的村民的共識。

1992年，胡江高中畢業后就離開村子打工。新疆烏魯木齊、福建廈門、廣東深圳……胡江的足跡從中國西北部跨越至東南部。13年間，他從普通工人成為建筑工地的帶班頭，廠里的車間主管、副廠長。

2005年，胡江的父親病了，于是他回到了跳蹬河村。在醫院照顧父親期間，當時的村黨支部書記胡仕彪三天兩頭地帶著老黨員來給胡江做工作。他們想讓在外面“混”出了點名頭的胡江留下來，帶著跳蹬河村拼一把。

“老書記找了我好多次，他跟我說村子再這樣下去就沒奔頭了，我看著大家充滿期望的眼神，最終下定決心留了下來?！焙f。

就這樣，胡江先做了5年村會計，理賬是這期間最主要的工作?！皩Υ遒~不清，村民的意見很大。”胡江在胡仕彪的支持下，開始一戶一戶結算，建社員往來賬，然后理清村干部的賬目。

2011年2月，胡仕彪患疾病去世，一個月后，39歲的胡江被選為跳蹬河村新的黨支部書記。

跳蹬河村要想有脫胎換骨的改變，首先得從村干部入手。胡江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對全村7個村民小組長進行考察，啟用了一批有過在外務工經歷、思維開拓的黨員任村民小組長。

“當然會得罪一批人，但只有帶頭人強了才好做事，‘等靠要’是發展不起來的?！焙又偌妩h員、村社干部、村民代表近60人開了一場關于全村5年發展的規劃會，研究發展方向。

跳蹬河村雖然窮，但有著天然的地理位置優勢。它位于場鎮中心，如果能夠依托這一點，建起果園、住宿、休閑、餐飲為一體的農旅經濟，或許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當時村集體沒有一分錢，步子不敢邁得太大，我在外出考察時看到，有的村投資一兩個億，還有公司為他們規劃設計，但產業發展最后都無疾而終，更不要說我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啟動資金?！焙f。

村子的發展方向確定了，該怎么落實？錢從哪里來？“我們以支部為主導，集中土地統一規劃產業，成立了全縣第一個土地股份合作社——雙鳳鎮跳蹬河村興旺種植農民專業合作社?！焙寡裕⒎菦]有想過和大多數發展產業的村子一樣，引進有經濟實力的業主，但是經計算，這種模式下分到農戶手上的土地租金微不足道。

“合作社成立之初可以說是個‘皮包公司’，什么都沒有，全靠先成立起來，再一步步往里填。”外出調研，胡江學習到可通過村民入股來籌資金建產業，但是要讓村民參與進來，就不能說農旅融合這種大家聽不懂的“高端詞匯”，“我告訴鄉親們，大家一起建個果園，然后就會有人來喝茶、游覽、吃飯。”"建果園占用了群眾的地，群眾可以拿前3年的土地租金直接入股村辦企業，大家來果園干活的前3年工錢，也可以作為股金。

這些年，胡江做的事被群眾看在眼里，大多數村里人愿意跟著他搏一把。村民黃紅艷記得，春季抽秧時，村里滴灌站底閥經常吸不開，倒春寒的天，胡江衣服一脫就下河潛入水中去修。村里人誰家有困難，誰家吵架，一定能看到胡江的身影。“做村會計的時候，他就一天到晚騎著一輛二手摩托車在村里轉，這也是大家選他當村支書的原因。”

何治鴻是合作社成立之初，村子里入股最多的人，當時他在鎮上做包工頭，掙了些錢，入股了10萬元，“除了在外務工鄉友，大多數人只拿得出兩三千塊錢，我看胡江是個干實事的人，他之前承諾讓村里通水、通電、通路全都一一實現了，這一次他還提出可以寫欠條，如果這筆錢給大家伙整沒了，他就再出去打工，無論如何給鄉親們還上?！焙沃硒櫾偃紤]后，去銀行取了錢，親手交到了胡江手上，“賭一把吧！村子是該改變了?！?/p>

差則思勤

“我家門前這條河，名字仍叫跳蹬河。共產黨架起致富橋，一路跳躍一路歌。脫貧攻堅奔小康，文明鄉村傳巴蜀。青山綠水果飄香，庭前荷塘映日月?！薄短藕又琛罚?/p>

胡江在東部沿海的經歷讓他深深感受到家鄉和沿海地區的差距，“他們有區位優勢，一個村都是廠房、商品房，還匯聚了大量重工業、輕工業，可以說那里的村發展集體經濟一切水到渠成，我們西部丘陵地帶不同，天然資源缺乏，只能靠勤奮?！焙屗写甯刹扛垇淼目h農業農村局技術人員學果樹管理技術，村干部學會后，再教授給7個隊長，讓大家起好帶頭作用。

在合作社成立之初，胡江還發動過務工鄉友入股，“當時的跳蹬河村有286戶798人，其中600多人都常年在外務工，他們加起來入股了150萬元。這部分人其實對家鄉很有感情，也希望逢年過節回家后看到村子發展得更好?！痹谔藕哟?，家家都有一本西充縣興旺種植農民專業合作社的股權證，上面寫明了股權的構成，各類股本金數目。村民胡世周所持的股權證上就寫著：土地入股2400元；三人勞動收入入股5500元；現金入股2000元；股權量化入股2200元；合計股本金12100元。

果樹產業逐漸步入正軌，但“單賣水果賺不了什么錢”的苦惱隨之而來。怎么辦？胡江又打起建山莊花的主意，何不“以花引蝶”，讓村民們吃上“旅游飯”。

胡江的想法得到村民一致贊同。從2016年底動工，到2017年7月完工，由跳蹬河村村民自己規劃設計，自己施工建設，總投資235萬元，面積達2000平方米的“跳蹬河山莊”村級酒店拔地而起。山莊共兩層，古色古香，集餐飲、住宿、會議、休閑等功能于一體。

隨之而來的“請專業管理團隊成本太高”的問題又一度困擾著大家。胡江打聽到村民陳友英曾在外地酒店工作過，便請她到村級酒店負責管理，每月支付給她2000元的工資。如今，在跳蹬河村，不少村民有著多重身份，既是山莊的“供貨商”、服務員，還是合作社的股東。

何治鴻領了5年的分紅，第一年有8000多元，第二年到第四年都領到2萬多元。去年他拿到手的分紅最多，有足足8萬元。

雙鳳鎮紀委書記謝家榮全程參與了每年的分紅儀式，現場監督的同時他也感受到村民們內心的喜悅?！叭ツ甏汗澋姆旨t儀式上，給群眾分紅的現金堆在會議室，村民們排著長隊，一個個簽字、領錢，人人都笑得合不攏嘴。”

2022年，跳蹬河村集體經濟總收入160萬元。2021年，該合作社還成功入選由農業農村部發布的第三批全國農民合作社和家庭農場典型案例，成為四川省入選的兩家農民合作社之一。

去年6月，四川省農業農村廳到跳蹬河村調研?！笆d領導認為跳蹬河村的做法對全省、全國都有參考意義，這個村原本的經濟體量并不大，通過強‘兩委’班子、因地制宜規劃，從一無所有建起了像模像樣的產業?！彪p鳳鎮黨委書記雍國棟說。

“人哪怕走平路也會摔跤，如果怕摔跤，一步都走不了?！鼻?年，在果園還沒有掛果的漫長時間里，胡江也會整晚整晚地失眠，他要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非議?！耙呀洷悔s鴨子上架了，做了事總得有始有終，如果撂挑子唾罵我的人會更多。哪怕搞垮了，也要給大家一個交代，就這樣，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大家齊心協力換來了現在的跳蹬河村?！?/p>

富則思遠

“青杠葉，背背黃，書聲瑯瑯上學堂。十四夜，搖嫩竹，我與蜞蟆共歡樂。紅蘿卜，咪咪甜，天天都像過大年。娃兒心里樂開花，大人臉上笑開顏?！薄短藕又琛?？

“2020年村建制調整后，鄰近的紅棟子村、乾元宮村被合并過來，組成了新的跳蹬河村?！焙榻B，新的跳蹬河村村域面積5.2平方公里，現轄8個村民小組，有1036戶村民，人口達到2532人?！拔覀儨蕚鋵⒃瓉硖藕哟宓某晒涷瀼椭七^去，同時注重優勢互補，避免產業發展同質化，把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有效銜接，用原跳蹬河村的經驗辦法，帶動原紅棟子、乾元宮致富奔康。”

“火車要跑得快還是車頭帶，我跟很多村民聊過，村書記有沒有用心、用情謀劃，大家都能明顯感受到?！币幻谖鞒淇h委掛職的成都市農業農村局干部告訴記者，如何在發展現代農業中尋求突破，是如今發展村集體經濟要探索的方向，“發展現代農業的主體很多，可以引進大企業，流轉老百姓的土地，但是對于某些地方來說，這種方式和老百姓缺少密切的利益連接，農業企業會不可避免地擠壓農民的收益，畢竟企業也是市場主體，需要盈利，從這個角度來講，跳蹬河村發展集體經濟的方式更能讓利于民。”

今年初，國家農業農村部下發通知，要評選第一批全國農村集體經濟發展村級典型案例，“各市州自行推薦上報，南充便選擇了跳蹬河村。”西充縣委農辦專職副主任陳志川填寫了匯報材料。

陳志川最近一次去跳蹬河村，是在“五一”小長假期間，跳蹬河山莊的生意絡繹不絕，“我們山區受地理環境限制，發展經濟存在不少的現實困難，跳蹬河村作出了因地制宜、創新實踐的表率。”陳志川說，對西充的其他村莊來說，跳蹬河村的經驗可以借鑒，卻不能照貓畫虎。

“各個地方的先天條件存在差異。跳蹬河村緊鄰雙鳳場鎮，距離西充縣城只有19公里，所以有發展農旅經濟的地理優勢。其他村該吸收的，是跳蹬河村所有人擰成一股繩，集中謀事，敢于創新的那股精氣神?！标愔敬ㄕf。

“今年預計村上的產業收入將突破400萬元，村集體增收50萬元以上，村民分紅100萬元。”在胡江的規劃里，下一步，跳蹬河村將持續完善基礎設施建設、加強閑置資產盤活利用，組織開展各種具有體驗性的鄉村特色活動，大力發展農旅經濟，促進農業增效、農民增收。

據胡江統計，到跳蹬河山莊消費的人群，雙鳳鎮當地人占80%，外來游客僅占20%?！按謇镄滦蘖嗣袼蓿h境優美，如何牢牢抓住本土消費的同時，再吸引更多的外來游客，是現階段最操心的事之一?！背酥?，果園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胡江還在與務工鄉友聯系拓展水果銷路，現如今，每天早上都會有一輛貨車從跳蹬河村載滿水果運往廣東。

對于未來發展，村里又制定了新的5年發展規劃，確定以做強原跳蹬河村桃、柑、李、休閑山莊為基礎，繼續發展農文旅融合產業，拓展原紅棟子片區桑果采摘、休閑垂釣休閑觀光農業，利用農村閑置房裝修打造正宗農村土貨供銷館。原乾元宮村發展抓蝦摸魚休閑項目、引進業主建沖浪水上樂園，實現覆蓋7公里的農旅融合產業帶，引進觀光車，滿足游客不同需求。

如今，陳友英的家里買了小轎車，她喜歡每天早早去到山莊工作，在那里服務顧客讓她由衷地高興。跳蹬河山莊修建中因為缺資金，她和老公做了貸款的擔保人，“我永遠都不后悔做這件事。”

村民何治鴻年紀大了，65歲的他變得耳背，他的孩子不再讓他出去包工程。他也樂得清閑，如今可以安心在家邊養老邊領分紅。

胡江依然和過去一樣，一有時間就下地干活，或者騎著車挨家挨戶地解決問題。在此之前，胡江已經騎壞了6臺摩托車，為了省油錢，他穿行于村子的新“坐騎”變成了電動車。

今年51歲的胡江又有了一個新身份——雙鳳鎮副鎮長，并兼任跳蹬河村黨支部書記。他目前最大的困擾是，要接待的調研團隊太多，他想在退休前，多為鄉親們干點事。

結束一天的忙碌后，胡江喜歡去村里即將開業的民宿里蹲上一會兒，抽兩根煙。從民宿房間內的落地窗望出去，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果樹，“滿足了，跳蹬河村還會更好?！焙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