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上午的時間,我們已經迎了3批外地干部隊伍的參觀。”在陪同參觀的間歇,浙江省義烏市道德模范、何斯路村黨支部書記何允輝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今年以來,何斯路村已接待了上百個政府各級團隊。
這個被稱為“東方普羅旺斯”的何斯路村,曾因集體經濟薄弱,被列為義烏市貧困村之一。就在15年前,該村以薰衣草觀光旅游產業為突破口,探索出生態資源股份化的創新經驗,將自然風景、旅游休閑、文化產業與教育產業深度融合,有效促進村民增收。
何斯路村的變化是浙江探索“千萬工程”,推動鄉村振興、促進共同富裕的實踐之一。
與發達地區不同,我國中西部地區農村集體資產較少,集體經濟發展還處于“慢車道”。隨著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進一步深化,中西部地區以改革促發展,在村集體經濟發展不均衡、“造血”能力弱、收益較低等困境下,尋求破解之道。
全國集體土地總面積65.5億畝,賬面資產6.5萬億元,其中經營性資產3.1萬億元……2019年,隨著全國農村集體資產清產核資工作結束,農村集體的家底逐漸清晰。
曾一度被村民稱為“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模糊集體份額,隨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推進成為可量化的股份。
在來自西南地區某百萬人口大縣農業農村局的周一勝看來,集體份額可量化,只是村集體經濟發展的基礎。以往資產薄弱的村在發展中依舊薄弱,只是多了一些固定收益。
這種薄弱多是由于地理位置相對閉塞。這類村一般只能把村上的一些資源發包出去,獲得固定收益。有些村還探索養稻田魚、生豬等產業,但是整體效益低。“還有一些條件較差的村基本是‘等、要、靠’各類扶持資金,自身無法“造血”。一旦停止扶持,又將退化回集體經濟收入‘空殼村’。”周一勝說。
有農業方面的專家指出,這類村的主要發展任務就是保證土地不撂荒,村民能就近打零工。這似乎也響應了上級部門提出的“以工代賑”政策。
解決薄弱村創收難,一些地方也在積極探索。據四川三臺縣國資辦主任王小君介紹,針對村集體經濟組織“無錢辦事”“融資困難”等問題,該縣發揮金融機構、國有企業、村集體經濟組織等不同主體優勢,創新“金融機構提供貸款+縣屬國有企業統籌投資+村集體經濟組織獲利分紅”的三方合作模式,壯大村集體經濟規模。
除了本身的薄弱,村集體經濟組織運行機制不夠靈活,也成為阻礙其進一步發展的因素之一。
一些村干部介紹,以往由于不具法人身份,村集體經濟組織不能在銀行單獨開戶,簽訂的合同也不規范,在發展經濟上受到較大阻力。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不僅具有法人地位,還可以開設銀行賬戶,從事經營管理活動。
“現在一個村基本有3個以上賬戶,比如1個行政村基本賬戶,1個股份經濟合作聯合社賬戶,1個或多個村資公司賬戶。”四川興文縣農村集體資產監管中心負責人曾茂莎向記者介紹。
改革后,盡管可以進入市場經營,但發揮的作用各不相同。多名村干部在采訪中表示,在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推動下,全國農村都基本上成立了村集體股份經濟合作社,有些地方也叫村股份經濟合作聯合社,“但并未發揮太大效益。”
按照章程要求,聯合社作為一個不能破產、不能清算的市場主體,最核心的是要對集體資產進行管理和經營。“這就決定了其市場經營能力和市場靈活度較低。既不能承擔經營風險,又要求做好市場經營,這是比較矛盾的。”來自農業領域的相關專家表示。
又比如,聯合社的成員是通過成員大會認定的全村村民。“要決策某個項目,還得召開村民大會,讓所有成員投票表決。等到這些程序都走完,早就錯過商機了。”全國勞動模范、宜賓市筠連縣春風村黨委書記王家林說,“現在建起來的、一些集體股份經濟合作社是‘空殼社’,實際上并沒有發揮經營功能。”

對此,一些地方充分發揮村集體公司或村資公司的作用,將其作為聯合社的子公司參與市場經營。比如浙江省農業農村廳等10部門近日出臺《關于促進強村公司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試行)》,主要探索資產經營型、社會服務型、訂單生產型和工程承攬型等4種發展模式,促進農村集體經濟穩定增收。
“有的地方為謀發展在村資公司上作探索,有的地方依舊沿用固定模式、只做規定動作,這就是不同地方的干部思維不同,甚至是擔當作為不夠。”有觀察人士指出。
在義烏的何斯路村成為全國典型村后,何允輝經常外出交流,也有一些體會。
“有的村干部在聽完我的經驗分享后,一般不會主動加我微信。有些人就算加了微信后,也從來不會主動來交流一些問題。我問他們為什么,他們就說‘何書記啊,我知道你很忙’。”何允輝感覺到,一些村干部的學習勁頭不夠足。
“與之不同,在東部地區,一般隔壁村莊有好的經驗做法,大家很快會去學習借鑒,然后想辦法超越。”何允輝說。
學習勁頭的不足往往伴隨著發展思路不夠清晰,視野相對較窄。何允輝說,對較落后的鄉村來說,因地制宜最重要。如果有一些高品質的農產品,那就把農產品做成極致。“一些村干部往往把普遍水平當作‘好’。認為自己的產品很好,但實際上不被市場青睞。”
“問題根源,還是在‘人’的因素上。”某地市委組織部相關負責人表示,盡管村(社區)合并后,已經選優配強一大批相對年輕的“80后”村黨組織干部,但是受制于地域因素,部分基層干部的思路還未打開。
這其中,怎么選村干部就成了關鍵。在一些專家看來,村“兩委”和村集體經濟組織可以分開設立,不必“兩塊牌子一個班子”。“事實上,經濟組織完全可以另外找人擔任。這其中雖然會有內耗,但有經濟頭腦才符合經濟組織的要求。”
鑒于不同地區實際情況,有些地方政府從“人”的層面高位推動。比如,湖南省江華瑤族自治縣將集體經濟工作列為各鄉鎮“一把手工程”,制定《江華瑤族自治縣壯大新型農村集體經濟三年行動方案》,選育162名致富帶頭人擔任村黨組織書記,186名能人大戶進入村干部隊伍。
借助外部力量,貴州、四川、青海、海南等多個省份紛紛建立相關機制,引導和鼓勵返鄉創業農民、科技特派員或駐村第一書記到農村一線,提供科技服務、推進成果轉化。
“回家鄉7年了,感覺變化很大,以前都是荒山、荒地,現在都種上了糧食和果蔬。”眉山市東坡區“90后”返鄉創業代表潘恒告訴記者。
大學畢業后,潘恒回到了富牛鎮玉龍村的老家。靠著對農業技術的興趣和日常工作摸索,以及政府組織培訓會,他成為一名初級農技師。2016年,潘恒成立了東坡區民為先果蔬專業合作社,為村民提供統一的技術服務和果品銷售渠道。“剛成立時只有8戶社員,現在已經吸納了周邊211戶社員,帶動就業150人。”
“村集體經濟產業,一般都是吸納周邊村民,離產業資源較近的村民小組發展得好一些。遠一些的村民小組就發展得差。”在宜賓市南溪區駐村兩年多的第一書記郭玉告訴記者。
這種發展不平衡對村民有一定影響。一般來說,周邊的居民會更積極地入股到村資公司中,享受的紅利也更多。郭玉說,這種影響最明顯的表現是在開村民代表大會時。“一般參會更積極的是周邊村民,更遠的村民則表現出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參與感不強。”
除了村內部發展不平衡,更有村與村之間的發展不平衡。某縣農業農村局農村合作經濟指導股負責人曾宏指出,交通條件好的村,產業拓展得好,集體經濟效益也更高。
“因為在縣城邊,區位上有優勢,目前在發展農旅融合產業,一年有20多萬元的村集體經濟收入。但也是因為在城邊,村上的用地指標很緊張。”眉山市東坡區大定橋村黨委書記何曉英向記者表示,村上計劃打造“大定”柑橘產業觀光園,修建彩虹觀光、研學大道,將大定橋村原有的柑橘園、李子園、櫻桃園串成一體化產業鏈,但因為缺乏建設用地指標,很難做起來。
同樣在一個鎮,與大定橋村相比,有些較偏遠的村村集體經濟收入才破“零”。
從更廣的范圍來看,隨著農村集體經濟發展壯大,東部和中西部地區發展不平衡也成為突出問題。
官方數據顯示,全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7.7萬億元的資產總額中,東部地區約為5萬億元,占比65.5%;中西部地區約為2.7萬億元,占比34.5%。
從資產構成看,東部地區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5萬億元資產中,經營性資產占比為56.4%;中西部地區的經營性資產占比不到30%,其他是公益性資產。
“針對村子內部、村與村之間,乃至地域之間資產分布不均衡等情況,2023年中央一號文件指明了多樣化發展途徑,包括資源發包、物業出租、居間服務、資產參股。”周一勝說,村上可以在農村集體資產運營管理上因地制宜,探索適合不同村莊的發展途徑。“在此過程中,關鍵是發展要惠及更多村民,目前村民的獲得感還有待提高。”
“從我們農業口的角度來看,是希望村上把村集體資產經營好,將收益用于進一步發展產業,帶動村民就近務工甚至分紅。但從組織口的角度看,更希望村上能將一些收益用于村上打造配套設施等。”曾宏表示,由于部門之間的導向不同,村黨組織書記既是管理者也是經營者,有時候也搞不清工作方向。
不過,曾宏認為,從廣義的角度來看,村集體經濟發展的導向始終以惠及村民為主,只是惠及方式不同。
“考慮到分紅分下去,一個村民也就幾十塊錢,可能不會有太大感受,于是我們就建了道德超市。村民做了好事,可以獲得積分,然后用積分兌換生活用品。”西南地區某地村黨委書記認為,在許多欠發達地區,村集體經濟發展成果更多地體現在關愛“一老一小”等社會效益上。比如打造運營日間照料中心、留守兒童之家等,或組織一些公益活動,幫助老人免費理發等。
“事實上,相關的政策都有,政府層面也花了大力氣,但好的制度最終還得看是否能落到實處,促進更多的村民有獲得感。”四川筠連縣農業農村局局長郝猛說。(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