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發區專家”熊雪的官場沉浮

因為山勢起伏，出門就得爬坡上坎，重慶被稱為山城。近年來，隨著經濟高速發展，重慶也像其它大都會那樣，修建起眾多道路與立交橋。由于特殊的地理環境，重慶這些依山勢而建，縱橫交錯的路橋，常令導航系統“陷入迷?！?。因此，重慶也被稱為一座“令導航失靈”的城市。

當地還有一句戲言：老重慶能認得清路，卻分不清這座城市里的開發區。過去三十多年里，重慶主城成立過多個經濟開發區，彼此之間又進行過多輪調整。因此，普通市民可以熱情地為客人指路：哪里是江北、哪里是南岸，但對于高新區、經開區、北部新區等概念卻有些混淆。

熊雪這個老重慶卻是例外。曾有重慶市某主要領導評價說：“要弄懂重慶開發區的事，就去問熊雪。”官至重慶市副市長的熊雪，曾在多個開發區擔任主要領導職務。談起重慶各個開發區，他都能如數家珍。

2019年，熊雪升任重慶市副市長后，一直兼任重慶高新區的“一把手”。因為他對開發區工作十分熟悉，一度有傳言說，熊雪年齡到站，卸任副市長后，還將在高新區主持一段時間工作。

然而，2023年初重慶市兩會換屆選舉，一系列人事調整完成后，外界對于熊雪的仕途卻產生了深深的憂慮。

波折的仕途

在2023年重慶市兩會上，熊雪卸任副市長，也沒去人大、政協任職。很快，重慶高新區完成“換帥”，一名新晉升的副市長接替熊雪任高新區黨工委書記。

到了2月下旬，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代表資格審查委員會發布報告，稱“在2980名當選代表中，3人不符合法律規定的代表的基本條件，依法不確認其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資格”。

對比各省區市選舉產生的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名單和新華社發布的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名單，發現重慶市有1人未能通過審查，此人即是熊雪。

外界議論紛紛，但熊雪仍出現在公眾場合。卸任副市長后，他還是市政府黨組成員，依舊主持會議或前往區縣視察指導工作。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最終的結局。

熊雪，出生于1962年，土生土長的重慶人。20歲從重慶第一師范學校畢業后，即進入機關工作。一名早年與熊雪有交集的人士介紹，熊雪的父輩是官場人士，熊雪早期仕途很順，26歲即成為正處級的共青團南岸區委書記（當時重慶為計劃單列市）。1995年，33歲的熊雪成為南岸區副區長。1997年，重慶直轄，熊雪繼續擔任南岸區副區長，級別提升成為副廳。

據一名熟悉當地政情的人士介紹，年紀輕輕便官場得意的熊雪，身上有一種袍哥性格，對朋友很耿直，也喜歡講排場。熊雪的第一學歷是專科，此后曾攻讀在職本科學歷。他讀在職學歷時，全是坐小轎車去上課，他在里頭聽課，司機等候在外。后來有人開玩笑，說老師每天坐公交來講課，還不如學生。于是熊雪又專門安排一輛車，負責接送授課老師。

熊雪35歲成為副廳級官員，此后7年一直擔任南岸區副區長，直到2004年，他赴江津任市長。當時，江津還未設區，黨政“一把手”仍是副廳級。不過，對于熊雪來說，這還是提拔重用。熊雪任南岸區副區長前后近十年，據說一度頗有牢騷。到江津工作后，整個人似乎為之一振。然而很快，熊雪就在江津栽了跟斗。

熊雪主要的問題是求官心切，私下里搞了些小動作，引得班子同事十分反感，進而影響到上級領導對熊雪的印象。2006年，江津市“一把手”人事調整，熊雪渴望能接棒市委書記，然而最終落空。到了年底，熊雪還被調離江津。“當時江津處在撤市設區的關鍵時刻，熊雪在江津區正式成立前一個多月被調走。”相關人士透露。

江津市為副廳級，撤市設區后升格為正廳。關于熊雪究竟是不是江津首任區長，當年還有過一段波折。國務院批準江津撤市設區在2006年10月，重慶方面舉行江津區成立大會是在2007年2月，熊雪在2006年12月調離江津。熊雪認為，自己就是江津首任區長，級別在當時已是正廳，調往高新區，即便任副主任，級別也應是正廳。有關部門卻認為，國務院批準成立江津區與江津區正式成立間隔了一段時間，熊雪既然在江津區正式成立前離開，那級別只是副廳。

從黨政主官調到高新區任副職，熊雪原本就已經不滿，后來又冒出一個級別問題，更是令他火冒三丈，最終前往市委大院找相關負責人大鬧一場。

2006年底，熊雪離開江津，來到重慶高新區任黨工委副書記、管委會副主任。此刻的熊雪有些心灰意冷，但來到高新區任職，卻是他與開發區工作結緣的開始。

與鄭洪的交集

重慶高新區1991年經國務院批準成立，是全國5個綜合改革試點開發區之一，此后高新區的轄區面積與管理體制經歷過多輪調整。在2006年左右，高新區的絕大部分區域屬于九龍坡區。當時，九龍坡對外宣傳時，都說該區是重慶高新區所在地。高新區的許多社會管理職能，也得借助九龍坡區完成，比如高新區居民的身份證上仍印著重慶市九龍坡區。甚至在數年之后，高新區直接下放由九龍坡管理，九龍坡區委書記兼任高新區“一把手”。

當熊雪懷著晦暗的心情來到高新區時，擔任九龍坡區委書記的是鄭洪。九龍坡區主要領導兼任高新區“一把手”，還是數年之后的事，此時的鄭洪，并未兼任高新區的職務。不過，九龍坡與高新區之間的各種聯系很多，鄭洪與熊雪這對老朋友之間，打的交道也不少。

2023年3月，重慶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鄭洪落馬。熊雪與鄭洪均為重慶本土官員，大多數人翻閱兩人簡歷，多認為他們沒有交集。但一名重慶當地人士介紹，熊雪、鄭洪的交集并不少，只是沒有體現在公開簡歷中。鄭洪是江津人，在江津工作、生活了近四十年，官至江津市委副書記。盡管鄭洪此后調離江津，但對于故鄉的“關心”多年來絲毫不減。鄭洪退休后，長期擔任某協會會長，該協會的許多活動都在江津舉行。熊雪任江津市長時，即與在外地為官的鄭洪熟識，熊雪與某些班子成員關系不睦，鄭洪還幫忙做過工作。熊雪來到高新區后，與鄭洪的直接工作聯系愈發頻繁。

據悉，向熊雪、鄭洪行賄的人員名單中，有多人是重疊的。一名從江津發家，后在九龍坡、高新區承攬了大量工程的丁姓富商，與熊雪、鄭洪的關系都很好。這名富商曾在九龍坡乘坐一輛價值數百萬的豪車，十分高調，豪車所掛的后三位相同、寓意吉利的車牌，據傳就是鄭洪直接給交管部門打招呼辦的。這名富商從2022年底便處于失聯狀態。

從即將撤市設區的江津政府的“一把手”，到高新區任副職，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熊雪的低沉與郁悶。他甚至說過“等著退休”之類的話。此刻誰也沒想到，熊雪的官運即將迎來一波“反彈行情”。

當地人士分析，熊雪能在官場翻身，一來是因為上級領導的人事調整，二來得益于那段時間重慶開發區管理體制的頻繁調整。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重慶主城先后設立了三大開發區，分別是高新區、經開區、北部新區。2007年底，重慶開發區的發展迎來一次重大調整，重慶市委、市政府決定對北部新區、經開區、高新區實行“三區合一”的管理體制。因為管理體制的調整，原本在高新區任職的熊雪名正言順地變成了北部新區管委會副主任兼市高新區管委會副主任。同時，因為對開發區的領導干部進行高配，熊雪被正式明確為正廳級。

僅僅兩年之后，重慶兩江新區成立，同時決定不再實行“三區合一”管理體制，經開區與高新區分別由南岸區與九龍坡區接管，北部新區成為了兩江新區的核心區。管理體制的調整意味著人事的變動。在此輪“分家”中，熊雪沒有回高新區，而是留在了北部新區。他成為了北部新區的“一把手”，同時兼任兩江新區管委會副主任。

短短數年之內，開發區管理體制多次調整，外界議論不少，普通市民更對各個開發區的范圍、概念一頭霧水。然而熊雪卻從中受益，不僅從當年的失意中走了出來，還因為豐富的開發區工作經歷，成為許多人口中的“開發區專家”。

北部新區的“熊老板”

掌舵北部新區，是熊雪擔任“一把手”的起點。正是從此時起，他被越來越多的人稱為“熊老板”。

各方資源高度傾斜北部新區，在這樣一個開發區任“一把手”，熊雪手中的權力非常大。北部新區處于高速發展階段，上馬了大量基礎設施。當時有一句話流傳出來：“想中標工程找某某或許可以，但要順利結算工程款，必須找熊雪。”還有一些招商引資企業，為了爭取優惠政策，也在熊雪身上花了不少功夫。久而久之，無論外面的企業主，還是開發區下屬，都稱熊雪為“熊老板”。

有知情人士透露，熊雪任副職時，出席一些企業的活動，企業會發紅包。對這些紅包，熊雪偶爾會收下。不過，當他成為開發區“一把手”后，這些紅包是絕不收的。但是，不收紅包的熊雪卻喜歡上了高爾夫，在重慶的球場打不過癮，每到周末就和一群商人朋友坐飛機去外地。中央八項規定出臺前，熊雪對這些事毫不避諱，經常在飯局上和別人交流高爾夫球技，點評各大高爾夫球場的優劣。中央八項規定出臺后，熊雪收斂了些，起碼不會在人多的場合大聊高爾夫。

熊雪不喜歡喝茶，喜歡喝檸檬水。無論他去哪里視察，下屬都會提前準備好檸檬。有些下級單位不清楚“熊老板”的習慣，仍舊沏茶端上來，引得熊雪頗為不悅。

一名與熊雪有過交集的人士介紹，熊雪有能力，工作中雷厲風行，但對權力抓得太緊。他很喜歡在小圈子里用人。當上北部新區“一把手”后，他從曾經工作過的南岸、江津等地，調了不少干部過來。其中有些干部，公開說“只聽熊老板的話”。

另一名曾在北部新區工作過的人士介紹，熊雪脾氣火爆，喜歡講排場，但在工作中確實有魄力，敢于擔責。曾經有一段時間，開發區的幾家企業資金出現困難，銀行不肯貸款。熊雪直接指示開發區的金融擔保公司為相關企業提供擔保，還說出了事自己負責，最終把錢貸出來，救活了企業。

十三年后的“回家”

2013年底，熊雪離開北部新區，調任永川區委書記。永川距離重慶主城約一百公里，駕車需一個多小時。一名重慶政界人士介紹，熊雪早就有擔任區縣“一把手”的機會，但他卻婉拒了，表示不愿離開北部新區。后來，熊雪之所以改變主意，大概是覺察到，自己繼續在北部新區獨掌大權的日子不多了。

就在熊雪離開一年多后，重慶做出撤銷北部新區，原北部新區管委會的工作人員全部整合進入兩江新區的決定。自此，在重慶開發區發展歷程中占有舉足輕重地位的北部新區，成為一個歷史名詞。

在永川工作的三年，熊雪依舊毀譽參半。一種觀點認為，熊雪善于抓經濟工作，與企業互動良好。當時，永川的招商工作成效不錯，吸引了一批國內外優秀企業。永川在機場等地投放一批廣告，宣傳各大企業選擇永川。這組廣告效果不錯，既宣傳了永川，又給企業打了廣告。有人認為，既然是雙贏的事，企業可以出一部分廣告費，某些企業也同意了。熊雪得知情況后，立刻制止了，說不能問企業要一分錢。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熊雪帶來了一幫商人朋友，在土地開發、企業兼并等領域仗著關系巧取豪奪。一名永川本土企業家近年來一直在告狀，說自己辛苦建立的一家工廠，被一名來自重慶主城的商人低價收購，此后又破產重組，把自己踢出局，數千萬投資化為泡影。這名企業家堅稱，來自重慶主城的商人與熊雪關系很好，早年在北部新區時就是鐵哥們。目前，該企業家正在積極申訴，事實真相還有待進一步調查。

2016年，熊雪離開永川，調任重慶市商委主任。外界多認為，熊雪已經54歲，從區縣“一把手”調任部門負責人，或有從主干線退下來的意思。然而兩年之后，熊雪的仕途卻重拾升勢。2018年，他調任重慶市發改委主任，一年后，57歲的熊雪升任重慶市副市長，同時兼任重慶高新區黨工委書記。

十三年前，熊雪仕途失意時，來到高新區，由此開啟了自己在開發區的工作生涯。如今重回高新區，熊雪在公開講話中稱“回家了”。不過，十三年過去，高新區這個“家”已經經歷了太多變遷。

重慶高新區成立于1991年，經歷過此前的“三區合一”與下放九龍坡管理后，整個重慶的發展重心在北部的兩江新區，高新區一度稍顯落寞。直到2019年，高新區終于等來了“擴容升級”，新的高新區面積已比原來高新區擴大了4倍。從2020年1月1日起，重慶高新區全面獨立運轉，實施對直管園經濟社會一體化管理。重慶媒體評價，過去的重慶只有兩江新區一部引擎，此后將進入“雙引擎時代”，由兩江新區與高新區一起拉動全市經濟快速發展。

顯然，將高新區“擴容升級”，是整個重慶經濟發展中的一步關鍵棋，因此外界對誰將掌舵新的高新區頗為關注。一名當地人士介紹，此前傳出過幾名人選，后來確定是熊雪來高新區，并且同時提拔熊雪任副市長時，許多人歡欣鼓舞。一來此舉說明組織對高新區的重視，二來熊雪對于開發區建設的確有豐富經驗。

熊雪“回家”了，他也把自己當成一個“大家長”。有相關人士透露，高新區“擴容升級”，管理機構幾乎重新搭建了一遍，許多熊雪在北部新區以及永川的老部下來到高新區，擔任重要職務。此外，許多與熊雪關系親密的企業主也來到高新區，承接了大量工程。

據一名知情人士介紹，熊雪落馬的導火索，正是他的那些老部下、老朋友相繼出事。比如兩江新區開發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原總裁劉鴻，當年在南岸時即是熊雪下屬，后又來到兩江新區，繼續與熊雪共事。此外，包括丁姓富商在內的多名商人，近年來在高新區承接大量工程，如今也被相關部門帶走協助調查。

2023年初，熊雪卸任副市長且未被確認全國人大代表資格后，有關他將落馬的傳言不斷。其間，熊雪仍以市政府黨組成員的身份工作。3月中旬，熊雪到重慶萬盛經濟技術開發區調研工業企業運行和能源保供工作。這是他最后一次出現在公眾場合。干了多年開發區工作的熊雪，在一場調研開發區的活動中完成了謝幕。

此后，靴子落地。2023年5月11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消息：重慶市政府黨組成員、原副市長熊雪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內心“導航失靈”的熊雪，最終迷失在山城復雜縱橫的路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