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州園林于有限空間,為無限創造,集中體現了中華文化天人合一的永恒追求,寄托著中國文人寄情山水的曠世幽懷。
初冬季節,步入蘇州園林,通幾許幽徑,沿幾許曲岸,林泉連貫若珠璣,編織若云錦。蘇州園林于有限空間,為無限創造,集中體現了中華文化天人合一的永恒追求,寄托著中國文人寄情山水的曠世幽懷。
從18世紀英國邱園中的中國寶塔到20世紀80年代美國大都會的明軒,中國風的流行逐漸從“異域”的視角走向文化的理解。近日,第八屆世界漢學大會在蘇州召開,在中新社“東西問”欄目主持下,美國漢學家倪豪士、日本漢學家稻畑耕一郎、法國漢學家魏讓方和蘇州李可染畫院執行院長徐健展開對談,從東西方文明交流互鑒的角度談蘇州園林跨越東西方的生命力。
中新社記者:園林作為實體空間如何成為文人身份的象征?蘇州又如何成為文人競逐的造園圣地,從而成就了蘇州的文化盛名?
徐健:龔自珍說過“三生花草夢蘇州”,唐伯虎稱蘇州為江南的“神仙地”。這都表明,蘇州是一個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地方,中國歷朝歷代有諸多文人雅士在此定居。在這一過程中,園林作為一種時尚棲居地,不僅成為當時文人追求的生活方式,被帝王效仿,也成為中國文化的代表傳向西方。
園林成為文人身份的象征,與文人的品格綁定在一起,所以我們談起園林時可以很自然地想到它的主人。與此同時,無論是字畫、瓷器還是雕刻等也在不斷描摹這種《長物志》所描述的高雅生活方式,進而傳播到其他地區。
倪豪士:我分享一些1985年第一次到蘇州的經歷,那是去往湖南永州尋跡柳宗元途中的一次“邂逅”,那時交通不便,我們在蘇州住了一個晚上。
下火車后,有兩個年輕人邀請我和太太坐人力車游覽蘇州,那兩個年輕人很好,他們帶我們到一個很美麗的園林,那里的人不多,我們坐在一張石桌旁喝茶聊天。這是我對蘇州及當地人的第一印象。我太太是美國人,但她在中國事事用中文表達,幾分鐘后,一個小女孩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說:“你們外國人也會說我們中國話。”然后我們愉快地和她交談。
許多人都說蘇州的女孩很美麗。我太太至今還時常記起那個迷人的小女孩,常常提起她。所以我想蘇州的名氣不僅是因為園林,也因為園林里的人。蘇州人給我們留下很好的印象。
稻畑耕一郎:我比倪豪士教授還早一些,上世紀70年代我就到過蘇州,后又去過多次。有句話叫“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現在地域擴大,河邊也有各式各樣的建筑。我認為蘇州本身就是園林城市。
蘇州園林在中國園林中極具特色。我有一個感受——蘇州城市本身就是一個院子,城市里面又有各式院子,這很有特色。
中新社記者:包括瓷器在內的工藝美術品外銷,記錄了中國文人園林的圖像,促進了園林和中國文化的傳播。在此過程中,蘇州與哪些西方城市一起塑造了世界對中國文化的初印象?
魏讓方:在17世紀末至18世紀,法國凡爾賽宮的園林就是基于法國貴族對中國文化的普遍興趣而修建。瓷器上所畫的山水、園林正是中國江南之景。他們通過瓷器上的山水來構架起一個想象中的中國。雖然并不真正了解中國,但他們發現了“天人合一”的理念。這個全新的理念,是基于大自然和理想自然的思考,這在當時非常符合法國啟蒙時期國家改革的思想。
當時的法國人把中國看作一個烏托邦,他們想利用想象的中國來改革自己的國家,因而中國風成為當時在法國知識分子或貴族中流行的風格。與此同時,也有一些傳教士來到中國,研究中國的歷史。他們把一個更真實的中國帶回法國。這對法國有非常大的影響,園林便是其中的一部分。為什么那些大貴族從路易十四時期開始對此即頗有好奇心?因為這是新鮮又與眾不同的概念,在大花園里,建造一個中國式的小園林,通過展示中國風格的園林來表現他們的實力。

作為對世界的理解和對理想世界的想象,無論中國園林還是意大利園林、美國園林、法國園林、日本園林,都承載了各自國家最優秀的文化內容。園林無論作為理解文明的學術視角或是感受生活的大眾視角,都是無聲的故事,可以供我們慢慢去閱讀。
徐健:沒錯,中國風的傳播有幾個階段,最早的中國風其實代表了西方對異域的想象。到20世紀80年代,西方更希望去了解真實的中國,美國大都會里的明軒就是以蘇州網師園的殿春簃為藍本修建。世界各地營造中國園林的風潮,讓更多人感受到中國的文化魅力。
中新社記者:在18世紀的凡爾賽宮,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東尼所建造的“中國風”園林里,一座名為“蝸牛”的假山模仿蘇州文人園的堆疊方法。蘇州園林何以成為歐洲貴族追逐的東方想象?
魏讓方:18世紀的蘇州是中國的大城市,有50萬左右的人口,而當時的巴黎只有20萬左右的人口。蘇州也是一個富裕的城市,因為生產絲綢而經濟繁榮。明朝時,蘇州的絲綢產量占全國的三分之一。有了經濟的發展,促使不少文人、學者想要建造園林。
徐健:蘇州園林走向世界是有其脈絡的。康雍乾時期建造了圓明園。那時候,法國、英國的傳教士來到中國,他們其中不少人是畫家,在宮廷里畫肖像,后來把圓明園內的山水、園林畫成畫稿,用書信寄到歐洲,并將圖文在雜志上發表。這對中國園林傳到法國,在凡爾賽宮里建造帶有中國元素的水景、建筑及假山產生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稻畑耕一郎:所以蘇州園林很有意義。特別是園林里的太湖石,我第一次看到它時覺得很奇怪。但后來聽中國人的解釋后,我理解了,比如太湖石自然天成的小洞使人聯想到不同形狀云朵舒卷的形意。日本的院子中有些是模仿中國而來,學習了中國的想法,也一直保留著這樣的想法來建造。
這種借鑒與交流也體現在其他文化、藝術領域。明治時代后的日本美術界很尊重中國的文物和中國的書畫家。中國詩人、書法家、畫家林散之的草書《中日友誼詩》反映了中國近300年來草書藝術的成就,見證了中日兩國的書法交往。
徐健:那一時期,兩國文人、藝術家相互交流、互相切磋。
稻畑耕一郎:學以交友,這是文化交流的寶貴印證。
中新社記者:在拙政園、獅子林、怡園里人們可以看到近代西方傳入的技術和材料,如彩色玻璃的運用。這些新技術新材料如何實現了中國本土化,又怎樣影響了中國傳統造園方式和中國文人的審美情趣?
徐健:在拙政園的三十六鴛鴦館,就有非常絢麗的彩色玻璃窗,不禁讓人聯想到西方的教堂建筑,這種材料為文人園林賦予了新的色彩。在當時,那些絢麗的琉璃瓦或彩畫在民間是不能使用的,然而彩色玻璃的引入讓文人園林有了更生動的一面,這種新材料不僅在江南應用,在嶺南更為突出,因為嶺南園林繁盛于晚清,那個時候有更多的建筑新材料被引入中國。
魏讓方:在中國近代歷史中,也有不少中國人向往西方國家,他們認為美國或西歐是理想國。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很多中國百姓認為西方國家十分富裕,這與法國人在18世紀憑借想象來認知中國相似。
中新社記者:文人園林作為中國文化的時空載體,在東西方文明不斷交織的過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倪豪士:當你到一個中國的園林里,就會有一種很平靜、安逸的感覺。像美國的公園一樣,充滿了大自然的氣息。
在美國,像紐約中央公園等城中公園其實受到了法國和英國的影響。雖然有“garden”和“landscape”等不同表述,但園林風格在不同國家、地區的不斷遷移、互相影響,表明人對置身于自然的追求和向往是一致的。
徐健:文人園林代表了中國文化中“仕”的思想,融合了儒、釋、道。這樣的空間實體如西方建筑一樣,大量的歷史遺存讓身處其中的人可以最直接地感受到空間和文化的力量。
魏讓方:作為對世界的理解和對理想世界的想象,無論中國園林還是意大利園林、美國園林、法國園林、日本園林,都承載了各自國家最優秀的文化內容。園林無論作為理解文明的學術視角或是感受生活的大眾視角,都是無聲的故事,可以供我們慢慢去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