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的詩

從“運—10”駕駛艙望向“C919”總裝車間

我坐在主駕座椅上

手握油門桿，踩著腳蹬

身子前傾，這只大鵬飛起來了

副駕、領航員就在身邊

他倆的模樣熟悉而陌生

機械師正從一旁的通道下到飛機內部

我看向前窗，一九八○年的白云

像柔軟的毛巾，擦拭我的額頭

身后長長的客艙里

傳來空姐、老人和孩子說話的聲音

那襟翼橫過的四十二年

渦扇發動機上一個遲到的詩人

他此時感慨萬千

一張大學生年輕的臉孔

那是另一個我，好奇地向駕駛室張望

瞬間藍天變成綠茵茵的草坪

“運—10”像一只竹蜻蜓趴在地上

眼前的儀表盤早已斑駁，指示燈熄滅

按鈕像一只只扣子

藍灰的椅布陳舊，纖維里殘留著時間

窗外是二○二二年另一個九月的故事

老去的我，看向不遠處的高大廠房

里面好幾架綠色涂料的“C919”正在總裝

中間的空白，歲月的休止符

當年應翱翔萬里長空

還是先填飽老百姓癟癟的肚子

無法證偽，一道無解的選擇題

我赫然發現駕駛艙扶手上竟然有煙灰缸

思緒的一截煙頭仍冒著裊裊青煙

太平手袋廠陳列館

二十毫秒質子飛行兩萬圈

幾近光速的散裂中子源之外

一臺超級顯微鏡

聚焦世界的這一粒芝麻

靈巧的機械臂

自動激光薄壁焊接

尋找地平線的熔點

大地此時如巨大鋼板，正將

時光一線一針縫入秋天的布匹

透過歲月沉淀的厚重氣息

我向青磚瓦頂的陳舊廠房致敬

向一九七八年的方窗致敬

向五百多件老物件，向縫紉機

鎖邊機、工會證、工作證

向各式各樣的手袋

鞠躬

老去，洗腳上田拿計件工資的

第一代勞動者，老去

帶資金材料和款式到內地辦廠的

第一個港商，老去。這中國第一家

“三來一補”企業也日薄西山

高光中的科技工業園區

迅速給灣區補妝，世界制造業中心

這一塊里程碑，倔強矗立

來，補拍一下消逝的歲月

全國農業三強縣東莞

每年上交國家糧食四億公斤、生豬四十萬頭

收入只是香港農民的五十分之一

這第一份合同

猶如小崗村十八個紅手印

擺攤的小販，下海的弄潮兒

曾經的功臣和英雄

都來起跑線列隊補拍一下

第一滴汗淹死了貧窮

第一枚硬幣亮瞎了眼睛

從萬元戶起步

從最小的可能性開始

手袋、鞋子、服裝、飲料、餅干

積沙成塔，壘起了今天的高度

互聯網的量子世界

一個個人，就是一顆顆粒子

波動性言論的疊加干涉現象

相互作用

構成虛擬而真實的整體世界

哪怕地球兩極的遙遠距離

彼此的糾纏也無法拆分

一個自旋向左，另一個自旋必然向右

一邊朝上，另一邊立馬朝下

一方被干涉，無對手的另一方消失

量子態瞬間坍塌

就像一面古老的銅鏡

我們看到的總是相反的臉孔

南轅北轍命運共同體

白鵝烏鶇辨雌雄

鬼魅似的時間超距

仿佛兩個粒子擁有超光速的秘密通信

相對論的定域不是錯覺

人心的靈犀總有一把密鑰

天機也無法預測

互聯網多體糾纏態

以虛繪實，以實入虛

人群一窩蜂復數

過了物理層面，沒有一個

能在心理層面逃過量子糾纏

潿洲島懷古

當年湯顯祖登臨石螺口火山巖

陽江猶熱，月亮灣海水清涼

萬歷戲圣，頭頂閃閃星河白

腳下海蝕洞盈盈煙霧黃

都不敵他投入珠池的遼長身影

此時廟堂已遠，鱷魚山

猶如一頭爬行入海的肉食動物

令他記起朝廷有威風之臣

感念廉州無餓虎之吏

微微起伏的地表

覆蓋厚厚的紫紅色玄武巖

像漸次拉開的大幕

他的大戲正在上演，海天之間

明孔暗流波濤洶涌

五彩灘祼露大片大片的斑斕

句吞潿洲廓，心闊別島洋

五百年后，又一世紀名人

楊振寧攜翁帆到此

再度上演牡丹亭

曾發生了數以百計火山噴發的島嶼

在心頭爆噴

令三億年以前的大陸架

再浮沉了一次

而今，我輩重游，氣亦如虹玉迥

影更似燭銀長

如此，浮生出太荒

找到了原來的火山口

【作者簡介】楊克，編審，一級作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國委員會主席團委員、中國詩歌學會會長。出版有《楊克的詩》《有關與無關》《我說出了風的形狀》《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了我的祖國》等十二部中文詩集、四部散文隨筆集和一部文集以及八種外語詩集。作品被譯成十六種文字發表。曾獲英國劍橋徐志摩詩歌獎、羅馬尼亞出版版權總公司杰出詩人獎、首屆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廣東魯迅文藝獎、首屆雙年十佳詩人獎、第十二屆《上海文學》獎、第九屆冰心散文獎散文集獎等多種獎項。首屆廣東省中青年德藝雙馨作家，首屆“廣東特支計劃”宣傳思想文化領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