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查理·諾曼在監獄里想象自由。
牢房太小,查理走幾步就得往回折,再走幾步。他默默地把步數加起來,走兩千一百步了,折成一英里;走兩萬一千步了,折成十英里。再走五英里,共十五英里,就能到父母的家中看望他們。再走十一英里,共二十六英里,就是馬拉松賽的路程。他沒有到雅典或紐約或波士頓跑過馬拉松,只能在獄中設計自己的佛羅里達馬拉松。他從坦帕市開始,一直走到邁阿密,走到西礁島,走到美國東南角。
查理把下一個目標定在西雅圖。從東南部的佛羅里達開始,到西北部的西雅圖,跨越整個版圖。第一站是特克薩卡納,那是位于一千英里以外的得克薩斯州東北角的一個小城,母親的家鄉,查理出生的地方。查理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走出佛羅里達,穿過阿拉巴馬,終于抵達兒時的家鄉。接下來往西到加州,先到圣地亞哥,往北到洛杉磯,再往北到舊金山,再往北終于到達西雅圖,歷時一年。
查理不想回佛羅里達。他繼續往北,穿過加拿大西部,進入阿拉斯加。跨過白令海峽,踏上俄羅斯堪察加半島,沿著俄羅斯東部南下,進入中國,抵達北京。繼續往西,去中東和非洲。這些步數累積起來,達到兩萬英里,歷時多年。他稱這次行程為環球馬拉松。
查理把世界上該走的地方都走了,步數實在是太多了,不好計算,便算天數。如果監獄允許,他會每天在墻上畫一道杠,佛羅里達州的二十一所監獄的牢房墻上,都會被他畫得滿滿的。當然,監獄不許他畫杠杠,他便畫在心里。從一九七八年四月五日他被捕算起,到二〇二二年四月五日,整整四十四年,他在心里畫了一萬六千多杠。杠杠越畫越多,向往自由的愿望越來越強烈。
查理把日子選在四十四周年的四月五日,發出一個以《囚禁》為題的電郵。開頭便是控訴:“他們曾把我們叫作罪犯,然后叫作囚犯,最新的委婉說法是囚徒,聽起來像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不是奴隸。但是,我們是真正的奴隸。在美國,這片自由者的土地,這個勇敢者的家園,有超過兩百萬我們這樣的人!”
這封電郵代表行動。他在爭取人身自由,而不僅僅是想象自由。他在電郵中描述如何含冤入獄,如何被拒絕獲得假釋,最后說出要點:“你想幫忙嗎?支持我獲釋的信會產生正面影響。”電郵以密送的方式發給一群人,我作為他交往兩年多的筆友收到了,但它不單單是發給我的。他表達得很得體,沒有單獨向任何人請求寫信支持,只把主動權交給收信人。
我很快就回復,表示愿意支持。
這么快就決定為一個囚犯寫支持信,似乎不夠慎重。其實不然。我和查理已經筆交兩年多了,往來的電郵和其他文件加起來,多達二十萬字。這些文字記載了一個人四十多年來的滄桑史,包括如何失去自由,如何爭取自由,如何在一次次挫折中堅持下來。在潛意識中,我早就想幫他做點事了。
二
查理因四十多年前的一起殺人案,被判監禁二十五年至無期徒刑。那時,在佛羅里達州坦帕市,有人潛入一家藥店搶處方藥品,逃跑時遇到在附近工作的保安攔截,開槍打死保安。警察找到兩個因其他案件被關押在牢里的人,名叫詹姆斯和魯道夫,兩人都作證說,查理在不同場合親口向他們炫耀殺人。警察還找到毒販基思和拉里,分別給兩人免訴的承諾,兩人也指證查理在不同的場合說他殺人。四個證人,同一種證詞,便有了相當高的可信。
殺人案的唯一目擊證人是藥店的清潔工阿伯特。阿伯特被蒙面作案人劫持,幫蒙面人裝藥品,在將近兩個小時的作案時間內有近距離接觸。他在案發后就向警察描述過作案人的大約身高體重。查理身高一米八,塊頭很大,比阿伯特高大,而阿伯特說作案人身高不到一米七,身板偏瘦。阿伯特有充分理由認為作案人不是查理,并在法庭上如此作證。只是,檢察官以四個證人說服陪審團,在沒有過硬證據的情況下判查理有罪,刑期二十五年至終身監禁。
查理被判入獄后,基思和拉里因為事先得到免訴的承諾,避免了官司,而詹姆斯和魯道夫都被釋放出來。檢察官和警察與證人達成秘密協議,卻沒有向法庭披露。查理認為此案是由檢察官策劃,警察執行,威脅利誘四個證人而炮制出來的冤案。
證人之一魯道夫出獄后作案八起,罪行重大,被判了終身監禁,不得假釋。他良心發現,在獄中為查理的律師錄下證詞,說他向警察編造聽查理說過殺人的事,是詹姆斯讓他說的。魯道夫的翻供,如果發生于查理被判決前,幾乎可以斷定查理會無罪判決,但是現在如果要翻案,恐怕還需要更多的證據。魯道夫的同伙詹姆斯則拒絕翻供。還有,檢察官與詹姆斯和魯道夫達成協議一事,大概率可以肯定,如果在法庭上揭示,也對檢方相當不利。
判刑后,查理在獄中給檢察官馬克·奧伯寫了一張圣誕卡:“奧伯,祝你圣誕快樂!真希望和你在一起過節。”查理事后一直堅持說這是小小的玩笑。但是,不可否認,在他腦海深處,始終認為是奧伯找來四個證人誣陷了他。這張看似一時心血來潮的圣誕卡,將是伴查理一生的詛咒。
查理在服刑接近二十五年時,有機會申請假釋,并因表現良好,有希望獲得批準。這時候,奧伯來到聽證會,從公文包里拿出那張圣誕卡,念給假釋委員會的人聽,聲稱受到查理威脅,為自己的生命擔憂。他還說,查理從來沒有認罪,沒有悔過,會給社會帶來危險,不能放出去。因為奧伯的阻撓,查理申請假釋被拒絕了。此后,奧伯在幾次聽證會上堅決反對查理獲得假釋。
二〇一七年,查理在多次被拒絕后,又獲得一次申請假釋的機會。奧伯沒有露面,一切似乎順利。假釋官看他在獄中的記錄,認為他表現良好,出獄后不會惹麻煩;美國筆會的負責人寫支持信,稱他在獄中堅持寫作,為監獄帶來正面影響;牧師寫支持信,稱他心地善良;前獄友寫支持信,稱他是值得信賴的朋友;心理醫生說他心理健全,對社會無害。假釋檢查員同意他的假釋請求,把假釋日期定在二〇一七年七月四日。只是,上面的假釋專員們拒絕批準。此事相當蹊蹺,專員們有什么理由拒絕假釋檢查員的推薦呢?查理在《囚禁》電郵里說明其中緣由:奧伯曾在佛羅里達州假釋資格委員會里占有一席,他在那里親自任命了三名假釋專員,這三人不會違背提拔者的意愿。當初主持審理查理案件的帕吉特法官很罕見地給每位專員寫信,支持查理。專員們選擇無視。
這么多年來,查理眼看許多案情要嚴重得多的罪犯,因兩起甚至三起謀殺罪被定罪,甚至牽嫌連環殺人,都在服滿二十五年的最低刑期后被釋放。他還在獄中。
三
查理是什么樣的人呢?
查理在上大學期間與高中時的戀人結婚,婚后為了維持家庭生活,去受訓當警察,一邊當警察一邊上學。這期間有幾件事情值得他自豪,他特意講給我聽。例如,在警察學院訓練時,退伍軍人出身的教官給學員下馬威,把學員一一打倒在地。學過武術的查理不但沒有被打倒,反而把教官按倒在地,逼他認輸,從此讓所有學員刮目相看。又如,在當警察時,坦帕市市長專門點名要他當司機兼保鏢,讓他覺得很風光。他在監獄里寫作,作品獲得了總部位于紐約的美國筆會授予的杰出成就獎,以及其他組織授予的多個文學獎。他還在監獄里教寫作,并組織多種有益活動。
他為自己而自豪,也是一個高傲的人,因無法忍氣吞聲而惹下不少麻煩。他這一生一直在與奧伯對抗,寫信,寫博客控訴奧伯對他的迫害。后果是一再錯過獲得自由的機會。
有一件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它發生于六十年前查理十歲時,我覺得可以通過它直達內心深處。在構思支持信時,我翻出查理講述的故事:
我不知道爸爸為什么不去教堂,但至今不忘一個周日早上在洗衣房發生的事情。
爸爸喜歡算好時間,在洗衣房店主約翰開門時到達,第一個進去,使用他喜歡的幾臺洗衣機。如果碰巧有人比他先到,用了他喜歡的洗衣機,他會等到他們洗完,再把自己的衣服裝進去。他就是這樣的人。
一天早上,一個年輕女人開著一輛轟隆隆的老爺車,停在我們車旁邊。她把一大堆破舊衣服搬進洗衣房,然后把三個哭鬧的孩子們帶進來,最大的不滿四歲。她把身上的小硬幣都拿出來,排在一張折疊式桌子上,算著能洗幾缸衣服。約翰過來把它們換成可以塞進洗衣機的二十五美分硬幣。她站在小盒洗滌劑的自動售貨機前,不知所措。她顯然沒錢買洗滌劑了。
爸爸帶來一大盒經濟型的洗滌劑,盒里還有一大半。爸爸推了推我,看了看那盒洗滌劑,又看了看那個年輕女人。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會親自送給那個女人。我把那盒洗滌劑遞到她跟前說:“還有很多,歡迎使用。”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又朝爸爸瞥了一眼,點了點頭,對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過盒子,說了聲“謝謝”。她給每臺洗衣機裝了一杯洗滌劑,然后把盒子還給我。我說聲“不客氣”,回到爸爸身邊坐下來。
我們的衣服洗完了,準備離開。爸爸從他的褲袋里掏出所有硬幣,有三四美元,遞給我,點點頭。我知道他的意思,接過零錢,堆在桌子上的嬰兒旁邊。她在照顧小孩,沒看見。爸爸又拿出他的舊錢包,取出僅有的三張皺巴巴的鈔票,遞給了我。這一次,當我把鈔票放在桌子上,再把硬幣壓在上面時,她有些察覺了。不過,爸爸已經抱著衣服出了門,我急忙跟在他后面。
我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這件事情,但我一直記著。如果爸爸那天去了教堂而不是洗衣房,他就無法幫助那個可憐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就是這么一件默默助人的故事,與案情完全無關,查理只把它當成是對父親的回憶。如果我不認識他,不會想到這是一個囚犯講的故事。這正是它觸動我最深的地方。在看似無功利的回憶中,最能看出家庭的熏陶,和在成長中形成的價值觀。我在地球的另一個國度長大,沒進過他的教堂,沒有他那樣的白膚色,可我們都認同故事中所蘊含的價值觀。
讀完故事,我明白了自己愿意寫信支持查理的深層理由了。
四
讀完故事,我也知道該怎么寫支持信了。
首先,有些事我不寫。支持查理獲得假釋的理由,不是審判不公正,不是假釋審批有黑幕,而是囚犯獲釋后會成為守法公民,不會給社會造成危害。至于聲稱無罪,屬于另一條法律途徑,查理沒有放棄這一途徑,只是困難重重。聲稱無罪,就是不認罪,可能被認為是沒有改造好的證據,而被拒絕假釋。盡管如此,我估計查理會重提這些事,他咽不下這口氣。
我要寫的,是以我獨特的視角,從洗衣房故事入手的。于是,我開始給佛羅里達州犯罪者審查委員會主席庫恩羅德寫信,表示支持查理·諾曼爭取一個假釋聽證的機會。
讓我轉述查理講給我的一個故事,從中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在他十歲時的一個星期天早上,他和父親一起去洗衣房……
這件事盡管發生在六十多年前,但在他腦海里依然鮮活。他說:“我思念父親,不斷回想起他的教導。他教我,要遵守諾言;他教我,打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他教我,要保護弱者免受欺凌。”
以下用最近幾個例子,說明他在獄中的表現。在二〇二〇年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間,查理與一群陽性但無癥狀的獄友被隔離在一個大宿舍里。他幫助隔壁床的一個半文盲閱讀《圣經》,與他建立了友誼。我了解到,查理不遺余力地幫助同伴。
關于毒品,查理有一次看到幾個人在沒有安裝監控攝像機的洗手間里吸毒,把他們訓斥了一頓,轟了出去。我了解到,查理從不掩飾對吸毒的厭惡。
關于暴力,他曾告訴我一件事:“宿舍里有個白癡喊著威脅我。我告訴他,你想去洗手間嗎?你去吧。如果我在十五分鐘內沒到那里,你們先打起來。”他用幽默引起一陣大笑,化解了緊張的氣氛。我了解到,查理從不訴諸暴力。
關于道德觀,我看不出查理與我們這些體面而負責任的自由人有什么不同。我相信他對社會不構成危險。相反,他很有才華,出獄后會對社會產生積極影響。
因此,他應該獲得自由。
我把寫好的信發出去后不久,收到查理寄來的一組家人探監的照片。其中最為醒目的是查理和侄女塔米的合影。我很早就在查理寄來的不同時期的照片上注意到塔米,看著她一路探監、一路成長。五歲時,她第一次隨父母探監,一頭金發,非常可愛;十一歲時,是漂亮的少女;十八歲時,青春活潑;年近三十,探監時帶著小女兒,小女兒與她第一次探監時的年齡相仿;如今,她臉上起了皺紋,祖母輩的模樣。查理也隨著一幀幀照片的轉換從血氣方剛的年華進入古稀。
歲月不饒人啊!不但他們兩人變老了,我們都變老了。只是,和查理比起來,我們在監獄外的人沒什么可抱怨的。在自由中變老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查理是在對自由的渴望中老去的。四十四年,該能跑過多少次環球馬拉松啊!希望這一次有奇跡發生,他不用想象馬拉松,而是踏在鐵絲網外的土地上。
【作者簡介】蔡維忠,理科博士,哈佛大學博士后,新藥研發專家,現居美國紐約長島。作品發表于《當代》《上海文學》《散文》《香港文學》等海內外報刊。著有散文集《此水本來連彼岸》,隨筆集《美國故事》和對聯藝術專著《動人兩行字》,曾獲第十二屆《上海文學》獎散文獎。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