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舊辭而作新聲

海外華文文學發展至今，已呈現出一番蓬勃氣象。不少海外作家嘗試跳出海外文學曾有的失落、惶惶敘述模式，從不同角度寫海外華人在異國生活的面貌與心境。此次“北美華文作家的小輯”收集了四篇短篇小說及兩篇散文。幾位作者都在美國定居，其中有文壇“老將”，也有新人。“老將”們延續著以往的創作熱忱，在海外仍有求變佳作。新人也躍躍欲試，寫海外社會的形形色色、喜怒嗔癡，讓讀者看到他們的才情和人生觀察。

顧艷在赴美前，已是頗具知名度的女作家。她文筆流利，所關懷的題材以女性在情愛、生活及職業上的實踐為主，也寫過農村的人世滄桑、晚清民初的歷史記憶。赴美后的顧艷，在題材上做了新的開拓，將書寫焦點集中在海外的中國人，尤其是從大陸移民來此依親生活或是獨立生活的異鄉老人。《茉莉，茉莉》以一個五六十歲的鰥夫為主人公，寫獨居他鄉的孤寂。李海林從大陸移民美國，奮力求得工作生存，到頭來女兒嫁給洋人，與他漸行漸遠。兩代人的隔閡必然存在，文化和語言的障礙，又使他與異國社會產生了強烈的疏離感。

小說節奏明快，抓住一些生活的片段和戲劇化的場面做速寫式的描畫。從李海林與女兒一家小聚、掃興而歸，到有曖昧關系的女鄰居茉莉猝死后，李海林養狗作伴，再到隔壁那間空房有人搬來，是一對洋人夫婦，帶著一個從中國領養來的小女孩，也叫茉莉，于是李海林又找到了生活的樂趣。小說以直線性敘事方法一路走來，以李海林卷入兒童性騷擾案，卻罪嫌不足，裁定免訴作結，令人錯愕，有種莫名的荒誕感。

小說標題中的“茉莉”似有象征故鄉的意味。那名叫茉莉的女鄰居、洋人夫婦領養來的小茉莉，自然也就成了故鄉的化身。面對“茉莉”，李海林顯現出雙重的心態。對鄰居茉莉，李海林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兩人境遇類似、同病相憐，彼此的情感含蓄、收斂。對小茉莉，李海林付出的是感人肺腑的熱情，但他最終只能在有所求卻求而不得間掙扎。“茉莉”仿佛就是不可耳聞目見的故鄉的影子，揮之不去，又難以割舍。

顧艷的用意不只在敘述移民老人難以言說的疏離與寂寥。她也以敏銳的筆觸，表現了漂泊在海外的中國人所遭受的偏見與歧視。小說結尾，李海林對小女孩茉莉的善意與親昵被當作“性騷擾”吿上了法庭。異質文化在強勢與弱勢環境的糾葛、碰撞與誤解，由此可見一斑。鬧劇落幕后，李海林又回歸獨自一人的生活。生活留給他的印記，不只是無奈，也裹挾著對尊嚴的追尋。

《茉莉，茉莉》以“新移民”浮生現象為題材，弦歌新唱，是當今新移民小說風貌的具體縮影。而新世代的移民小說創作，還有另一種趨向，即許多非文學領域的專業人士，也加入小說的創作，如唐簡、應帆。他們甚少有傳統上的束縛，有不少實驗性的嘗試。

唐簡的《焰火》以瀕死者的靈魂為視角，來觀察體悟人事，展開故事情節。這篇小說觸及了美國許多的社會問題，如婚外情、同性戀、司法丑聞、毒品、非法移民，還有槍支泛濫等等，但骨子里寫的是一個婦人在感情、事業上的進取。女主角李維娜遭槍擊喪命，瀕死之時她的靈魂漂浮游移、穿梭于時空，昔日情景，翩翩浮現、歷歷在目。她在事業上很成功，先在國安局當律師，后又被任命為移民法官，參與移民改革法案，是法官、法律學者中的佼佼者。她在感情上，倒是稍費了些周折。她愛上過有婦之夫并生下了兒子，后與少時結識的富家子結婚，算是生活幸福美滿。如果說有什么美中不足的，恐怕是遭受兒子身陷愛欲的危機。

《焰火》以一樁移民糾紛案引發的槍擊事件為切入點，鋪展多條線索，在收攏時，難免簡化所涵蓋的事件、人物。但作者切換敘事觀點的能力頗強。故事開始時，讀者在第一人稱敘事者的帶領下，還原了槍擊案現場以及女主人公在瀕死時的視角與感受。在讀者進入狀況后，第一人稱敘事者便離場，由第三人稱敘事者向讀者講述女主人公的故事。到了故事結尾，第一人稱再度登場，把影像定格在人物死亡的那一刻。這種重疊交錯的寫法，避開了平鋪直敘式的線性時間觀念，為閱讀增添了一點趣味。

應帆的《在艾索普斯彎的歷險》則用散文的筆法來寫一家人的“歷險”。小說開篇描寫了夏天紐約郊外艾索普斯彎溪邊的熱鬧景象。這是一處休閑之地，主人公一家對這個地方早已心向往之。但當他們踏上這片自然保護地后，作者筆鋒一轉，開始營造叢林險象環生的緊張氣氛。從蜱蟲叮咬，到憂心黑熊出沒，再到遇蛇而驚慌失措，一家人跌跌撞撞、返回景區入口，才歸于平靜。此時映入眼簾的，是母鹿領著兩只小鹿正悠閑地行走。

小說情節簡單，意不在講故事、刻畫人物，而在以“歷險”為隱喻，書寫海外移民的生存狀態。美國，正如紐約郊外的艾索普斯彎，吸引了萬千中國人。但這個美麗的新世界，對新移民來說，看似靜謐美好、富于生機，實則暗藏危機。移民是一項冒險事業，去冒險的人，必然對未知世界充滿了向往與期待。他們追求過，擁有很多，也承受著冒險的結果，但到頭來，這片土地也許并不是什么新世界。他們擺脫不了惡俗的一切，雖是“隔海九萬里”，但仍“同此海天云月”，過著平淡瑣碎的日子。步入中年，婚姻倦怠，工作不順，父母子女離心離德，都無可避免。

李文心旅居海外三十年。大學在北京的學校讀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赴美留學，攻讀英國文學，博士畢業后在大學教書，近年來開始從事文學創作。《還鄉》一篇，以六七十年代的中國為背景，寫婦人攜子還鄉的經過。小說寫情寫景，婉轉周折，勾勒了一幅北方鄉村的風土人情畫卷。其間穿插各色人物：小腳母親，患病的父親，賣藥郎中，鄉里的老師，還有甥舅姑嫂，營造出一種鄉里之間其樂融融的氣氛。而婦人的兒子，從城里到鄉下，對鄉下的一切都很好奇。路邊的螞蚱、蒲公英，浸在水里的打瓜，閃著火苗的油燈，池塘里的水瓢蟲，還有上躥下跳的老鼠和追著老鼠在屋里東奔西跑的貓，自有其趣味的一面。李文心借文字還鄉，得以重溫往事、重享溫馨。他不寫那個年代的苦難與困頓，而是寫回望舊時故土的美好。這樣節制內斂的抒情寫意風格，在今日海外華文創作中，算是獨特的一筆。

蔡維忠是一個非文學科班出身的人，但對語言和寫作技巧的把握，相當專業。他從事的是新藥研發的工作，業余寫作，投稿報刊，已經出版了兩本散文集、一本藝術論集。二〇二一年以《哈佛導師》得了《上海文學》獎。蔡維忠擅寫敘事體的作品，時常借力于小說手法，組織材料，描寫社會百態、人情世故。《想象馬拉松》從一樁冤案寫起，主角是美國佛羅里達州的一名男子。四十多年前，男子被控殺人，判了無期徒刑。由于辦案人的偏頗、腐敗，男子在出示證據證明并非殺人兇手后，仍得不到平反昭雪。蔡維忠沒有大費筆墨介紹冤案的始末，他顯然對冤案的受害者興趣更高。男子是一個不放棄自己的人。他秉著一貫的堅持和信念，追尋自由，并成為一名作家，得了不少文學獎。而“我”在與已步入老年的男子成為筆友、從他那里聽到這段遭遇后，深深感動了，寫信幫他爭取自由。《想象馬拉松》觸及了美國司法審判的不公、民間申冤的努力。而小說以“馬拉松”為題，意在比喻含冤者尋回自由那條艱辛曲折的漫漫長路。

小說以外，海外散文創作的數量頗多，也不乏可觀之作。蘇煒的《丹霞石》是一篇游記體的散文。蘇煒在海外寫作已久，關懷面也廣。他自一九八二年到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書起，寄回大陸發表的詩歌、散文與小說已成書十余冊。他的散文集中，有以海外生活為題材的，像《耶魯札記》《聽大雪落滿耶魯》，寫紐約北方的紐黑文城和他在耶魯大學教書的熱忱；有對人文歷史的審視，像《西洋鏡語》，以及《獨自面對》里，對自身經歷的闡釋與表達。《丹霞石》寫一次粵北翁源之旅。作者開會之余，去南華寺參禮六祖惠能，遣詞用字充滿了對中國山川風貌、文化歷史的贊美之情。同行的日本人，在看到古剎以及翁源獨特的丹霞地貌后，也感嘆：“中國，這就是中國啊！” 這樣的感嘆亦是作者的心聲，道出了作者為中國感到自豪。不同于返鄉探親的散文，《丹霞石》以個人行旅經驗、游覽見聞為題材，讀來相對輕松。但文字中，仍透露了由山水風景、人文古跡中召喚出的文化鄉愁。

胡剛剛是年輕一輩的作者。她在北科大管理系畢業后，到美國留學，取得計算機科學碩士學位。自大學時代起，已創作小說、散文三十余篇，且得過海內外不少的文學獎。在《密碼》里，胡剛剛自稱為密碼迷戀者。天地萬物、古今人事就像是一種密碼，各種因果邏輯、內在邏輯，都被隱藏在表象底下，引得人們孜孜往里窺探。而窺探的動機，可以是好奇尚異、實驗勇氣，也可以是貪婪不義。

“北美華文作品小輯”的幾篇作品反映了近年來海外小說和散文創作的主題和走向。有瑣碎的個人遭遇、鄉愁的繼承與舍棄，也有對新時代多元社會的觀照。每個人都在不斷地創新、反省、再創新，所寫的海外心境、人生經驗頗為可觀，價值是不容忽視的。

【作者簡介】解芳，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博士。現為美國弗吉尼亞軍事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傳統戲曲、戲劇，以及海外華文文學。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