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留意身邊的老人,把他們當風景看。
一對老人,少則70歲了。我在一個夏天的早晨經過他們,他讓她走在路的里側。老手相執,像兩棵老樹虬枝纏繞。她,銀絲華發,拄著四腳手杖。他,步履搖晃,戴一頂平檐夏帽。一步一步,誰也沒有話,走得極慢極靜。
人來車往,人近人遠,他們甚至沒有望去一眼,自顧蹣跚走著。如此步履,兩人談不上多硬朗,看上去,小病怕有幾樁,其余不得而知。
而后,又在秋天撞見。他們走在黃昏里,兩只影子趴在他們身后。增衣添物,兩人“胖”了一圈,他也換了一頂古早的毛氈禮帽。他們走得那么慢,影子好像一動不動似的。一旁樹影婆娑,有風過樹梢。他們仍然寂靜地走著,不驚天,不動地。相去已遠,扭頭回看,兩人挨在一起,兩棵老樹彼此依撐,叫人一暖。
另遇兩回,已是冬日。兒女不在身邊,這對老人執手無言,從我的夏天,走到冬天。只是之后,再沒遇見。
另一位老人,同樣年逾古稀。
那時,水電仍在營業廳繳費。搖著蒲扇的老爺子諸事辦妥,向我打聽公交站牌。自己剛好一切停當,決定順路捎上一程。中間,老爺子改道,另去他處。于是,靠邊停車,查詢公交方案,再送他到合適站臺,再三叮囑過路當心。下車之時,老爺子雙手抱拳,彎腰鞠躬,只覺那一鞠,似千鈞,似萬鼎。
很多老人,都活得如此古意:對尋常之事,卻給予過重的贊美和回報。
早出晚歸,一位腿腳不便的老人,拄著拐杖,靠邊走在空路上。有些勤走苦練的意思,不知是否正在康復訓練。頑童呼嘯而過,汽車疾風而去,老人總是立在原地,抬眼看著快得“殺氣騰騰”的世界,塵囂落定,方才低頭一步一步往前走。
見過很多“老”的風景,卻未在意自己的父母也在漸老。
婆婆化療期間,突發病危通知。命懸一線,出差在外的一雙兒女,連夜趕往。兒女立在床邊,老太太支走老伴,平靜地交待后事。誰家有恩莫忘報,誰家有債莫忘還,還搬出心里話:自己沒了,孩子要好好教育成人,家中薄財留給孫輩,不可全權交付你們的父親,以防再娶……
悲慟中的一雙兒女,對望一眼,哭笑不得。
好在風雨過后,逢兇化吉。那一夜提心吊膽,一家人只字不提。至于“后事之托”,老伴也佯裝不知。老太太從不提病老,平平常常,和過去一樣。
化療落下的一頭白發,再次長出,她摘下日夜不脫的帽子,重新染黑。出門在外,光光鮮鮮又干干凈凈的一位老太太,誰也看不出,她曾從鬼門關前走過。
兒孫愛吃水餃,老太太隔三差五包上一頓,各式餡料,就著各人喜好。一通電話邀至家中,喜滋滋看各人狼吞虎咽。
(陸安和薦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