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作為通俗小說歷史演義的濫觴,在明清數百年間經久不衰。目前,學界關于關羽的研究成果頗豐,對關羽信仰傳播、普及狀況的研究亦多有填補,但尚未見較多有關明清時期安徽地區關羽信仰的研究,尤其是對徽州以外的地區。這一研究缺口與《三國演義》盛極一時,以及關羽本人備受推崇、關帝廟宇遍布神州的狀況極不相稱。安徽地區物產豐富,水運發達,地近江浙,又為徽商之源,文人士子活動頻繁。了解明清之際安徽地區關羽事跡的流變情況,有助于更好地了解當時的社會風氣,更好地認識關羽所代表的文化信仰對中國社會產生的重要影響。
作為小說《三國演義》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忠義雙全”的關羽可以說最為民眾、士人,乃至官方所崇奉。“觀其敗于下邳,寧忍一時之辱,未嘗有忘漢之心;勝于白馬,寧辭千金之賞,不肯作背劉之事。”關羽事跡的不斷改編和創造,無疑影響了明清兩代對《三國演義》小說本身的接受。“在中國古代小說中,還沒有一部作品能像《三國演義》得以借助各種形式的廣泛傳播,為社會不同階層、不同人群所接受,并在數百年的人們的精神生活中產生過如此巨大的影響。”元代隱士胡琦在其所編的《關王事跡》中描述“廟食玉泉,至今不絕”關公信仰在中國各個角落生發,又反過來影響關羽事跡的流變和《三國演義》小說的接受度。故研究安徽各地關公信仰的基本情況,對研究關羽事跡在不同地區的流變,以及當時的社會風尚有著重要意義。
明清時期皖北地區關帝信仰概況
關帝廟的建設
明清時期,安徽地區關帝廟的修建首先考慮關帝廟的實用性。既要滿足官員祭祀的需求,還要滿足民間信仰的需求,故城區及官府衙署附近的關帝廟往往規模大,香火旺盛。據清光緒七年(1881)《重修安徽通志》所載,各縣治下皆有關帝廟修建相關記錄。大多數地方方志史籍都與通志一樣,其中記載的關帝廟大多是承擔國家統一祭祀活動。另外,有些香火較盛且規模較大的關帝廟雖為“邑人”所建,但也會詳細記載。比如,《潁上縣志》中有“(關帝廟)一在鹵門外,一在鹵關外,一在江口東,一在八里垛河南,一在河北,皆民建”。
亳州地區“關帝廟在城內東北隅,正殿三楹,后樓三楹,殿東西各三楹。前為大門三楹,明正統年,百戶懷玉,弘治年指揮石爾修建。嘉靖四十三年修。萬歷二十四年休。康熙二年,知州何遷率紳士修。嘉慶十五年知州李堯文復修,添設戲樓一座,道光十四年知州龔裕率紳謝寬、湯嵩齡、耿葆元等創建拜殿。同治九年,重修大門戲樓,今廢”。這是有證可考的安徽地區現存的最大關帝廟,除正殿后樓等建筑外,還建有戲樓。與上文《潁上縣志》所記內容相結合,這體現了關帝廟修建的幾種主要方式,即官捐、商捐,或是以一地鄉紳為首籌資興建,抑或是重修。由此可以確定,興建關帝廟與地方經濟狀況是密不可分的。經濟越發達的地區,關帝廟越多,規模越宏偉,香火崇奉也越旺。
記載在冊的關帝廟都具有非常強的代表性,其他則“茲不備載”。《鳳陽縣志》中就明確指出“境內關帝廟數十處”,多為民間自發崇奉香火。因此,關帝廟的數量應當遠遠大于所記載的數量。但對這些關帝廟的數量進行統計,仍可大致反映出明清時期安徽地區關公信仰的面貌。
關帝祭祀
“大清會典,直省俱設立關帝廟,春秋仲月諏吉,及五月十三日,均致祭。前殿以地方正印官主祭,后殿以丞史將執事以禮牲祭日。陳設牲牢器數,及迎神上香,奠獻讀祝送神,視燎儀注,均與京師同。”《懷遠縣志》所記載的這些具體事項在安徽各地方志中都有類似描述,《懷遠縣志》和《潁上縣志》甚至記述了具體祭文,祭文內容隨春秋時節變化,細節有所差異。從中可以發現,祭祀關帝在當時統治集團的明文規定下,已經形成一定的規范,各地“均與京師同”,由各省長官執行。再有,《鳳陽縣志》記載:“關帝廟在府城內西門大街,每歲春秋仲月祭日,由禮部頒行。及五月十三日廬鳳道率同城文武官致,祭牲用太牢,每月朔望日上香。”關羽祭祀并不只是民間信仰,而是全國各地地方官員都要參與其中的重要祭祀活動。
另外,就關帝祭祀日期而言,常見的有春秋祭、五月十三日祭(誕辰祭)兩種,有些地方也有每月朔望日祭。祭祀的主要方式有送祭品、辦廟會、唱關公戲。《中國地方志風俗資料匯編》記載:“五月十三,做醮社祠關侯。”根據亳州關帝廟花戲樓建造時間可以推測,這種祭祀方式應當最先出現在華東地區,后逐漸被安徽北部所接受。
關帝廟的廣泛建設以及祭祀體制的完善,無疑體現了關羽在清朝時期的崇高地位。
明清時期關羽事跡在皖北地區廣為流傳的原因
“在任何時代,文學接受都不僅僅仰仗于朝廷的文教政策,亦不僅僅依賴文人的思想宣傳,它更重要的是要借助于各種社會傳播方式。”所以真正推動關羽事跡傳播的還有明清時期的統治階級、士大夫、各大書坊以及各路商人。明清時期,《三國演義》極為流行和暢銷,一時間洛陽紙貴,甚至有如武林楊衙夷白堂刊本般專供文人外出旅行攜帶的版本。由此可見,當時小說《三國演義》在文人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對關羽事跡流傳原因的分析,顯然也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入地了解當時的社會風氣和文化發展狀況。
商人的活動
《三國志》記載,“中山大商張世平、蘇雙等貲累千金,販馬周旋于涿郡,見而異之,乃多與之金財。先主由是得用合眾徒”。正如前文提及商捐是關帝廟建設資金來源的一大源頭,商人的活動對關羽事跡傳播和關羽信仰的推廣無疑十分重要。關羽與晉商同鄉是關羽事跡不斷流傳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在安徽地區,關帝信仰風氣較為濃厚的地方,也是經濟發達和商人活動頻繁的地區。
明清時期,安徽省境內淮河流域大部屬鳳陽府所轄,《宋史·地理志》記載,鳳陽府“土壤膏沃,有絲帛之利”;《鳳陽縣志》載“禹貢淮夷蚌珠暨魚”,其中“珠魚”“粟稻黍稷”為當地特產,稍北的亳州地區盛產中藥材。物產既豐,又地處淮畔,水運發達,加之自明代洪武之后,淮河流域、江浙地區的鹽產量逐年上升。以鹽業為重要營生的晉商以及地利人和皆備的徽商在安徽地區特別是安徽北部地區的活動日益頻繁。
《揚州志》有此記載,“一在北門內,一在監院東,惟在小東門甕城內者,香火最盛”。揚州城設五門,“東南曰小東,各門有甕城”“門東南即運河,為濠北”。當涂與揚州漢時為一大縣,在明清時期雖已分為兩地,但風俗差異不明顯。濠河同當時鳳陽府所轄淮河地區、亳州市的渦河地區類似,在明清時期帆船相接,商賈云集。而安徽地區最大的關帝廟就建造在渦河南端,是山陜藥商在亳州經營藥材的聚會聯絡之地。同為晉商活動頻繁的揚州地區也是靠近運河東南門附近關帝廟香火最盛的地區。
另外,《亳州志》中還有關于火神廟重修碑記的記載,落款為“乾隆十四年仲秋月朔,山陜信商鐫”。“山陜會館”在各地方志中多次出現,可見當時晉商在安徽地區十分活躍。而徽商對推動關羽信仰所起的作用同樣不可小覷。比如,徽商曾聯同北京商人捐資興建洛陽關帝廟石欄;再如,《萬歷嘉定縣志》記載,“漢前將軍壯繆侯廟,在澄江門內,徽商孫鎮建”。徽商倚仗自身雄厚的財力,在萬歷年間獨立完成蘇州府嘉定縣澄江門關帝廟的修建。
由此可見,商人的活動對關羽事跡的流傳與演變影響極大。同時,因為關帝作為商人重要的保護神,所以關帝廟常常用作商品集散地,有關帝廟的地方必定會反向促進當地商品經濟的發展。
國家正祀及士大夫的推動
唐初之時已有武廟,但關羽僅是作為從祀,主祀是周朝名將姜子牙。宋時,關羽的地位隨著歷代統治者飄搖不定的態度幾經浮沉,最終在北宋末年被宋徽宗敲定。此時,民間供奉關帝的廟宇已是“郡國州縣,鄉邑間井皆有”。在此之后,明清時期還有兩個重要的時間節點。
明代嘉靖年間出現了關羽地位演進的兩大重要轉折。其一是嘉靖元年(1522),小說《三國演義》的最早版本出現,在此影響之下,關羽事跡成為熱潮;其二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階任內閣首輔,位高權重,親自作《重修當陽廟碑銘》;在此碑文中,他首次將關羽和孔子相提并論,可見當時關羽在廟堂祭祀中的地位得到了絕對的提升,已經成為與“文圣”齊名的“武圣”。嘉靖三十五年(1556)之后的“武廟”幾乎已經成為祭祀“關帝”的廟宇的代名詞。《三國演義》的刊刻也在此時迎來了高峰,風靡一時。僅流傳至今的海內外《三國演義》明朝版本就有四十多種。
乾隆年間,“關帝在當時力扶炎漢,志節凜然,乃史書所謚,并非嘉名。陳壽于蜀漢有嫌,所撰《三國志》多存私見……從前世祖章皇帝曾降諭旨封為忠義神武大帝,以褒揚盛烈,朕復于乾隆三十二年降旨加靈祐二字,用示尊崇……當今抄錄《四庫全書》不可相沿陋習,所有志內關帝之謚,應改為忠義”。此段記載在安徽各地方志中多有引錄。乾隆對關羽“忠義兩全”的贊許和有意宣揚,逐漸滲透到各個地方的官方制度和民風民俗中。關公形象深入人心,顯然是國家社會治理手段的結果。關公信仰作為當時民眾生活的支撐,具有社會教化的作用,有利于良好社會公德的形成。
同時,自毛宗崗強調“讀《三國》者,當知有正統、閏運、僭國之別,正統者何?蜀漢是也,僭國者何?吳、魏是也……”之后,“擁劉反曹”風尚流行,使讀者建立了先入為主的概念,視關羽為忠義“武圣”,也便有了許多類似亳州民間關帝廟中楹聯上所書“一曲陽春喚醒古今夢,兩班面目演盡忠奸情”這樣觀點鮮明,且通俗文學色彩濃厚的語句。這是關帝信仰自上而下傳遞的過程。
文學藝術的社會傳播與再創作
如果說關帝廟的廣泛建設使得關公信仰推廣開來,那么關羽作為一位極具歷史性和故事性的人物,他的相關事跡則是靠印刷術為基礎的文字傳播逐步走向繁榮的。徽州是當時十分著名的刻書中心,官刻、私刻、坊刻俱全。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言:“天下刻書最精者,為南京、湖州和徽州。”刻書既有利可圖,便獲鹽商資助,加之當時《三國演義》在民間廣泛傳播,需求量極大,刻書多用竹紙,雖質量不高,但可以滿足人們的閱讀需求,同時還能降低刊刻成本。徽州地區原料豐富,又可聯通蘇杭,《明清時期徽州府刻書業》中記載,“凡經、史、古文,詩,賦,試藝,無所不刻”,由此推測,小說應當也在“無所不刻”的范圍內,《三國通俗演義》就是其中一種。當時很多小說就是用這種方式走進千家萬戶的。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文人曲家對《三國志》故事進行再創作。例如,安徽歙縣有清乾隆時期著名戲曲作家吳震生創作的《玉勾十三種》,其中一種名為《世外歡》。吳震生以史傳為藍本敘述三國故事,雖然并不是圍繞關羽事跡展開,而且具有非常強的虛構性,但是依然可見三國故事確實為戲曲家的創作提供了不竭源泉,這不能不說其沒有受到《三國演義》的影響。除吳震生外,還有眾多曲家活躍在明清時期的安徽江浙等地,他們創作的“三國戲”不可勝數。戲臺上的關羽極受熱捧,“簾布一掀,橫刀而出……觀者千百人,見其威嚴持重,神采奕奕,不期同聲一好。采聲不絕于耳……”
戲曲家的創作把《三國演義》故事帶入尋常百姓家,一些劇目在宮廷中也極受喜愛,此類戲碼的不斷上演吸引了更多讀者閱讀小說,而作為其中特色鮮明,又備受推崇的“武圣”關羽的事跡,自然也隨之流傳愈廣。
安徽地區關公信仰的特殊性
皖北地區廣泛信仰的本是大禹,但平原地帶孕育出的開闊心胸使他們可以接受各種外來信仰,加之各地方志中多見“風俗清美,天性忠義”等描述,于是關羽信仰便在皖北地區生根發芽。徽州地區與安徽其他地區的信仰風俗差距大,自古以來這里各種信仰繁盛,而關公信仰在徽州地區的傳播之廣遠勝于安徽其他地區。
徽商信仰的是朱熹,與晉商信奉關羽的原因相同,即有同鄉之誼。徽州地區作為徽商的發源地,關帝信仰十分濃厚,且如前文所述,不乏徽商投資所建關帝廟。其原因可能有以下三點。首先,“自唐宋來數百年,皆是重忠義,講世好”。徽州地區山嶺崎嶇,氣候潮濕,不宜發展農業;當地人多世代從商,而團體經商最看重的就是忠義。其次,徽商與晉商雖信仰不同,但都被稱為儒商。明清時期,儒家稱關羽為“山西關夫子”,關羽文韜武略,以忠義待人、侍君、束己,可以說是儒家理想人格的代表,而徽商信仰的朱熹又是儒家代表人物。其實不論信仰關羽還是朱熹,其目的都是增強團體的凝聚力。故對于徽商而言,關公信仰是容易接受且符合他們的價值觀的。最后,徽商和晉商最為重要的產業都是鹽業,鹽鐵專賣自古有之,因此,與朝廷保持良好的關系極為重要,其中方式之一就是接受并跟從清朝統治者對關羽的認可。
明清時期,從官方到學者、大儒、文人、書坊主、曲藝創作者,以及不同商人集團的推動,共同造就了安徽地區“無處不焚香”的盛況,關公廟宇櫛風沐雨,至今恢宏,關帝事跡也不斷流傳。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到了清末,隨著上海和江浙地區商人的崛起,晉商逐漸落幕,但依靠晉商而興起的關羽信仰卻未消失,依然在中國乃至海外有華人活動的地方蓬勃生長。關羽信仰的背后是多方因素影響下又歷經多代最終養成的文化性格,值得我們不斷探索。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初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