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呼喚

羅勇，男，彝族，貴州威寧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屆高級研討班（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已出版長篇小說五部。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文藝報》《民族文學》《讀者》《散文選刊》《滇池》等刊物，榮獲貴州省政府文藝獎、首屆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散文獎、首屆全國青年產業工人文學大獎散文獎、第二屆馮夢龍杯全國短篇小說獎等十余種文學獎項。

一

木靈是我們鎮街上的名人。在我們小鎮，你問鎮長是誰，答得出來的沒幾個人，提起木靈，三歲小孩都知道他的趣事。比如，見到木靈，你說，木靈，笑一個。木靈應聲仰頭看天，鼻翼縮成一團，嘴齜著，呵呵地笑，笑沒氣了，你接著讓他笑，他又繼續呵呵。你說一次，他呵呵一遍，你有時間重復的話，他可以陪你呵呵一天到黑。你讓他跑，他飛跑。你讓他跳，他亂跳。有些人嫌跑跑跳跳不刺激，會說，木靈，揪胡子。他一把抓住胡子往天上扯，自己牽著自己往前跑，越跑越快。有人說，木靈，抓頭發。他攥了滿滿一手頭發，往地上摁自己的頭，頭不聽手的，相互僵持對抗，木靈團團轉圈，累出一身大汗。有人說，木靈，打耳光。木靈揮手啪啪打自己的臉，打得鼻口來血仍不停手。

碰上趕集的日子，木靈像個大明星，身后跟著一群小伙子，見到好看的姑娘，他們說，木靈，抱姑娘。木靈不由分說沖上去，攔腰抱起姑娘，姑娘花容失色，銳聲尖叫，雙腳朝虛空里亂蹬亂踢，越反抗木靈箍得越緊。有個小伙，向心意的姑娘表白碰了釘子，心里的疙瘩解不開，悄悄指使木靈捏姑娘的胸部。木靈曲起手指做抓握狀，朝姑娘虎撲，一街驚恐的尖叫，一街放肆的哄笑。

你已經看出來了，名人木靈，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而且是個身強力壯的大齡傻子，聽得懂簡單的人話，吐不出半句人語。沒人給他指令了，就乖乖躺在超市門口的臺階上曬太陽，手伸進褲襠，專心扶持襠里的軟貨，把個癟嘴褲襠弄得像撐開的雨傘。隔一陣，蜷起腰嗷嗷低吼，旋即身體繃的筆直，赤裸的腳趾一根根立起來，像堅硬的子彈就要彈射出去。然后，喘息著縮回手，吧嗒幾下嘴，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密密麻麻的蒼蠅落滿他全身，嗚嚕嗚嚕蠕動，偶爾翻個身，嗡地騰起一團烏云。

木靈折騰的時候，別人根本無法阻止他，勁頭和瘋子不相上下。人們樂得看熱鬧，巴不得他越瘋狂越好，生出的事端越刺激越好，給清湯寡水的小鎮生活增添點佐料。

當然，也有例外，而且這例外特別奏效，不管木靈正在干什么，只要離鎮街不遠的村子里傳來呼喚：木靈——木靈吶，回——家——吃——飯——啦！木靈側耳傾聽，立刻終止行動，旋即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路狂奔。

聲音傳來的地方是木靈的家。呼喚他的是他年邁的母親。

母親年輕的時候，怕人欺負木靈，從不讓他單獨去鎮街上。母親的腰上纏著兩根帶子，一根系打開家門的鑰匙，一根拴活蹦亂跳的木靈，母親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木靈長大了，母親老了，帶子拴不住木靈，吃飽喝足他就往鎮街上跑，他喜歡熱鬧，喜歡人群，尤其喜歡超市臺階上溫暖的陽光。

二

母親站在村口等候木靈，身子曲成弓，拐杖豎為弦，弦上沒有箭，一次一次往外發射母親擔憂的目光。父親很早就不在了，大哥木精討了老婆分家另過，剩下母親和木靈相依為命。

木靈狂奔到母親身邊，剎住腳步，咧嘴沖母親呵呵笑。四十多歲的人，臉上的胡茬子長得比野草茂盛，智商卻千年不長，萬年不大，一聲媽都不會叫。母親老了，打理不了木靈臉上的胡子，讓木精幫忙，木靈不認大哥，在他眼里，木精和鎮街上指使他干壞事的那些陌生人沒什么兩樣，他的身體只允許母親靠近。母親看不清他的臉，揉揉霧蒙蒙的眼睛，霧揉不掉，蒙蒙像一層半明半暗的紗簾擋在眼前。母親放下剪刀，撫摸木靈凝結成餅狀的頭發和亂蓬蓬的胡子，哀嘆說，我死了你怎么辦吶？

這問題比木靈的毛發還亂，纏繞母親大半輩子。木靈小時候，母親沒細想這件事，木靈長大了，麻煩一堆一堆來，想找人拿個主意，男人死得早，只能問木精。木精一心想分家，眼睛瞪得像茶杯口，說怎么辦？涼拌。我自己的稀飯還吹不冷，哪有能力管他。

木精不傻，他該有正常人的生活，可因為木靈的存在，他的婚姻一直不順利，這事落到誰頭上都無法承受。母親不怪木精，反而覺得愧對了他，就積極撮合木精的婚事。看見過的、聽說過的姑娘都請媒人去打探，人家不挑木精，提起木靈，都客客氣氣往外送人。木精找對象的標準一降再降，漂亮的不成，找一般的，一般的不成，找難看的，難看的不愿意，母子倆放出話去，只要是個女人就行。標準降了，彩禮不降，以女方的意愿為主。香噴噴的魚餌拋出去，魚嗅到餌后面隱藏的木靈，遠遠躲開了。

木精死扳著要分家，是想把母親和木靈扔在獨木橋上，他要走自己的陽光大道。母親心里難過，嘴上不說一句阻攔的話，只希望木精表個態：她死后，他會接著管好木靈。木精不說管，也不說不管，說完涼拌之后就說房子怎么分，土地怎么分。

母親的心思不在分家上，她牽掛的是木靈的未來，木精不管，她一死，木靈也唯有死路一條。她不放心木靈獨自活在世上，不如趁自己有口氣的時候掐死他，或者在他的飯里拌點毒藥一了百了。死在她手里，總比餓死在街頭野外體面些。這么一想，母親悲從中來，眼淚咕嚕咕嚕往下滾。

木精說，分個家有啥好哭的？分開總比困在一起好，我這樣分行不？母親沒聽清木精怎么分的，但她說行，只要不把我和木靈分開，你想怎么分怎么分。三間正房，兩間歸木精，大片的土地歸木精。母親沒說一句反對的話，木精始終要成家立業，拖家帶口的人，跟木靈和她不同，多分點土地財產很正常。一摞碗分成兩摞，一灶火分成兩灶。三口之家，改立兩個戶頭，各開各的門，各吃各的飯。午飯時分，屋頂騰起兩股炊煙，升高了，糾纏到一起，分不清你我。

沒多久，木精果然討來個駝背女人。

院子里突然多出個奇怪的人，木靈眼里亮光閃爍，興奮地啪啪扇自己耳光，朝女人呲嘴傻笑，嚇得女人不敢出門，躲屋里罵木精，哭著回娘家。木精掄起鋤頭滿院子追打木靈，母親勸不住，只好把木靈往鎮街上攆，天擦黑才叫他回來。

院子里沒有木靈，女人臉上的寒冰慢慢融了，化出一點點難得的春色，木精迫不及待往床上摁女人。女人說大白青天的，害臊。三十多年的蓄勢待發，木精哪顧得上害臊，嘴里的粗氣一股股往外噴，一門心思埋頭苦干，可女人背上的駝子始終讓他不得要領，木精臉漲得通紅，一身汗水。女人鄙夷地說，你呀，沒我表哥聰明，從后面嘛……

女人話里藏著鋒利的針，把脹鼓鼓的木精戳漏氣了，癟成一團，肩膀一聳一聳的，突然嚎啕大哭。母親站在屋檐下，側耳聽鎮街上木靈攪起的熱鬧，人們的尖叫和歡笑像一股一股旋風灌進她的耳朵，震得她的心幾乎要飛出胸腔。母親捂住胸口，蹲在屋檐下面哀哀哭泣。屋里屋外都是哭聲，煩躁了女人，她跳下床，剁著腳吼：死絕了咋的？左一個嚎右一個嚎。母子倆立刻閉上嘴，眼皮關不住淚水，扯成線往下掉。

女人無端看不慣木靈，前世結下多大冤孽似的，見面就仇上了。曉得木靈饞肉，故意把大塊的肥肉搭在碗口，放院子里的長條石上，木靈尋香撲來，手剛伸到碗邊，就挨了女人一頓抽：我讓你偷吃，讓你偷吃。母親拼命往屋里拉木靈，拉不動，濃濃的肉香讓木靈忘記疼痛，抽破手皮仍不退縮。母親護住木靈，她背上也挨了一頓亂抽。打嚇不退木靈，女人喔喔地喚來狗，連肉帶碗扔到地上，說，狗吃了會搖尾巴，你吃了有什么用？木靈掙脫母親，趴到地上跟狗搶肉，狗一呲牙咬住木靈的手，血染紅了狗嘴。

女人拿捏準了母親的七寸，動不動就說不跟木精過，嚇得母親馬上閉嘴，再不敢阻止女人打木靈。母親朝屋里高喊，木精，木精，勸勸你媳婦啊。把角落的蜘蛛喊跑，圈里的豬耳朵喊立起來，屋里的木精吧嗒吧嗒咂葉子煙，不應聲。

有一天晚飯時分，母親感覺頭打破了似的一陣劇痛，眩暈鋪天蓋地襲來，一下撲到桌子上，頭一歪，撇下木靈走了。母親咽氣的時候，木靈正往嘴里呼嚕呼嚕扒飯。母親頭枕在桌上，瞪著木靈，眼睛像一對鏡子，里面有一對小小的木靈，一動一動的。木靈覺得好玩，用手指戳母親的眼珠子，眼珠往里癟一下，又反彈回來。木靈覺得好玩，像一只大猩猩，捶胸頓足呵呵笑起來。

三

母親死了，沒人管木靈，他風雨無阻地在鎮街上游蕩，執行各種各樣的人發出的指令，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熱鬧喧嘩。天晚了，人們各自回家吃飯歇息。沒有母親的呼喚，木靈不知道回家，像一朵孤魂，在鎮街上飄來飄去，餓了去垃圾桶里翻找吃的，困了睡超市門口的臺階上。夜里冷，木靈睡不著，起來四處亂躥，嗷嗷地大吼大叫，惹得一街的狗徹夜不寧，吵得一街的人輾轉難眠。

鎮街上的住戶把木靈當成社會問題，反應到鎮里，鎮里責成村里管好木靈。村主任找到木精，讓木精別放木靈到街上影響別人。木精張張嘴，沒出聲。女人說，我也是殘疾人，木精一個人管倆殘疾的，加上孩子，顧不過來。村主任說，木靈名下的房子、土地、低保都歸你們了，你們有責任管好木靈。木精抿緊嘴看女人，女人對村主任說，我們不要，都歸你，你來管木靈。

村主任嘆口氣，背著手往外走。走到門口才喊木精，木靈跟你是一個奶包上吊大的親兄弟，鼻子再丑割不掉，一個大男人，別把腦袋長到女人肩膀頭子上。

木精不答村主任的話，等村主任走沒影了，對女人說，我們不管木靈，萬一村里真的收回木靈的房子土地低保，不劃算。女人眼皮往下墜，臉上泛起一層嚴霜：怎么管？像你媽一樣把他拴褲帶上？女人一冷臉，木精慌了神：我的意思是管他吃飽，夜里別放外面騷擾人。女人說鎮街上那么多吃的，他油水比你足，餓不死的。再說，我沒攔著不讓你管。

女人的口氣有些松動，木精知道她在乎木靈名下的東西，晚飯的時候，他站到院子里，像母親一樣喊木靈回家。他從沒喊過木靈，張開嘴，發不出聲。女人說，大聲喊呀，誰會割你的舌頭。木精手攏住嘴喊：木靈，木靈吶，回家吃飯啦！女人嫌木精嗓門小，不停指揮木精：大點聲，再大點聲，讓村主任聽見。木精喊啞嗓子，始終不見木靈的影子。木精的呼喊對木靈來說一點也不直觀，他混沌的腦子，只對母親的呼喚有條件反射，木精的聲音，對他來說和吹過耳畔的風沒有區別。

木靈越不回來，女人越要木精喊，早中晚各一次，每天三喊。喊不起效，又叫木精上街去找，當人面拽木靈回家。木靈不配合木精，一次沒回來過。一個月后，女人理直氣壯地把木靈名下的房間改成豬圈，喂了一幫豬仔仔，盤算著等豬長大，好好賺上一筆。

木靈不回家，他惹下的禍事卻一樁趕一樁來了。先找上門來的是開飯館的二貴——木靈撈二貴飯館潲水桶里的東西吃，打爛了桶，街里街坊的，打爛一只兩只也就算了，接連八九只，得賠。沒隔幾天，養豬的三全過來——木靈去三全養豬場跟豬爭吃的，嫌小豬仔吃得多，自己沒吃飽，腳踩手掐，弄死五只沒滿月的豬仔仔，得賠。前兩樁沒扯清楚，賣水果的四秀哭哭啼啼攆來，手里牽著頭上流血的孩子——木靈搶孩子冰激凌吃，孩子不給，木靈出手傷人……院子里隨時有上門索賠的人，村里鎮里都來人了，一致要求木精管好木靈，賠償人家的損失。

這一賠，賠了夫妻倆辛辛苦苦攢下的一萬塊錢，賠光木靈屋里的豬仔，賠去糧囤里兩千多斤玉米。女人賺錢的夢想，被木靈惹來的禍事擊得粉碎，臉陰得潮乎乎的，一擰一把水，命令木精用鐵鏈將木靈鎖在空了的豬圈里。喂木靈不如喂豬，豬大了可以賣錢或吃肉，喂木靈白白浪費糧食。女人恨得牙癢骨頭痛，質問木精就這樣算了嗎？十個掙的趕不上一個敗的，當初瞎了眼，嫁你這么個窩囊廢！清清靜靜的院子，被她咒得整日陰風慘慘的。

很長一段時間，木精沒往床上摁女人，盡管他已經熟練掌握了對付駝子的技巧。他十分害怕女人生氣的樣子，她板著臉的時候，身體又冷又硬，他怎么捂都捂不熱。

四

這天，院子外面駛來一輛油光水滑的轎車，車上下來一個瘦得像一把火鉗的人，敲門問，是木靈家嗎？木精以為又是木靈惹下的禍事找上門來了，說不是，起身要關院門。

鎖在屋子里的木靈，閑不住，雙手不停刨阻擋他的土墻，日復一日，在墻根下刨出一個洞。木靈像只老鼠，吃飽喝足就蜷縮到洞里，靜靜地聽外面的聲音。聽見轎車的聲音，木靈急吼吼扒到狹小的窗口往外瞅，興奮得嗷嗷叫。來人聽見木靈異于常人的吼叫，伸手撐住即將合上的院門，說，我知道你們有很多麻煩，我來幫你們解決。

來人叫牟福，鄰鎮的大老板，開煤礦發了財，日子富足得讓他陷入迷茫，不知道該如何花錢享受生活。正為錢多惆悵，不幸的事連三趕四襲擊他，煤井塌方埋掉五個工人，賠了幾百萬。妻子不會生育，好不容易找個小三懷上了，小三卻駕駛大奔失控栽進河里，如花似玉的人兒命喪黃泉不說，牟福的香火也被淹沒了。對牟福來說，這些都不叫事，錢能解決的事算個啥呢？最無能為力的是，他查出了肝癌，這是不治之癥啊，一身晃晃蕩蕩的肥肉短短半月就煙消云散。朋友說，你這運氣背得太離譜，恐怕命理中有災星，有必要找個懂行的人把把脈。牟福覺得有道理，隨即遍訪命理高人，都說他命薄八字小，壓不住來勢洶洶的財運，必須找個屬相為虎的命硬人陪在身邊坐鎮，才能扭轉頹勢，絕處逢生。誰最命硬呢？高人指點，街頭的傻子瘋子命最硬，過得豬狗不如，活得比神仙逍遙自在。有人給牟福推薦木靈，屬相條件樣樣達標。

牟福講完來意，直截了當說，我們做筆生意。木精偷偷瞅女人，女人不看他，上上下下打量牟福，疑惑里透出意外的喜悅，說你想買木靈？牟福說，我幫你們好吃好喝伺候著，你們不放心，隨時去看看。木精的眼珠幾乎滾出眼眶，買豬買牛的見過，買女人買孩子的聽說過，買傻子的事頭一次見。他警覺地問牟福，你買木靈干什么？販賣器官的吧你……女人嫌木精笨，人家明明講清楚原因，他偏偏牛圈里伸出馬嘴來，趕忙用眼神制止木精，對牟福說，木靈可不是一顆米兩顆米養大的。牟福揮揮手，錢的事好說。

女人伸出一個巴掌，一時拿不定主意，轉頭征詢地看木精。木精不明白她的意思，照實看圖讀數：五——？牟福說，五萬？驚得女人的頭往高處昂，背上的駝子繃得嘎嘎響。她咽了一口唾沫，使出賣豬賣牛的本領，這么大的人，牙口好，無病無災，從小到大沒打過針吃過藥，命不是一般的硬。

牟福邊拉皮包鏈子邊說，圖個吉利，我給你八萬。但你們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買賣人口是犯罪的，不能往外說，你們認我當遠房表哥，有人問起，就說木靈去遠房表哥家住一段，錢是我借給你們的。女人像被無形的力量推了一把，搖搖晃晃往木精懷里靠。木精剛想扶住她，她撐住膝蓋自己站穩了，問牟福：你哪只耳朵聽見我說同意賣？牟福伸手比一下，不是五萬嗎？我多給三萬，證明我的誠意。女人說，命重要還是錢重要，你心里有桿秤的。牟福慌了，要多少你開個價。女人朝屋里走，邊說，你說得對，買賣人口是犯罪的，我們不想坐牢。

咚的一聲，牟福跪得塵煙四起，拖在屁股后面的兩只腳，魚尾巴似的一搖一擺，膝行到女人面前，話沒出口，淚水洶涌而下：姐姐，好姐姐，求你把木靈賣給我，沒他我會死的。女人問，我們憑什么為你冒險？牟福說，十萬行不？女人搖搖頭。牟福說，二十萬？二十萬不行四十萬。女人看著遠處，淡淡地說，再多的錢，也要有福享受，像你一樣，錢多有啥用呢。牟福一把拽住女人的衣角：姐姐，五十萬，你伸出巴掌是五十萬的意思，我太蠢了，沒明白你的意思。

五

女人蘸干口水，也沒把五十萬塊錢數完，她對一旁眼巴巴的木精說，你來數。木精欣然領命，卷起袖子，呸呸往手上吐口水，嘩嘩地數，數完后他疑惑地看看錢，又看看女人說，五十萬，真是五十萬。女人說，不娶我，你這輩子做夢都夢不到這么多錢。木精站起來表忠心，被女人摁住了。女人一臉燦爛，和風細雨地鼓勵他重新數一次，木精又嘩嘩數開了。

夫妻倆從白天數到晚上，忘了給孩子做飯，孩子餓得哇哇哭。他們哄孩子，別哭別哭，爸爸媽媽忙數錢錢，多多的錢錢，明天給你大錢錢，想吃什么買什么。

他們忘了喂雞喂狗，餓得雞飛狗跳的。女人厭惡地皺起眉頭說，太吵了，明天全賣掉。木精斬釘截鐵附和女人：毛都不留一根。

夜里，女人側起身子，主動把駝子往木精懷里送。木精緊緊摟住駝子，深深吸幾口氣，始終蓄不起勢來。女人有點生氣：不想要，以后別碰我了。木精趕緊賠小心：不是，不是，我心里老想著錢，還想數。女人噗嗤笑了，說，我就想干點事情分散注意力，其實我也想數，數不夠。倆人拉亮燈，從枕頭下摸出一疊錢，像打撲克一樣，一人拿一把，你一張我一張往床上鋪。

第二天，女人破天荒給大孩子一張百元大鈔，吩咐孩子去鎮街上，愛吃什么買什么。類似的圈套女人以前經常用來對付木靈，大孩子見多了，遲疑著不敢接錢。木精鼓勵孩子：真給你，隨便花，不打你。

大孩子歡天喜地來到鎮街上，平時非常想吃但從沒沾過嘴唇的東西，在他腦海里緊急集合，列隊等待他品嘗。肚子漸漸鼓起來，像只小陶罐，裝不下東西了，嘴仍不肯罷休，吃不下了喝，喝不動了舔。

晚上，大孩子發高燒，上吐下瀉，渾身汗水淋淋，仿佛剛從水里爬出來的一樣。連夜送到鎮醫院，醫生說怎么當父母的？給孩子吃這么多東西，食物中毒了，要住院治療。折騰到天亮，大孩子穩住了，夫妻倆這才想起剛會走路的二孩子還躺在家里。木精慌忙火急往家趕，遠遠聽見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打開門一看，二孩子從床上摔下來，頭撞到床的尖角，額頭上的傷口像一只天眼，從眉間裂到發際，血干涸了，露出一線刺眼的白骨，直愣愣瞪著木精。

木精的心猛然往下沉，木靈剛走，突然就攤上事，莫不是他們賣掉木靈，牟福的厄運轉移到他們頭上了？直到二孩子住進醫院，處理好傷口，木精才囁嚅著跟女人說出心里的疑問。女人乜眼看木精，罵他小人沒見過大世面：不就是生個病跌個跤嗎？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病不痛的？你是舍不得木靈。木精連連擺手，說事情有點奇怪，我們該多個心眼……女人轉過駝背對著他，聲音冷冷的：害怕你就走，錢和孩子歸我，別讓我們禍害了你。木精心里犯嘀咕，可他不敢再辯解。

孩子住院的第三天下午，一道閃電撕破老天爺黑喪的臉，炸雷滾滾而來，窗戶玻璃嘩嘩發抖。只一瞬間，大雨傾盆而下。女人突然張大驚恐的眼睛，壓低聲音問木精，錢呢？木精嘴搭到女人耳朵上說，埋在灶洞煤灰里的。女人猛推他一把：趕緊回去看看，萬一水灌進屋里淹壞錢，我要你的命。

木精一頭撲進雨里，轉眼不見蹤影。水果然灌滿院子，一股山洪從木靈刨的洞里咕涌出來，形成一個水潭，吸飽水的土坯墻，醉漢似的一堵一堵撲跌進水里。一陣吱吱嘎嘎的木料斷裂聲里，木靈的房子傾倒在水里。木靈木精的房子是連在一起的，這邊一坍塌，那邊的房子哼哼唧唧跟著傾斜，瓦片紛紛往下掉。木精沖進屋，從煤灰里飛快拖出裝錢的口袋，他剛跑出門，房子就呻吟著倒在水里。

木精扛著錢，一瘸一拐回到醫院，一下攤坐在女人面前，淚水混合雨水，在地板上蜿蜒。錢保住了，好端端的一院房子沒有了，眼前的事實，把埋伏在女人心里的那只爪子擰起來，七上八下，將她的心撓得血淋淋的。倆人沉默對視，對視沉默，一連串他們不敢細想的問題涌上心頭。女人搖搖頭，又搖搖頭，連連唉聲長嘆。木精感覺她把背上的駝子都嘆萎縮了，吹出的冷氣凍住了病房里的空氣，他不由打個冷顫，低聲說，我們……不應該賣木靈。女人盯著床上的兩個孩子，孩子恢復得挺好，已經開始玩耍打鬧，脆生生的笑聲清脆悅耳。木精說，我們不要錢了，把木靈帶回來好不好？

女人很生氣，大聲說，我一個女人家，眼水淺得很，你別什么都問我好不好？木精的眼睛直了，說都是你做的主……女人說你是不是男人？耳朵皮子那么軟，啥都聽我的，有點主見好不好？木精的嘴塑成一個圓洞，嘶嘶往外吹氣，說不出一句話。

六

鎮里出錢，村里出力，為木精一家搭建好暫時居住的活動板房。村主任忙前忙后，積極向上級部門申請幫他們新建房子。村主任沒看見木靈，問：木靈呢？女人生怕木精露了實話，搶著說去親戚家耍一段時間，修好房子我們就把他接回來。村主任說你們做了件好事，要是木靈在家，后果不堪設想。女人低頭盯著地面，不敢看村主任。村主任又說，木靈不在，別說你們，連我都有點不習慣。

短短數月，新房就建好了。面積和布局跟原來一樣，不同的是土坯墻換成更加堅固的磚混結構墻，瓦頂換成水泥頂，看上去寬敞明亮。木精在屬于木靈的房間窗戶上加固鋼條，鎖木靈的鐵鏈直接焊死在鋼條上。女人奪下木精手里的焊槍，說：生兒育女的人，別做喪德事了，不會有好下場的。為木靈鋪好床，安頓好孩子，夫妻倆啟程去接木靈。

牟福是當地的名人，很容找到他家，一幢富麗堂皇的別墅依山而建，像縮小版的布達拉宮，門前一池碧波蕩漾的湖水，沿岸擠滿披頭散發的垂柳，爭相探出身子，對著湖水搔首弄姿。湖岸上，一條整潔的馬路，像別墅吐出去的舌頭，貪婪地一直往山外延伸。各種各樣的車，磚塊一樣胡亂碼在馬路兩邊。別墅庭院里人頭攢動，傳來煤氣灶呼呼的吼叫和鍋碗瓢盆碰撞的清脆響聲。

木精扛著錢，和女人站在遠遠的地方觀望，心里的動靜比別墅那邊還大。木精說，他們家在辦酒席，人多，錢不好退，不如改天來。女人說，牟福怕事，人多他更不敢不退。木精感覺錢很沉，換另一邊肩膀扛，還是重，又換回原來的肩膀，說：萬一他不退怎么辦？女人心里惱怒木精無能，看看木精肩上的錢，看看木精神情慌亂的臉，轉過頭，默默注視別墅那邊。木精放下錢口袋，一屁股坐上去，說：緩口氣再走，太重了。女人知道他害怕，并不揭穿他，說：歇吧歇吧，我空身走路都累。坐在離木精遠遠的石頭上，扯根草塞嘴里嚼著，視線黏在別墅上。木精說：坐過來嘛，你離我太遠，講話費勁。女人說：離錢近了我反胃。木精屁股被燙了一樣，呼啦啦跳起來，怕女人笑話，假裝抽煙，不小心拿反了，點燃了過濾嘴，一股焦味彌漫在空氣里。

女人假裝沒看見木精的窘態，岔開話題說：牟福家像是辦喪事，房子后面豎起招魂幡，院墻兩邊白花花的一排，應該是花圈。木精瞇縫了眼，使勁往別墅那邊看，說：不是吧？一個戴孝的人都沒有。女人疑惑地看木精：牟福沒有后代，誰戴孝啊，怕是真的沒熬過來？木精說：他們會不會把木靈弄死了，我說他販賣器官，你還不信。木精把女人說亂了，她心里的爪子又開始七撓八撓，人坐不住，說趕緊過去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兩人跌跌撞撞走進別墅大門，滿院子的人停下手里的活，奇怪地打量他們。走在前面的女人慢下腳步，緊緊攥住木精的衣角，那衣角像通了電，抖抖索索的。一個胖胖的女人迎過來問，認錯門了吧？我家親戚里好像沒你們這樣的人。木精深吸一口氣，說我們找牟福。胖女人領他們往前走，指指別墅大堂，那里有個煙霧繚繞的靈堂，一副黑亮的棺材擺在正中，牟福的黑白照片十分顯眼。胖女人說，是不是欠你們工錢？人都沒了，你們找他也白搭。

木精正要解釋，別墅外面突然一陣喧鬧。一伙人提著棍棒往外攆一個人，那人迎著揮舞的棍棒，拼命往做飯的地方闖，棍棒不斷落在那人身上，傳來嘭嘭的悶響。那人嗷嗷嚎叫，不管不顧撈起一只鹵雞，飛快往湖邊奔跑。木精認出來，挨打的人是木靈，雖然剪了頭發，剃干凈了胡子，穿戴比以前體面，但從他奔跑的姿勢，木精一眼就看出來了。木靈跑到湖邊，見后面的人還在追，一個箭步跳進湖里，噗通一聲，水立馬淹到他的腰部。胖女人慌了，大聲喊，再淹死個人就麻煩了，趕緊把他弄上來。木靈回頭，看見湖岸上都是人，他怕挨打，拼命往深水里趕。岸上的人大呼小叫讓他回來，越喊他越往前走，水慢慢沒過胸，沒過肩膀，剩下一顆腦袋，像個皮球漂在湖面。

女人一把扯下木精肩頭的錢袋子，扔在胖女人腳下，說這是牟福借給我們的錢，一分不少還回來了。不等胖女人說話，就拉木精往湖邊跑，邊吩咐木精趕緊叫住木靈。木精喊了兩聲，木靈依然往前走。女人急了，說喊他回家吃飯。木精說他只認我媽的聲音，不如你喊，像我媽一樣喊。女人愣了一下，眼睛像湖水，閃動粼粼波光，使勁清了清嗓子，雙手攏成喇叭罩在嘴上，朝木靈大聲喊：木靈——木靈吶——回——家——吃——飯——啦！

母親的呼喚，貼著明亮的水皮子漂過來，木靈停下腳步，睜大眼睛側耳傾聽。女人繼續喊。木靈扔掉手里的雞，尋著聲音的方向往岸邊趕。深深的湖水像一床巨大的棉被，擁堵住木靈的腳步，他呵呵笑著，一路擊打阻擋他前行的水。水花飛濺，水波涌動，女人覺得，朝她趕來的木靈，像個頑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