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忽已晚

2020年過得很快，新年后的幾個月因為新冠一直在家里上班，時間在等待與焦慮中一天天地過去。感覺上這一年才開始就已經進入了深秋，一天冷似一天，一早一晚和冬天已無異了。我們蜷縮在川西北的一個小縣城里關注著北方的天氣，愛人說這么冷那邊該供暖了吧。

婆婆遠在河北，幾天前打來電話，客氣地問候了家里所有的人，叮囑愛人注意身體，對我說謝謝，謝謝我轉給她的錢，問欣兒的情況，說女孩子早點成家才好。我對愛人說，媽是不是有別的事沒說，怎么這么生分？

一年中，我們在固定的幾個時間給婆婆一點錢，春節，六月左右，中秋節，臘八節。多少不一，隨著我們工資的增長也增加一點。最開始那幾年，她不收，說她有錢用，我們就存起來見面時一起給她。

后來婆婆又接連打了幾個電話，那句話走了很多彎路才終于說出來：她打算今年回來。回來，也沒有說回哪里，是回老家，還是回我們這邊。她只說了半句話，其他的話留給了我們，看我們怎么接下去。

老家的房子也只是換了一次椽子兩次瓦，這幾年回去時去老屋的路都沒有了，半人高的蒿草。

二十年前，婆婆跟隨另一個男人去了河北，給那個男人的兒子看工廠。這么多年，我們見面的時候很少，有時一年一兩面有時兩三年一面，她不愿意經?；貋?，我們也沒時間和多余的經濟精力過去，婆婆的二十年對于我來說就是一瞬間，昨天五十，今天就七十了。

公公去世那年婆婆才五十出頭。愛人的老家是川中一個丘陵縣，我們工作在川西北的一個山區縣，當我們中途換了幾次車又走了十多里山路到了老家時，首先聽到的是婆婆悠長悠長的吟唱，是的，是吟唱，就像一首敘事詩，已經唱到公公的中年了：我的那個人啊，你咋個命這么苦，修房又理屋，掙錢又養家，吃沒吃個啥， 穿沒穿個啥……

我看到了婆婆，那個頭發凌亂半蹲在公公棺材前一邊哭一邊燒紙的女人，她肯定幾天沒睡好了，面色蒼白，頭發凌亂，眼袋很重，干癟的臉上沒有一滴眼淚，看到我們回來了，眼淚才涌出來，一句話也沒說，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責備。

三個兒子都在外地，我們最近也最先到家，老二老三遠在新疆和深圳還在回來的路上。來不及憂傷，愛人回到家讓婆婆歇一會兒，他開始跟隨公公的兄弟侄兒商量葬禮的每一個環節。婆婆沒有去歇息，廚房里有村里其他婦女們幫著操心，她拿來一個小布袋，讓我去幫忙把袋口撐開，她用雙手把那些焚燒冷卻后的紙灰往里捧。

我和婆婆見面的時間不多，相互間也說不了幾句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更不知道說什么好，婆婆也是沒有多余的話。我心里想，婆婆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呢，還那么年輕，三個兒子沒一個在身邊各有各的事。

商量婆婆以后的生活是公公葬禮后最重要的一件事，村里的人兩邊的親戚都走了，堂屋里，我們一家人坐在一張方桌的四邊。說是一家人，其實老二和老三的媳婦都沒有回來，婆婆因為這個看向他們兄弟倆的眼神多了幾分埋怨，她說，還有啥子事比家里死了人重要，硬是寒心。老二老三都埋頭吸煙不接話，我和愛人也沒接話。

愛人和我商量過，家里女兒才兩歲，婆婆要是愿意就跟我們走，帶帶孫女煮煮飯。我內心有一些矛盾，擔心處不好和婆婆的關系，最終都不高興，家里租的房子也不寬敞，多一個人還要多一些開支。但是老二老三在那么遠的地方打工，又不可能帶上婆婆過去，再三比較，也只有跟我們走現實一點。

愛人和我私下說，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讓我往好的地方想，家里有個老人照顧小孩做做家務，我下班回家也輕松一點，他讓我一會兒也表個態。愛人有個特點，遇到說不好出口的話先會嗓子不舒服一樣使勁“嗯嗯”兩聲，再開口說。

他是老大，很多事理應他來承頭。他說，媽，你跟我們去，幫我們帶帶欣兒。然后，又問老二老三有沒有想說的。

老三是個直性子，沒讀多少書，話來得也陡，他說，我沒意見，反正大哥你讀書最多花家里的錢也最多，供媽應該。聽到老三這么說話，我有些生氣，但是又莫法和他吵嘴，只有忍著。

老二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先說為啥他媳婦沒回來，再說到老人供養的事。他說，媽跟他去也可以，就是新疆那邊天氣條件不好，怕老人適應不了。

愛人看了看我，我知道該表個態了。我說，媽就跟我們去，反正娃娃小有人專門照顧也好，只是當著你們兄弟倆的面說清楚，我是個急性子，有時候說話莫輕重，媽以后不要跟我計較。

都說完了，就等婆婆的話。婆婆的頭發還是凌亂的，臉色也沒有恢復正常，她沒有坐正，背靠在后面的墻壁上，頭擱在肩膀上。她的聲音很小，她說，哪個我都不跟，我就守在家里，我不去吃受氣飯，我自由自在地在家里有啥吃啥。

我聽出來，這是在說氣話。婆婆從小死了父母，跟著哥嫂長大，沒進一天學校認不到一個字，偏偏公公這邊家境也差，嫁過來苦吃了不少也沒享過福，哪曉得公公中途又把她丟下走了。公公在的時候，她只管做好田地里的農活養好豬煮好飯，其他的事一點都不用操心。現在，公公走了，如果把她一個人留在村里，那肯定誰也不放心。

愛人還在說，讓婆婆把田地交給村里其他人種，糧食裝好，雞鴨都賣了，早點跟我們過去。老二老三都在勸婆婆，聲音扯起來很大，甚至還抱怨婆婆不懂事，不曉得體諒當兒子的難處。我看著白熾燈泡下萎頓的婆婆，不忍心，也勸婆婆，不要嘔氣，早點把家里收拾好了就到我們那邊去。婆婆流淚了，說，人老了硬是莫用了，盡給兒女找麻煩。

一時，大家都沒有說話，只聽見屋外稻田里的青蛙“呱呱”叫得很熱鬧。

呆了七天，基本完成了該有的程序，老二老三走了，我和愛人也準備回去。我們給愛人的幺舅說好了，等婆婆把家里安排好了，就請他送過來。

回到家，我開始收拾屋子，租的是兩室一廳，廚房廁所都很小，副臥雜七雜八地堆滿了東西。要把副臥清理出來，買一張床，還需要一個衣柜。

愛人總是擔心婆婆來了和我處不好，一直在說，要我多包容婆婆一些不好的習慣，如果實在看不慣就告訴他，他去提醒。我對自己能不能和婆婆處好關系也沒有底，心里給了一個底線，那就是絕不說傷害她的話，如果實在不舒服了就出門避開一下。

三個月后，婆婆過來了，帶了好幾個蛇皮口袋，除了裝她的衣服，還有兩只活著的公雞和兩大壺的菜籽油。公雞也跟著顛簸了一天，到家后滿屋的雞屎味。婆婆就這樣在家里住下了，幺舅臨走時，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終還是說了，對婆婆說的，再不好也是你親生的兒子，莫多想其他的事了。

半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句話的意思。

婆婆跟我們呆了接近半年時間，她很勤勞，誰的衣服都洗，包括我和愛人的衣服，我們說了很多次不需要，她都一邊答應一邊繼續洗。但是，婆婆又洗得不太干凈，可能是干農活時太忙，沒有時間來慢慢洗一件衣服。她不用洗衣機，說浪費水。按照和愛人的約定，我讓他去跟婆婆說，手搓衣服太辛苦了，洗她自己的就好。婆婆做飯的水平很一般，不會買菜。每一次給她買菜的錢都會剩下一部分，她喜歡在快要罷市時買菜，成堆成捆地買，白菜一堆茄子一堆，買回來就堆在廚房外的陽臺上，兩天不吃就焉了黃了。讓她買一點好菜新鮮菜來吃，她說吃那么貴的菜又當不了神仙。節約下來的錢她喜歡給欣兒買零食，都是幾毛的垃圾食品，我看見了幾次就阻止了幾次。

漸漸的，我還是有意見了。再忙回家也是自己買菜做飯，換下的衣服不隔夜動手洗了，有時間就自己帶欣兒。我告訴婆婆，廣場上跟她一般大的人多得很，多出去玩。

婆婆閑下來的時間多了，她多次告訴愛人，她是白吃飯的人，一點功勞都沒有。愛人和我也小吵了好幾次，他說我過分我說他拎不清。每次吵嘴婆婆都不在，等她回家，我們都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婆婆還是提出要回去了，我一時又開始責備自己，不夠寬容，得罪了婆婆。

愛人也不同意她走，說人都半百了，享享福。后來，婆婆才告訴愛人，她來之前，就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老伴，他們也相處過，對她很好，什么都依著她。臨來我們這里時，老頭說了等她半年，半年后回去就跟他去河北。愛人和我都懵了，很意外，婆婆竟然這么快重新找了一個老頭，而且沒有給任何兒女打招呼就要跟著走。

愛人對于婆婆說回家的事不再搭理，次數多了，就板著臉說，那道門邁出去就不好邁回來了。婆婆又開始掉淚，說她不想給兒女找麻煩，另外找一個人也給兒女減少一些負擔。她說，我們工作忙沒人帶小孩，她就想著過來呆一段時間，幫幫我們，那曉得過來了也沒幫上什么忙，還不如回去。

我聽了她這樣說，心里也難受，都是養兒活女的，怎么能說是給子女找麻煩添負擔呢？

我好言好語地勸婆婆，安心住下去，我們的工資每年都在漲，新房子也快裝修好了，日子會越來越好，欣兒一上幼兒園就離不開人接送了。

婆婆執意要走，我低估了她的決心，只要事情定下，就不再有回旋的余地。婆婆對愛人用了“請”字，她說“勞煩一下你，請你把我送回去，認不到字硬是造孽”。愛人和我商量，擔心婆婆哪一天自己走了就麻煩了，還是找時間送回去看看那個老頭了解一下情況再說下一步的事。

婆婆回到川中的那個老家，她見人就熱情問好，遇到村里人詢問跟我們在一起的情況，她就說人生地不熟的“享不了?！?。婆婆沒心機，她就是實話實說，她不知道她的話會被村里的人做其他的解讀，似笑非笑的眼神有“果然這樣”的意味。

到家的第二天，幺舅帶著一個瘦削的齙牙老頭上門了，婆婆笑容滿面，腳步輕盈地就像要飛起來，比跟我們在一起時舒展多了。

也不是沒有用“假如”，我們假如了婆婆跟那個老頭后的種種可能，大多是不好的，婆婆都不理，作為長子的愛人不可能和她的母親說得太生分，哪怕心里很不情愿也無法強迫。

婆婆在這個時候倒是很聰明，她說，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們三兄弟哪個娶媳婦是通過我們先同意的！我只能在一邊偷笑，婆婆不是沒有道理。我勸愛人，那是她自己要過的生活，只要她覺得幸福就好，做子女的也不好干涉。

最終，婆婆還是跟著那個老頭走了，坐的飛機，平生第一次坐飛機，穿了一身新衣服，很有一點嫁人的意思。

婆婆去了河北，很少回來，這一去就是二十年。公公三周年忌日回來過，她去了公公的墳墓祭拜，燒紙，低語說著什么，沒有流淚。那個老頭也去了，扯了墳頭上的荒草，站在婆婆后面沒有說話。

村里寡居的女人不少，可是像婆婆那樣再嫁人的少。婆婆顯得年輕了，她的臉上皺紋還是那么多，只是膚色白皙了不少。隔壁的一個寡居多年的孃孃給婆婆送來了幾個蓮花白，瞅見沒人，悄悄地對我說，你婆婆還是不該再嫁人，半路夫妻，現在年輕倒好，吃得做得，以后老了動不了咋辦？我接過蓮花白，笑著說，孃孃，不操這個心，有兒有女的還怕沒人養老啊。她嘴里說著“也是，也是”，用拳頭錘錘腰慢騰騰地走了。

當年婆婆出走，村里肯定說三道四地很多，好壞都有，好在我們和婆婆都聽不見。

看著婆婆的樣子，我們都知道她過得很好，那個老頭家里也接受了，從不喊他到喊叔到最終喊爸，最開心的是婆婆。婆婆在河北這些年，把我們都忘記了。以前愛人的生日，她總會提前一天打電話，提醒愛人明天過生要煮一碗雞蛋面吃。后來的那些年，很多時候那個日子都過去一兩星期甚至一個月了，婆婆才打來電話，哈哈笑著說，忘記了。

我偶爾會逗逗愛人，看看，你媽把你的生日都忘記了哦。隨后又會正經地說，這說明她在那邊過得快樂，快樂到只知道過自己的日子去，心里裝得更多的就是他們自己，這也是件好事，要是天天給你打電話那就要注意了。

那邊老人的妻子因為當年生活的艱難拋下一兒一女走了，老人沒有再婚，直到兒女都大了有出息了，兩個孩子很懂事，支持也希望他們的父親能再找一個伴兒，過過自己的日子。

婆婆和我們隔得遠了，偶爾一次見面倒是親熱很多。有一次，婆婆陪那邊的老人回來補牙齒。老年人有時候想法就是奇怪，河北那么多的醫院，老人就是不信任，偏偏要回老家補幾顆牙齒。他說，就鎮上的那個黃大夫牙齒補得好，又便宜。我和愛人去市里機場接上他們就往回走，老人說醫生都早已請人約好了時間。我和婆婆坐在后座，我拿一個信封給她，婆婆不收，還和我推來推去，也不說話，眼睛看看副座上的老人，還不停地使眼色。她再看看副座，把背上的黑色背包拿過來，拉開拉鏈，讓我看。包里整整齊齊地放了一大疊錢，她又拉開包包里面側邊的拉鏈，還是錢。然后小聲說，不要你們一分錢，就花一點你們的時間陪一下我們。接著，她又大聲說起那邊子女的好來，過個馬路都會拉著她的手。下車后，我把信封交給老人，他看了看，喊了一聲婆婆的名字，讓她收起來。婆婆這才把錢接過去放進包里。

我們知道婆婆過得順心也就放心了，漸漸地，彼此都不再過多牽掛，各過各的日子。老人的兒子在河北承包建筑工程，他的廠堆放了很多材料，婆婆和老人沒事了也撿一些廢鐵去賣，每一個月還有工資，還能存一些。

二十年的時間，婆婆從五十歲的中年走到了七十歲的老年。她是一個心思單純的人，把那邊當成了家，偶爾回來一次也是匆匆幾天，擔心那邊廠子里放了很多材料，沒人守不放心。

老家親戚有個紅白喜事，婆婆會從河北回來“趕情”，送幾百元錢，耍幾天又走。于是，婆婆回家就像做客，村里人很客氣地招呼，留她多耍兩天。我和愛人就像婆婆的娘家人，問她在那邊的詳細情況，告訴她要有個好脾氣，和那邊的子女搞好關系，兩個人也要相互照顧。

我現在也到了中年，敢于直面一些自己的陰暗面，我想，當年婆婆重新找一戶人家還是讓我松了一口氣的。最初幾年，愛人一提到婆婆總是唉聲嘆氣，擔心她吃虧，也擔心別人說他不孝敬，每一次和婆婆的電話，首先問她說話方便不，再問她過得好不好，如果不好就去接她回來。

那么多年，婆婆一直沒有說過要回來，今年她在說準備回來了，我心里沉了一下，不清楚那邊是什么情況。

2020年年初的疫情一直延續到了年底，各行各業都受到了疫情的沖擊，我們的年終考核獎金也才發了一半，女兒從日本回來的機票就用去了我那一半的獎金。愛人問過那邊老人的兒子，問他們的生意怎樣，那邊的回復是“一直停產”。

愛人嘆氣，做生意的人遇到疫情肯定不好過，有生意才會有收入，才能大大方方。我讓愛人問問婆婆，是不是那邊老人的兒女生意不好養他們兩個老人也吃力了，或者是他們兩個有誰的身體不好了。

婆婆也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她和愛人一樣，遇到不好說的話就不利索。隔著這么遠，我都能聽到她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她說，生意不好是一回事，主要是年紀大了一直在外面也不是個事，總歸要回來。

幾天后，老人的兒子也和我們聯系了，沒有用電話，用的是微信。有些話，用文字表達要容易些。簡直就是一封長信，他先回顧了這二十年照顧老人生活起居的點點滴滴，生病服侍時的諸多不易，再說作為子女讓老人過一個幸福晚年的重要性，最后直接點題，他照顧了二十年夠了，該我們這邊的子女照顧了。老人兒子的微信內容雖說不好看，但是大多是實情。

記得二十年前，在老家的飯桌上，老人的兒子端起酒杯就喊我和愛人大哥大姐，拍著胸脯說只要我們同意，接兩位老人去他居住的城市一起生活，絕對不會讓老人受委屈，讓我們放一百個心。二十年一晃而過，人和事都和當年不一樣了。

愛人長嘆了一聲，問我書房放得下一張一米五的床不。我小聲說，年輕的時候給他們打工守廠，老了不要了要塞給我們！說完又覺得自己不孝敬，不說出來心里也不舒坦，太惱火了。只有打電話給母親說，母親也是嘆氣，說有啥子辦法呢，要回來也只有回來，總要讓她有個地方落腳。

我去找卷尺，量量書房的尺寸，只能移走一個書柜，不然放一張床連轉身都要磕磕碰碰的。我又量客廳角落的尺寸，總得把那個書柜找個地方先安置下。

我知道我那樣想不應該，但是還是要想。自從結婚，就沒有和兩邊的老人長期相處過，我的父母也像是客人來了三兩天就走，家對于我們來說就是一個自由市場，要是來了其他人，恐怕回家自己也是客了。

邊量尺寸邊說，我以后肯定不會跟年輕人住一起，都不方便。愛人說，還沒到那個時候，話別說早了，二十年我們都沒有盡到子女的責任，也該孝敬他們了，別留遺憾。

我問愛人，要不要跟老二老三商量下，他瞪了我一眼，說了也白說，老二一家人都在新疆買房落戶了，老三離婚后自己都沒有家，跟誰商量。我還是堅持，不管怎樣，都要通個氣，至少讓他們知道。

我們花了小半天的時間收拾好了書房，書柜已經移到了客廳，電腦桌移到了臥室。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回到家說得最多的就是家里的一老一少，猜測婆婆在河北的日子，也猜測女兒在日本的日子。

周末，我回娘家看看父母。父親在老屋門前的自留地里忙碌，他種了一些蔬菜和中藥，每天上午都要去逛逛。母親有心臟病，呆在家里做衛生煮飯。母親的脾氣不好，經常為了一點小事都會和父親吵起來。好在父親性格豁達，他笑著逗母親，不要裝怪，脾氣好一點，你看看我們這個村子里跟我差不多大歲數的男人還有幾個，你們女人的命都長，要是那一天我走了，你造孽得很。母親嘴硬，說養了三個子女還怕沒人供。父親又笑，大笑，母親就心虛了，問我以后管不管她。我也笑，勸母親改改脾氣，和父親好好過，健健康康地過。

以前關于婆婆的事大多跟母親說過，母親倒贊成婆婆另外找個人，她說，你看看我們村里的那幾個，陳孃孃，曾孃孃，黃嬢嬢，劉孃孃，這么多年了，一個人過得好惱火，子女都有自己的事哪可能守到不去掙錢。這一次聽到婆婆要回我們這邊來，她又有話說了，又不是只養了一個，你們還要供娃兒讀書，盡添麻煩。我曉得母親向著我，擔心我們負擔重，這么多年，她生怕給我找一點麻煩，很多事都不說，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們過得好我們老的才會好”。母親甚至還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讓婆婆和那個老人去我們村租房子住。我連連搖頭，肯定不行，倆親家住在一起要不了三天就該說長道短了。

母親說的陳孃孃，曾孃孃，黃嬢嬢，劉孃孃，我回村會看到，有的比母親還年長，晴天背著背篼在田地里忙碌，雨天就坐在自家屋檐下，呆呆地看著，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前面除了山還是山。一看到她們的樣子，又想到婆婆。

隔一段時間，愛人就給婆婆打電話，問問那邊的疫情，叮囑他們早點回來。我心里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是想到一個古稀老人，一個母親回家還需要跟兒子兒媳商量，甚至是低聲下氣地商量，就覺得可憐，走到這個地步對于一個老人是有多悲涼和無奈，但凡他們還有辦法就不會開這個口，我們如果假裝沉默不理睬，那會多傷他們的心。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婆婆不去河北呢，那又會怎樣？但是，去不去河北，她都會一天天地變老，都有不再硬朗需要子女照顧的一天，這和去不去河北又有什么關系呢？

河北的疫情反復了很多次，婆婆一聽說回來首先要隔離要做核酸檢測就打退堂鼓，說再等等。這一等已是大半年，那邊的工廠終于開工，婆婆暫時又不回來了。

【作者簡介】

王琴，筆名梅子酸酸，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人，四川省作協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協會員，有文字發表于《鹿鳴》《莽原》《黃河文學》《牡丹》《散文》《劍南文學》《廣西文學》《歲月》《雪蓮》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