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去市里走馬上任,正是天寒地凍時節。大雪一場接一場鋪天蓋地,天地間仿佛一個巨型冷庫,凍得人們縮手縮腳,連家門都不敢出。而剛剛當上局長的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和愜意。
一大清早,一陣“叮咚叮咚”的門鈴聲吵醒了他的美夢。他翻身下床開門,瞅見父親站在門口,搓著雙手,腳邊放著一個大盆栽,用袋子緊緊實實地捂著,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他揉了揉眼,錯愕了一下:“爸,您來了。”
父親徑直進了屋,把盆栽放在南面陽臺靠窗的位置上,解開袋子,一盆郁郁蔥蔥的竹子就闖入眼簾。是那種上好的陶瓷盆,上面刻有蒼勁有力、俊秀挺拔的“竹韻清心”四字,十來根一米來長的亭亭翠竹,熱鬧地立在盆中,肆意地伸展著枝葉。因這抹綠意,深冬蕭瑟的陽臺,頓時生動起來。
父親轉過頭來,盯著他的眼睛:“送你一盆竹,沒事多看看竹子吧。”
又是看竹子!他心里犯怵:從小到大,父親都是讓他看竹子。老家屋后就有一大片竹林,是父親親手種的,長得枝繁葉茂、蔥蘢青翠。小時候,父親常叫他看竹子,要他學學竹子頂天立地的精神。后來他長大一點,父親又叫他看竹子,要他學學竹子一身正氣、寧折不彎的精神。再后來他從政當了官,父親還是讓他看竹子:“多學習竹子虛心抱節的品格,做一個一生清廉的好官吧。”
也許是父親的叮囑起了作用,后來的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看看這盆竹。沒事時便剪一剪枝,施一施肥,這盆竹被他養得油光水亮。看竹子的時候,他就會想起當過村書記的老父親。父親一輩子清正廉潔,退休后無論走到哪,依舊被村民贊頌。竹子看多了,一些剛剛跑出來的雜念又鉆了回去。漸漸地,大家也知道了他的秉性,不敢對他提不合理的要求。
從竹子盆栽上回過神來,他給自己泡了杯茶,靠在椅子上,手指摩挲著茶杯。
昨天,老同學打電話過來:“局長,明天想請您去鄉下參加一個活動。”他猶豫了一下,說了一聲“好”。他大概能猜到活動的內容:剛剛某單位招投,幾家公司競爭激烈,老同學特別想接這個業務,托了好幾個人幫忙說情;可老同學的資質,遠遠達不到要求。安排在鄉下的活動,應該就是打打麻將,然后老同學可能借著手氣不好的名義,輸錢給他,而數目估計不會小。
“爸,我想好了,我要讀國際班,長大了去國外上學。”是寶貝女兒玲玲前不久說的,孩子正面臨中考,成績一般,聽聞某學校開設國際班,簽訂合同讀三年后就可出國留學,孩子動了心。但一年學費五六萬,出國留學近百萬……他望了一眼那盆竹子,又陷入沉思。
大學畢業那年,他去了深圳,憑著扎實功底當上了一名中學教師。后來,父親聽說家鄉招考公務員,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喊他回來試試。沒想到他竟然在眾多人中脫穎而出。剛開始他被分到小鎮上,工作繁重,工資又低,打了很多次退堂鼓。是父親一點一點的鼓勵,讓他堅持了下來,從鄉鎮干部到縣里領導,又從縣里領導提拔到市級領導,于是就有個別人話里有話地勸他:“機會來了,好好把握吧。”
他聽得懂他們的言外之意。
去鄉下,那里應該很安全,就一次,也沒人知道,對他而言,這事也不過是一次順水人情。
他回過神來,再一次盯著竹子:竹子簇擁在一起,但株株亭亭玉立,越看越像一個個氣宇軒昂、寧折不屈的戰士。看到這些竹子,不知怎的,父親的教誨和那些落馬貪官的懺悔,便像電影不斷地在他腦海中回放。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雙拳,心里如明鏡般豁然開朗起來。孩子考不上普高就讀職高吧,只要孩子肯努力,在哪里讀都有作為有出息,不是嗎?美好的生活靠努力奮斗就能得來,但美好的未來一定不能走錯路,錯一步都不行!他將杯中茶一口飲下,舒心地笑了。
夜已深。一縷輕風從窗子里跑進來,鉆到竹盆里,竹葉隨風擺動,飄來陣陣青草般的香味,他吸了口氣,贊了一聲:“好香。”他發現,竹子竟然這么香、這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