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朵而
70 后,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中國詩人》《詩潮》《飛天》《延河》《散文詩》《上海詩人》等刊物,入選多部選本。著有詩集《黑琴鍵》《黑火焰》《戴棒球帽的男孩》(中英文)、讀本《舊的光與啄破的夜》。獲首屆上海國際詩歌節“我的詩篇”大賽獎,“東麗杯”魯藜詩歌大賽獎等。
女兒去了一趟血地,回來便畫了一幅水墨畫,畫中她扎羊角辮、背著書包在橋上走,兩個生性頑皮的侄兒則在臺階處點煙火,畫面生動,活靈活現。這視覺沖擊,硬是把我過去二十年思緒的另一個角落,嘩啦一下拉了回來。
九十年代初,父親從鎮里林家手中購得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樓,丈量后推倒重蓋,從街面到最里頭的灶披間,需要經過兩個客堂、三個天井,中間是混凝土結構的兩層樓房,墻面用當時流行的馬賽克小瓷磚貼成。與左鄰右舍相隔的長圍墻蜿蜒曲折,東墻上藤蔓迂回纏繞,鐵柵欄處開滿一簇簇薔薇,粉的,黃的,白的,與地面的幾株大月季一起,爭奇斗艷,花香沁人心扉。
東墻外,是李四妹家。每天清晨,四妹父親需要花很長時間料理他的小院落。老李頭長年抽煙,一張臉黝黑沉悶,總是邊咳嗽邊清掃地面,他澆花時喜歡聽收音機里的一段段評書,偶爾也會哼幾句,有時也聽新聞,還會花點唾沫抨擊一下,時間一長,聆聽隔壁發來的這些聲響,漸漸也習以為常了。這位個性犟直的老者,似乎總在與世間抗衡,他用冷峻又決裂的方式回應周遭,但往往在一件事演繹到最激烈的關鍵口,又突然松懈,相信他是被日常一些壞情緒左右了,內心郁悶的東西無法排擠,直接注入到那一聲緊似一聲的咳嗽中了。門口那條老狗,則是他永遠的忠實伙伴,從它注視老李的那雙溫善眼睛里,包含著特有的憐憫和疼惜。
我家街面房斜對著的,便是華陽老街的三里橋。橋建于明代,橋身呈拱形,臺階由石頭砌成。橋對岸是農村住戶,他們擁有三分自留地,經常采摘一些果蔬給橋北的大伙吃。走動最勤的算是從集體商業站退休的老吳頭,他喜歡每天背著手,在橋面來回慢悠悠穿梭,早中晚三次去茶館喝茶,是他人生最為愜意的、雷打不動的習慣。在阿二茶館,老吳頭喜歡講一百零八將的故事,也講當下倫理孝道。
對于日本人殺戮之事,老吳頭雙眼怒瞪,跺腳,聲淚俱下,一小眾聽者也會唏噓不已。
每次經過三里橋,老吳頭會跟林老太太打招呼,她家緊挨著山里橋,地基直接架在河堤上,每次漲潮時,那屋子和邊上的柳樹一起,仿佛是從水里長出來一般,甚是古樸。老太太穿旗袍,發絲清爽,抽煙,打得一手好牌,年輕時吃過不少苦頭,但因身世背景有異于一般百姓,舉手投足之間掩不住一股閨秀氣,旁人是無法真正近得了身的。即便其大媳婦內心積攢了小小怨言,也是不敢明了發泄的。林老太時常靠在門廊,沖問候她的熟人委婉回應:“哎,是哦,麻將搭子齊了呢。”每每這時,夕陽落下來,老街如同一個涉世漸深的中年,在一層淡金色里勾勒著一種未來。
貫穿整條華陽老街的還有另外一座橋,橋將老街分為東街和西街兩個部分。橋東原有一家馬桶店,整個門窗由陳木拼接而成,門面原本就不寬,又被一大段引橋擋住視線,更使小店幽深空寂,店內掛著各類木制品,像故事里的一個個符號,等待在合適的句子中找對自己的位置。更多時間,它們安靜地觀察顧客,看他們如何仰頭用空乏的神態張望。顧客跟店主鮮有言語交際,似乎他們進來是為一探究竟,又似乎僅僅只為一探,而沒有究竟。跨進門檻和跨出門檻,只是一種迂回動作而已。那些掛在門廊內外的木制品,到底值多少錢,大抵無人問津。倒是那位腿腳不便的掌柜后來去了哪里,漸漸變得神秘,令人渴望知曉。時隔多年跟相遇的老街坊提起這家店,腦海中出現的,也分明是魯迅筆下的那些紹興人物形象,戴著一頂紹興帽,略黃的臉掛滿憂傷,逃避的眼神寫著“勿問”。
圍繞東西橋的鹽鐵塘和北泖涇兩條河,呈雙手拱手作揖形,遠遠看去是一個半拋圓,又像一雙深邃的眼睛,透著一股清澈的淡綠。
年輕人會在夜色來臨之時躍入河中,扎幾個猛龍,如果遇到幾條捕魚小船停靠,會跟漁翁的鸕鶿嬉鬧。人們在贊美水的清澈時,也會低聲嘆息,為水的蒼涼。我想起一個盛夏二十歲的年輕人永遠追水而去,更想起依水而居的樂嫂,每日提著面盆來洗衣,又從這條江里提了一桶水回去,有一年她走了,再也沒有提走一滴水,突患血液病的她沒有活過五十歲。
一條悠長的華陽街,承載著多少人的故事?數不清了。
在這條小街上,拍攝電影《半生緣》時,黎明和黃磊拉著吳倩蓮買紅薯,一路奔一路笑,他們洋氣的裝扮對于小街原住民而言,就是一件新鮮事。許多年過去,老街上跟他們一樣年輕過的人,大多數搬出此地,有的甚至住進新城里享受退休生活。偶爾回來看一座橋的人,則會掉進另一種情緒,如墻垣上那些結滿細小果實的植物,先是青澀,既而成熟墜落,又回到松軟的泥土上。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