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那是古鎮, 爆竹一炸, 古鎮的年便明朗起來, 亮晃晃的正月也大步跑過來。正月的巷口里,吹糖人、捏面人的師傅滿街來回走,賣彩球和冰糖葫蘆的小攤位,還有各種貨鋪攤,更是惹眼和逗人;但古鎮上最熱鬧的,還是正月里的鄉戲。
正月初二,記憶中的鄉戲就開始上演,一場接一場,熱鬧的戲事裹著年味兒擠滿了正月。等正月轉身走掉,古鎮的年也就走遠了,古鎮的鄉親們便走進春播里,開始了年復一年的農忙。古鎮街中心有一處戲園子,來看戲的人一撥撥往這趕,像趕年會。小孩子不懂戲路,更不知故事的曲折離奇,但比大人還興奮,哪兒熱鬧就往哪兒鉆,戲園子自然成了開心的樂園。那時我是個小戲迷,雖猜不透這穿了長袖闊袍的古裝戲,但逢戲必看。有一場戲沒到場,心里就直癢癢,像癟了的氣球一樣打不起精神來。
戲園子里看戲的人爆滿,臺下可是個熱鬧地,一排排簡易座位上人影晃動,清涼的空氣里流動著看不見的熱流。老爺爺、老奶奶、小媳婦、壯如牛的莊稼漢,還有跑前竄后的小頑童,都擁擠成了一鍋粥,戲園子成了人聲鼎沸的熱鬧窩,古鎮的年味兒和鄉土民風,像是來這里躲藏了。
棒鼓手“啪、啪、啪”幾聲脆打,臺上三陣鑼鼓敲過,戲開演了!垂幕一拉開,臺下唰地一片井然,一雙雙如珠的大眼靜止了一般,幾尺舞臺讓眼看要亂陣腳的戲客都屏住了神,亂哄哄的戲園子轉眼成了安靜有序的“講堂”,左沖右突的熱鬧勁兒,一下子跑散了,年節里賞戲的好時光,說來就來了。
戲臺上,長袖甩成了旋風,高幫靴踏出一陣煙。小丫鬟著一身花套衣衫,邁著碎步緩緩走來;耿直的黑臉暴怒無常,打著轉兒“喳喳”地叫個不停;倜儻的書生便是另一個模樣,扇子一滑,像掠過幾縷春風。
演員一個個走進角色里,戲臺像是穿越時空走來,演員觀眾近在視線,卻又隔世遙遠,相望但不能相擁。前臺西征,烈馬騰空,武將操戈,戰旗舞起西風;又是戰馬嘶吼,跟斗翻卷,擂鼓震天,酣戰卷起塵煙。演員一頭埋進戲中走不出來,一場場戰事淹沒了,忽又從歷史的隧道中跑出來。觀眾十米觀景,一眼卻看到千里之外,看到北宋,看到南陳,看穿了世間美丑和愛國豪情。
古鎮戲臺上,我一場接一場地看過好多戲,如《楊家將》《木蘭從軍》《精忠報國》《小羅成》《霸王別姬》,還有《西廂記》《將相和》《桃花扇》《卷席筒》《玉堂春》《大鬧天宮》《武松傳》等。這些雖是鄉戲,在小鎮的舞臺上上演,卻自有天然野趣之美,像自然長成的一粒粒小珍珠,打小深埋在記憶中。
正月里,有的鄉戲豪情滿懷,震撼人心,有的則千回百轉,曲折離奇,有的又凄婉悲切,有的還惹笑逗趣,鄉親們很是喜聞樂見。《楊家將》中,楊門三代英勇殺敵,保家衛國,楊門家事經久傳誦;《花木蘭》中,巾幗英雄花木蘭,忠孝節義,代父從軍,巾幗事跡可贊可歌;《精忠報國》中,岳飛忠心耿耿,氣貫長虹,明月為之泣聲動容;《將相和》中,藺相如不與大將廉頗爭功,雖受辱而不怒,傳為佳話;《秦香蓮》中,陳世美背妻棄女,只為自己榮華,令人扼腕。這些古典名戲,演員個個使出了本事,有的唱腔圓潤甜美;有的又唱得悲悲切切,聲淚俱下,生把臺下唱出一片唏噓;還有的聲音輕柔尖細,高亢處,卻又如百靈高飛。熱鬧的鄉戲,把鄉親們唱得豪氣滿懷,一會兒又抹淚掩面。它唱濃了年味兒,唱鬧了正月,唱翻了古鎮。
戲散,窄斜的小道上,三五成群的鄉親仍沒從戲中走出來,一位老奶奶扯著嗓門說,這秦檜咋就這樣禍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