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有座蒲岐城 從南宋開始的小鎮光陰故事

黃昏時，我鉆進了蒲岐城。城橋頭擺滿了銷售日用品、小吃、青菜、海貨、竹制品等的各式攤點，小販的擴音器咝咝地響：“十塊三樣，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聲音渾濁，帶著一絲疲憊。這一切，顯得雜亂無章。

穿過人聲鼎沸的市場，一座城樓突如其來撞進眼簾，它孤零零地立在雜亂的民居之間，周圍四五層高的樓房已經蓋過了它的高度，顯得矮小局促。城墻用不規則的條石、塊石壘砌，石頭之間抹白灰填補縫隙，有一種粗獷豪放的美。城樓的拱券門低矮，通道狹長，甕城邊上樓房和雜樹遮蔽了光線，使得通道過于幽暗。地面冒著一股股濕氣，一攤積水映照著城門上掛下來的荊棘倒影，幾只狗在甕城里亢奮地叫，那聲音讓沉默、陰暗的場景晃動起來。城門的門楣上刻著“安定門”三個風骨蒼潤的字，似乎筆挾著天籟，讓生硬的石頭也漸顯溫潤。

一條新舊建筑夾雜的街道，從甕城延伸到遠處另外一座城門，兩側墻頭交叉錯落，昏黃的陽光從缺口處照射下來，明明暗暗的光影在大街中交錯，如同一首平平仄仄的詩詞。站在這座名字有些深奧的古城里，驚訝中帶著遺憾，遺憾中帶著驚訝。驚訝的是古城的格局還在，遺憾的是老建筑日漸凋敝，黃昏籠罩下的老城更顯暮氣沉沉。

從未被倭寇攻破的鐵城

向當地居民打探古城的歷史，幾個老人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嘮叨著，有的說是戚繼光建的，有的說是清軍和鄭成功打仗時建的，有的說是清末建的。他們操著一口拗口的樂清普通話，我盡量保持著聆聽的姿態，逐字逐句分辨他們的發音，見我迷茫的模樣，他們樂呵呵地笑了。七嘴八舌之間，一個消瘦的老人走過來。老人姓周，是一名退休職工，他指著城樓堅定地告訴我，蒲岐城始建于宋朝，現在的城門建于明朝。老人攀談起這座所城的歷史，從傳說到歷史，又從歷史回到傳說，如數家珍般細數著蒲岐古城的細節。時光在他的述說中從宋代一步步地流轉到現在。

我找到幾則關于蒲岐的記載：宋淳熙年間（1174 ～ 1189 年）建寨城，后幾經修筑，至明初，信國公湯和相視要害，始加筑城池，置守御千戶所，隸屬磐石衛。

明萬歷《溫州府志》載：“蒲岐千戶所城，在瑞應鄉，洪武二十年（1387 年）建，周圍六百丈，高二丈二尺，厚二丈，門四，敵臺十二，窩鋪二十四。”

清順治十八年（1661 年）遷海，城圯。康熙九年（1670 年）展界，修砌如故。咸豐十一年（1861 年），邑紳鳩金復修。現存4 門，保存完好，城墻雖毀，護城河未改，當時城墻布局仍可辨認。

……

從上述記載中得知，蒲岐城筑于十二世紀。由于地處溫州至臺州之間的戰略要沖，前臨樂清灣，背靠雁蕩，作為山川海澤的支撐點，一直以來就是各個朝代重兵布防的海防要塞。

十四世紀，隨著倭寇頻繁入侵，蒲岐城戰略地位越發凸顯，就是在此時，城池得到了大規模修葺加固。三里長的城墻以塊石壘砌，東南西北各建一座城門，甕城抱立，敵臺林立，窩鋪連綿，護城河環繞，形成了一處壁壘森嚴的軍事堡壘。在蒲岐城外圍還建有與之呼應的附屬設施，西南獅子山筑有婁岙烽堠，東北建有高嵩轄臺、鶚頭山寨、前塘烽堠，加上與霞堡轄臺組成了多角相應之勢，它們相互依托，形成一應俱全的城防體系，嚴密地監視著來自海上的一舉一動。

蒲岐城雖為彈丸之地，城墻僅有三米之高，在明代海疆線上的54座衛城和99 座所城中也是籍籍無名，但在這條北起山東登萊、南至廣東崖海的萬里“海上長城”上，卻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節點。如果拔去這個點，浙東海防線將出現一個巨大的缺口，身后廣袤的腹地就會敞露在倭寇嗜血的屠刀之下。歷史上，蒲岐城十多次遭到倭寇的入侵，發生大小戰事數十起，一次次劇烈碰撞，居然從未被倭寇攻破過！可以說，蒲岐人以螻蟻般的人力在海陸之間打造出了一座鐵城，牢牢地鎮在東海之濱，讓輪番上陣的倭寇或無功而返，或一敗涂地，或尸橫遍野，或望城興嘆。

蒲岐城還是千戶所駐地，歷任千戶所指揮達五十九人，古城最多的時候駐扎著三千多名將士。蒲岐軍民在與倭寇的血戰中付出了巨大犧牲，鮮血浸透了古城，僅在明嘉靖年間，千戶崔海、崔興、楊文等十三名指揮官就先后殉國。今天，古城周圍還保留著十八家冢（有十八家指揮墓葬于此）、明威將軍崔海墓，他們相伴埋骨在此，提醒著那個被血與火所充滿的時代其實離我們并不久遠。

據說，戚繼光也曾經在此城駐扎過，并留下了大量關于他的故事和傳說。在安定門前，我與一個賣小吃的老板娘攀談起戚繼光，她說曉得曉得，樂清一帶很多食品、地名、風俗都與戚繼光有關，還指著城墻說這也是戚繼光建造的。我笑了笑，沒有告訴她這座城池的歷史，想來說了她也不相信。

老建筑凸顯的先民情操

告別老板娘，我繞著四方形的城池走了一圈，大概花費了半小時。蒲岐城是標準的明代中等所城規格，四方形的城池，繞城而走的護城河，一縱一橫的兩條跑馬街形成了交叉的十字街，舊時城內外還有軍營、千戶所、演武廳、校場、驛站、烽火臺等建筑，今天早已不知去向。街道盡頭矗立著保厘門、安定門、蔚文門、鎮武門四座城門，老城門已然沒有了劍拔弩張的氣勢，相反，它們仿佛是個過濾器，將城外的喧囂浮華一一過濾，沉淀，消散，城內留下的是舒慢的節奏、安靜的氣息，以及藏而不露的文化氣質。

站在城門前，享受時間在此緩慢流走的過程。這座承載了厚重歷史的老城，在消解了不同朝代的各種力量之后，漸漸歸于寂靜。老城街巷縱橫，屋舍櫛比，完整地保持著明代布局，但是在近幾十年中發生了巨大的嬗變，鋼筋水泥樓房比肩林立，逐步吞噬著老建筑。即使如此，古城中還挺立著東岳廟、晏公廟、七姓殿、旌忠廟、楊府廟、上沙殿、關圣廟、迎恩堂、博明堂、積慶堂、宣鐸故居、葉家舊居、崔宅臺門等眾多的古廟宇、古民居和家族宗祠。這是一座血光四濺的四戰之城，但在古民居中體現的更多的是忠孝節義、仁義禮智信、福祿壽喜等傳統的價值觀念，他們對儒家價值觀的捍衛，以雕刻、繪畫、書法等方式呈現在建筑物上，書卷氣濃一些的宅邸，更是以一塊塊匾額在門楣和廳堂上展示出來。古代典籍中的一個個故事以固態的形式再現在一幢幢普通民宅中，潛移默化地教導著他們的后人。

這一磚一瓦，一書一畫，一雕一刻，是他們潔凈通透的小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理想和執守與他們時時刻刻同在。這里除了城堡和許多以軍事命名的地址，江南該有的水街、雨巷、小橋、流水、荷塘、粉墻等，應有盡有。城里很多居民是解甲歸田將士的后裔，這些經歷了惡戰和風浪的先民，養成血勇與溫良并蓄的性格，舉起刀劍就是鐵血戰士，背起鋤頭就是一個溫順的農民，提起纖細的毛筆就是謙遜的書生。見慣了刀光劍影，他們并不懼怕惡劣的環境，他們也不抱怨，而是通過建筑物直觀地展現出生存觀。我們已經無法了解他們精微紛繁的生活，但我們能看到蒲岐人的情操。進一步仔細凝審這些建筑，真正內質來源于清澈的退守，至簡的生活，看淡生死的豁達，表現的是蒲岐人堅守著信仰和操守的精神力量。

在這個不大的蒲岐城，我似乎讀懂了他們。

在葉家舊居，古老的建筑內部，蛋黃一般的光線，懸浮的灰塵，正堂上祖宗的畫像，兩側墻壁上發黃的年畫，構成了久遠的時光景象。光線從天井落到老宅的內部，羸弱地照在室內那些昏暗、冰冷的木頭家具上。這時，一個老人從八仙桌后站起來，光影隨著他的身影輕輕抖動。一個小女孩趴在另一間房間做作業，陽光從格子窗戶中漏下來，正好落在作業本上，一只鮮艷的手不停地在上面移動。還有一個中年男子正在吃飯，光線包裹住了他的輪廓，白瓷碗里晃蕩著清亮的菜湯，他埋頭喝著。在這樣一處清代老宅，歷史如同一份存折，完好地保存在古城之中。

在晏王殿，一個老婦正坐在大殿里側的凳子上折著金色的紙錠，如果她的嘴里沒有發出“波若波若”的聲音，她的身影完全會被行人忽略。

桌子上擺著一只托盤，她猶如一尊半埋于陰暗之中的塑像，折好一只就疊在托盤中，整整齊齊，很快就疊起了一座元寶山。我問老婦這些紙錠有什么用場，老婦沒有回答，嘴里輕輕地念著經咒。另外一個滿頭白發的婦人蹣跚地走過來，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流出溫情的神色，說是敬給菩薩的，然后跪在墊子上，對著菩薩不停地磕頭。此時，又一個老婦顫巍巍地走來，同樣念著經咒，麻利地折著紙錠，脖子上的佛珠隨著身體的晃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老婦每疊一只紙錠，她就念一句經咒，那聲音很小，聲帶有些破碎，但念給菩薩聽的，聲音大小沒有關系，主要是心誠。三個寂靜的人躲在一座寂靜的大殿中，幾聲經咒便將喧鬧屏蔽在了門外。

古城被鋸斷的過去與現在

天色漸漸暗下來，小販散去，市場恢復平靜，街道上只有稀稀落落幾個行人，偶爾駛過幾輛摩托車、電瓶車，或者一輛叮當作響的自行車，“嘀嘀”的喇叭聲與店家長短相錯的吆喝聲，使街巷變得悠遠深長。沿街的一家老店鋪正在打烊，老板將門板一一裝到門檻中，我注意到門板背面都有粉筆寫的數字，老板每天早晚依照次序對門板進行裝卸。多數民宅的大門是敞開的，可以看見他們圍著餐桌吃起了晚飯。今天的蒲岐鎮，是全國最大的魚翅生產基地和中國鯊魚加工基地，老城空氣里早已沒有嗆人的烽火味，只剩海鮮的咸腥味道在流動。眼前的蒲岐古城留給了我一段慢時光，這份時光只是八百年來俗世生活的一個縮影。古城由盛而衰，由衰而盛，這只是時間的一個過程，城內所有的細節自然妥帖，滲透到日常生活的肌理，在任何一個角落都散落著時光的沉積物。

我爬上了一座五層高樓，眺望城外的岐山，據說蒲岐的得名就來源于菖蒲墩和岐山。可以遙想，八百年前，樂清灣邊，遍地瘋長的菖蒲，綠意盎然地鋪張在視野中，空氣中飄蕩著草木迷人的清香，遠處的岐山綿延低伏，在曠野劃出了一道迤邐的曲線，一群群海鷗在天地間滑翔，那是一番何等動人的風情。可是，如今的岐山被建筑物所遮蔽，更遠處的山體線條已經隱在暮色中失去蹤跡。我在地圖上找到了蒲岐城外圍的長腰山、煙墩山、龍潭山、下店山、大水尖、白鐘巖的坐標，唯獨找不到岐山。據村人講述，岐山山勢平緩，高不過百余米，而就是這座在地圖上小到省略坐標點的山，竟與周朝發祥地岐山同名，這讓我頗為費解，難道這座東海之濱的小山丘，與萬里開外的巍巍岐山有什么瓜葛？或者說岐山與岐海（溫州古稱）之間有何淵源？

在這個安靜的蒲岐城，我不知道向誰去打聽。

天色已經晦暗，路人的面目模糊，城門石頭的形狀模糊，古老的戰場也已模糊。此時，掛在城墻上的霓虹燈開始閃爍，把城垛子凹凸有致的形狀凸顯，遠遠看去像一把紅色的鋸子，似乎代表著，蒲岐城的過去和現在正被一絲絲地鋸斷。城門外，水的顏色在夜色中變得黝黑，水流和時間是對等的、平行的，時間是無形的，水流是有形的，有形和無形之間，蒲岐古城以森冷、肅穆、寧靜的姿態，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將自己站成了時間和水流的背景。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