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當前,科學研究正進入數據密集型的“第四范式”時代,科學數據成為國家創新發展的基礎性戰略資源。在中美科技競爭日趨激烈的背景下,有效匯交并集成利用科學數據具有更加迫切的需求。科學、合理地設置科學數據權屬有助于科學數據的源頭追溯、激發數據創造者(生產者)的積極性、保證科學數據的質量、規范科學數據的加工利用和保護、保障科學數據的安全并促進科學數據的開放共享。文章聚焦科學數據權屬界定,立足我國科學數據管理現狀和存在的問題,借鑒域外有益經驗,提出分類構建我國科學數據權屬模式的框架性建議。
關鍵詞:科學數據;權屬;數據產權;數據要素;共享利用中圖分類號:D 9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9783(2023)02?0032?10一、問題的提出數字化時代,數據正以不可阻擋的發展趨勢沖擊著人類社會,在豐富人們生活的同時,也帶來了諸多問題。其中,數據權屬的界定是數據合理利用的關鍵,也是當下學術界和實務界熱烈討論的話題。2022年6月,中央深改委第二十六次會議審議通過《關于構建數據基礎制度更好發揮數據要素作用的意見》(以下簡稱《數據二十條意見》),為數據確權、授權提供了方向性指引,也為數據產權制度構建提供了政策依據。
在科學界,數據也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作為科技資源的一種,科學數據是指被科學界認可的對于驗證研究結果有價值的數據。當前,科學研究正進入數據密集型(Data intensive)的“第四范式”時代,科學數據成為國家創新發展的基礎性戰略資源。在中美科技競爭日趨激烈的背景下,一方面科學數據存在著被“卡脖子”的風險,但另一方面,提高科學數據的共享和開發利用,也是突破美國科學技術封鎖、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的重要引擎。數十年來,我國持續增加的財政科技投入產生了龐大的科學數據,然而,這些數據仍在很大程度上處于“孤島”狀態,尚未有效匯交并集成利用。當前,科學數據正以每天海量的速度在增加,科學數據的存儲和處理壓力越來越大,有效共享利用的呼聲也越來越高。2021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審議通過《開放科學建議書》,開放科學逐漸成為國際的主流趨勢。然而,面對國內外對科學數據共享的要求,科學數據權屬界定不清成為阻礙科學數據開放共享和開發利用的最大羈絆,嚴重制約科學數據開放共享的生態環境及科學數據的可持續發展。
科學、合理地規范科學數據權屬意義重大,有助于科學數據的源頭追溯、激發數據創造者(生產者)的積極性、保證科學數據的質量、規范科學數據的加工利用和保護、保障科學數據的安全并促進科學數據的開放共享。對于科學數據權屬界定這一難題,2018年3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科學數據管理辦法》(以下簡稱《管理辦法》)中并無明確規定。與公共數據、企業數據和個人數據相比,我國對科學數據的重視相對較早,目前已成立了20個國家科學數據中心,近年來積累了較多有價值的管理經驗,易于先行開展權屬界定的試點探索。本文聚焦科學數據權屬界定這一核心問題,立足我國科學數據管理現狀和存在的問題,借鑒域外有益經驗,提出分類構建我國科學數據權屬模式的框架性建議。
二、科學數據的概念和特征(一)科學數據的概念1.科學數據的相關規范“科學數據”又可以稱為“研究數據”。國外文獻有“Research Data”和“Scientific Data ”兩種對應的表達方式。但是二者并無差異[1]。“科學數據”一詞在文件中最早出現在1979年的《中國科學院研究所暫行條例(草案)》中①。2004年國務院辦公廳轉發科技部等部門發布《2004-2010年國家科技基礎條件平臺建設綱要的通知》中專門規定“科學數據共享平臺”,隨后2009年公布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第十三條二款中出現了“科學數據”②。在中國知網檢索發現,最早在文獻篇名中使用科學數據的論文是1981年布占領的論文[2]。2018年,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科學數據管理辦法》,這是我國專門規范科學數據的法律文件,對科學數據的保護和利用具有里程碑意義③。從研究趨勢看,2001年以后“科學數據”的相關研究不斷攀升,與上述政策和管理辦法的出臺有直接的關系。經過近四十年的發展,我國科學數據治理已經進入提升質量階段,具體見圖1。
2.科學數據的內涵國內外至今對科學數據內涵和外延并沒有統一的認識。李曉輝認為,科學數據是數字形式的研究數據,包含存儲在計算機上的數據以及能轉化成數字形式的其他類型數據[3];熊易則認為,科學數據是人類社會在進行科學研究、技術創造、生產管理和其他社會活動中所產生的各類原始數據以及與之相關的衍生數據[4];邢文明認為,科學數據是能夠被科學界接受的、以數字形式記錄的、用來驗證和檢驗研究發現的一些真實資料,包括用于支持學術出版的數據集,但不包括實驗室記錄、初步分析、科學著作草稿、實驗樣本、同行評議報告等[5]。有國外學者認為,科學數據涵蓋了廣泛的數據類型,不僅包括原始實驗結果、儀器輸出,用于收集和重構數據的相關協議、數字、圖形等資料,還包括在研究過程中獲得和衍生出來的數字校稿、文本記錄、圖像聲音、軟件和模型等數據[6]。歐盟委員會認為,科學數據是被收集起來且被視為推理、討論或計算基礎的所有信息,特別是事實或數字,包括統計、實驗結果、測量、實地觀察結果、調查結果、訪談記錄和圖像等[7]。盡管目前國內外對科學數據的界定暫未統一,但各種觀點均強調科學數據與研究的強相關性,體現了科學數據不同于一般數據的特征。
(二)科學數據的特征科學數據是特殊的數據類型,既有數據復雜性、流通性、共享性、整體性的普遍特征[8],同時又具有獨特性。其特殊性表現為[9]:1.科學數據具有知識密集性,與智力成果密切相關科學數據主要是在科學研究中生產或者采集的數據,是智力成果形成的基礎材料,與智力成果有密切關系。《管理辦法》規定,科學數據是在自然科學、工程技術科學等領域,通過基礎研究、應用研究、試驗開發等產生的數據,以及通過觀測監測、考察調查、檢驗檢測等方式取得并用于科學研究活動的原始數據及其衍生數據。科學數據作為科技成果產生的重要前提,發揮著科技發展重要奠基石作用。一些科學數據可以單獨或者加工匯集后形成知識產權,成為知識產權保護的客體。比如論文、軟件或者商業秘密等。衍生數據和數據庫由于蘊含了數據加工者的分析、整合、匯編等一系列創造性智力活動則可以成為著作權法保護的對象[10]。但是,知識產權法只能保護極少量符合知識產權授權條件的科學數據,科學數據中大量原始數據由于達不到知識產權授權條件而不構成知識產權保護的客體。
2.科學數據具有“公共物品”的屬性這一屬性的形成源于兩點:其一,科學數據是科學研究重要的基礎設施,是對科學研究中的各項信息的記錄,科學數據蘊含的巨大價值是科學進步和創新的源泉,具有很強的公共物品的屬性。其二,大多數科學數據的產生與公共資金資助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系。
當前,我國大量科學數據與國家(政府)財政資助直接相關,這也決定了科學數據的權利歸屬不同于企業數據,也不同于個人數據。其產生之初就帶有公共屬性。
3.開放和共享是科學數據的生命線除了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以下簡稱《數據安全法》)以及其他數據安全管理規定外,科學數據以共享為其本質特征,這也決定其權利歸屬需要特別的制度設計。科學的進步從來都是在前人成功或失敗的基礎上取得的,科學數據的開放與交流對科技創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同時,一項科學研究的成功只有在相關科學數據支撐下才能實現研究結果的可再現性,這就決定了科學數據的價值在于盡可能快地在一定范圍開放共享。
4.科學數據具有唯一性和稀缺性因為實驗條件不可復制或者研究對象由于時間的流逝不可再現,很多科學數據無法重復獲取從而具有了唯一性,如某些天體的觀測數據、社會調查數據等。此外,這些科學數據因為只能在特殊條件和特定設備支持下才可以獲取,這也決定了某些科學數據具有了稀缺性。
三、我國科學數據權屬界定的現狀及存在的問題(一)我國科學數據權屬界定的現狀數據時代,每個人都被數據包圍著。科學技術日益發展,每天產生海量科學數據,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方式處理和利用這些數據,不僅是資源的嚴重浪費,而且會形成越來越大的財政負擔④。權屬界定是疏解諸多問題的出口。
權屬是權利歸屬的簡稱,是確定不同情形下權利主體與權利客體之間關系的制度安排。一般情況下,先有權利才有歸屬,數據權屬包括賦權和確權兩個問題。對數據權屬的定義,大多數學者是從所有權(Ownership)角度界定的。例如:何波認為,“數據權屬問題也被描述為數據確權或數據產權問題,其核心宗旨是針對不同來源的數據,厘清各數據主體之間錯綜復雜的權利關系,通過法律制度等方式明確數據產權的歸屬。” [11]石丹認為,“數據財產權體系最重要的是數據權利歸屬,即數據所有權屬于誰。” [12]李慧敏等認為,在一些文獻中也存在將“數據權屬”直接等同于“數據所有權”的用法[13]。但也有學者認為,數據權屬不僅指數據所有權,還包括其他方面的權利。例如付偉等認為,“當前數據權屬問題研究主要包括:從主權角度研究數據主權問題、從物權角度研究數據產權問題、從人格權角度研究數據保護問題等3個研究視角。” [14]數據權屬的界定取決于數據的法律屬性以及數據體現的權利形態。當前,數據的法律屬性不明導致難以明確具體賦予數據何種法律權利,加之數據類型復雜、環節多、投資主體多元化,也造成難以統一確定數據權屬。
我國數據產業是“在權屬未明的前提下做大了蛋糕”,數據利益的歸屬和保護規則這一上層建筑的構建至今仍存在滯后性,致使數據權屬糾紛頻繁發生[15]。科學數據權屬不明對其管理和利用已經造成嚴重困擾,亟待解決⑤。目前,雖然我國《管理辦法》搭建了科學數據管理的基本流程架構,具體見圖2,但是因其法律層級的限制無法確定科學數據的權屬。
2019年6月,科技部、財政部在原有科學數據類國家平臺的基礎上,最終優化調整形成了“國家高能物理科學數據中心”“國家微生物科學數據中心”等20個國家科學數據中心。上述國家科學數據中心承擔了絕大多數科學數據的匯交存儲工作,是科學數據管理利用重要的樞紐和集散地。由于數據權屬制度的缺位,當前我國科學數據中心主要使用共享協議來明確各方主體的權責,但共享協議不僅存在傳播性和保護性較差以及權責追溯力較低問題,而且各機構之間協議條款、權責規定差異較大,容易導致使用者認知混亂,無法正確依約使用數據,更無法在不同機構之間遷移使用。實踐中,也常常出現對科學數據共享使用等服務需求迫切,但是因為擔心權屬糾紛而不敢共享或不愿共享的矛盾局面。
(二)我國科學數據權屬界定存在的問題1.民事立法未對數據權屬和類型進行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七條明確對數據進行依法保護⑥,這為數據領域規則體系的構建提供了法教義學上的正當性,但由于對數據的內涵和法律性質并未明確,該規定僅起到價值宣示作用,無法為數據要素領域的后續規則建構提供切實指引[15]。關于數據的法律屬性,當前已有較多研究。有學者認為,由于數據權利客體“數據”
的自然屬性與現有的民事權利客體的自然屬性不同,所以數據權利是具有財產權屬性、人格權屬性、國家主權屬性的新型的民事權利[16-17]。從財產權屬性來看,《數據二十條意見》首次明確了數據的生產要素地位,亦是對《民法典》規定的“數據”的財產屬性的回應[15]。數據雖具有財產屬性,但因其所具有的非排他、可復制性的特征,不適用傳統物權對“物”享有的獨立性、排他性要求。從人格屬性來看,其調整客體主要聚焦在個人信息而非所有數據,個人信息權利主體對其個人信息享有人格權益,并不涉及數據賦權本身。總之,在現有法律體系下,數據所蘊含的人格和財產權益無法得到完整、明晰的權屬界定。作為一類特殊的數據類型,科學數據的權屬界定亦缺少基本法律依據。
2.科技領域相關立法未觸及科學數據權屬界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進步法》(以下簡稱《科技進步法》)作為科技領域的基本法,即使在2021年修訂之后,全文依然沒有出現“科學數據”一詞,而是采用“科學技術資源”這一上位概念對科學數據的開放共享及相關法律責任等問題作出了概括規定⑦,但上述規定并未觸及科學數據的權屬。《管理辦法》強調“主管部門和法人單位”的管理職責,規定法人單位對數據有“采集生產和加工整理”從而形成數據庫或者數據集的權限,授權科研人員享有數據的發表權。
但是,對科學數據的采集、匯交、保存、共享、利用等不同環節相關主體的權利義務關系未作明確規定,導致各主體開發利用科學數據的責權利不清,嚴重影響科學數據的共享和利用。
3《. 科學數據管理辦法》立法層級低,相關管理權難以落實《管理辦法》因立法層級較低,法律責任弱化等原因,相關管理權限在實踐中難以落地。該辦法21次提到“法人單位”的職責,但囿于立法權限問題,并未對科學數據開發利用的行為邊界以及對衍生數據或成果享有的權益分配等作出明確規定,造成實踐中法人單位的科學數據管理責任難以落地。主管部門負有的數據安全監管職責雖在《數據安全法》中作出原則性規定,但因數據權屬類型缺乏法律界定,主管部門對于如何配置數據產生的相關權益、如何厘清數據主體間權利義務關系,缺失法律依據,監督管理權限無法實施,造成管理實踐中的“重保護、輕開發”。目前科學數據管理實踐中,一方面對科學數據開放共享的需求非常迫切,另一方面科學數據的生產者和管理者又因擔心權屬糾紛而不愿或不敢共享。并且在很多情況下,科學數據需要專業機構(如科學數據中心)進行進一步加工處理,才能有效開放共享和利用。但是,科學數據中心挖掘和加工科學數據的行為邊界、對加工后衍生數據或成果享有的權益亦不明確。對存儲機構/數據中心來說,哪些數據需要長期保存,哪些數據應限期銷毀處理,更是缺乏原則指導。當前,我國科學數據依據行業、部門、地域、主體等被分散存儲和維護,亟須建立數據權屬規則和管控規范。
4.科技界實踐經驗未能被及時引入立法議題新興科技引發的諸多問題對法治提出新挑戰,但目前科技界與法律界的溝通和對話機制還很不完善。
在我國科學數據管理實踐中,部分科學數據管理機構針對科學數據管理不同環節的權責關系,經探索已經形成了一些有效做法和實踐經驗,比如科學數據出版管理規范、科學數據銀行⑧、數據匯交的責任機制、數據標識管理等。這些嘗試對于破解數據權屬困境、挖掘數據潛藏價值、鼓勵數據共享利用,提供了重要的實踐經驗。但目前這些做法和經驗仍停留在科研人員或者相關數據管理人員的專業認知和局部管理層面,未能通過與法學專家的深入討論,形成社會共識的概念、價值觀和原則等,也就難以進入立法視野,成為立法議題。
四、域外關于科學數據權屬界定的經驗借鑒國際上對科學數據屬性的認識不一,基于科學數據的特殊性,很多國家基本上都在回避科學數據賦權確權問題。當前域外并沒有對科學數據權屬作出明確規定的立法可以直接借鑒。但部分國家行政機構的政策制度或者大學的做法可以給我們一定的啟發。
(一)科學數據不宜采用傳統的所有權方式界定權屬20世紀80年代,數據的權屬就已經成為美國社會關注的問題。數據權屬的重要性源于“誰擁有數據誰就擁有了控制數據傳播的時機、出版以及數據保存和銷毀的最終能力” [18]。數據與傳統權利客體相比存在“一數多權”的現象。確定數據權屬是十分復雜且引發悖論的問題⑨。當前數據價值呈指數級增長,數據確權在激勵數據產生方面的效果可能出現邊際效應,數據共享成本問題需要得到關注[19]。科學數據的特殊性也使越來越多的人認為不能通過傳統的版權方式確定數據權屬。甚至有學者指出,當今“所有權不再被重視的時代不但不可避免而且已經到來” [20]。
新興技術發展背景下,對數據所有權的主張是基于有缺陷的模型和不可信的論據[21]。基于許可權分發的知識共享方案,有希望調和傳統版權保護“保留所有權利”與公共領域“不保留權利”之間的矛盾[19]。引起數據權屬和控制權爭論的難題不僅僅是法律問題,還包括倫理問題[18]。
如果將科學數據作為傳統所有權的客體會面臨很多難以解決的困難。英國人文社會科學院和英國皇家學會在《數據管理和使用:21世紀的治理》報告中提到,雖然皇家工程院強調了跨部門數據所有權的重要性并將數據作為保護資產、實現價值的關鍵組成部分,但也承認所有權概念的不確定性可能成為有效交易和數據傳輸的障礙[22]。英國法院一再認為數據不是財產,因此不存在傳統的所有權,也不存在數據訪問權[22]。英國皇家工程院、英國工程技術學會在《連接數據:推動生產力和創新》中對“數據所有權和知識產權”進行討論時提及,通常很難確定以新方式產生的數據所有權屬于誰,因為數據通常是通過協作收集和分析的,以聯網汽車數據為例,數據所有權很難明確界定歸屬于汽車所有者還是制造商[23]。波茨坦大學《研究數據政策和處理研究數據的建議》在“知識產權”部分中認為,研究數據的所有權和使用權往往不明確,而這可能會限制其重用,因此,建議多人參與的項目在早期就記錄清楚各個參與者擁有哪些數據權利[24]。
(二)嘗試構建以科學數據監管權代替所有權的制度框架數據涉及多重法益,不適宜授予特定主體專有權或所有權。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賦予了研究者包括數據知情權、訪問權、修改權、刪除權、遷移權、異議權和自動化的個人決策制定分析在內的相關權利。但這些權利既不同于傳統的所有權,也不完全屬于知識產權保護框架下的權利。因此,需要對數據保護創建一個新的規范性框架。這種新框架并不排除科學數據獲得知識產權保護,但新框架必須能夠調和各數據主體的利益,以確保數據的可獲取性,同時將法律、安全和道德風險降至最低。故而需要倡導一種基于監管的規范性框架,以確保利益相關方之間的責任分配。這種監管框架下產生的是數據監管權(Governance Right),監管權比所有權寬泛,已被用于確保所有利益相關者認識并履行其道德義務[21]。
監管權重在行為約束并強調相關主體履行其道德義務和責任。新制度框架必須能夠平衡相互競爭的社會、個人和行業在數據方面的利益,以確保公平獲取,同時將法律和道德風險降至最低[21]。
(三)對公共資金資助的科學數據權屬有相對明確的界定政府資助是科學數據產生的重要方式。研究機構和研究人員之間雇傭關系的存在使得機構有檢查數據、保留數據的權利。20世紀90年代,美國曾經強調大學或研究中心都應該維護并拒絕放棄對數據的所有權,強調研究機構對原始研究、實驗室和臨床產生的數據的擁有權,或者至少是擁有這些數據的管理權利[18]。其中關于“原始數據”的可版權性一度引起很大爭議。有學者認為,原始數據符合1976年美國《聯邦版權法》對可版權性的基本要求,即“以任何有形表達媒介固定的原創作品”,科研人員在設計實驗和收集實驗產生的數據方面擁有創造力和勞動,所以應該享有版權[25]。但是,也有學者認為,“科學研究數據既不符合‘選擇和安排’也不符合額頭出汗原則”
“科學家只是記錄數據并不綜合數據”,所以原始數據不能作為事實匯編受版權保護。美國William J.Bren?nan大法官進一步指出,“允許科學數據擁有版權就等于允許‘信息作為信息’擁有版權,這將扼殺創造性研究,并因為重復研究帶來浪費。” [ 26]研究領域財產權的擴張一直遭到了科學界的強烈抗議[27]。美國運輸部(DOT)在《增加公眾獲得聯邦資助科研成果的機會的計劃》中規定,為了便于確定歸屬,DOT將傾向于使用CC-BY 或等效的許可證。但對于內部研究數據集,DOT認為不能要求數據的歸屬,因為這類數據是聯邦政府的工作成果,DOT將要求此類數據集標記公共領域專用信息以明確放棄歸屬要求,從而促進數據再利用[28]。
值得關注的是,美國對“技術數據”(TechnicalData)的權屬有較為清晰的規定,并且區分技術數據的提交是基于《美國聯邦采購法規》還是基于合同要求。早期的技術數據采購主要由國防部(DOD)、能源部(DOE)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負責,國防部顯然是技術發展相關采購的領導者。美國國防部在其格式合同中,加入了“技術數據—非商業項目的權利”條款[29]。美國法典第10編2320條2321條詳細規定了政府資金形成的項目的技術數據的權利歸屬、私人資金形成的項目的權利歸屬和混合資金形成的技術數據的權利歸屬⑩。通過制定法律界定美國政府以及合同當事人在具體項目中技術數據的合法權益,對于完全利用聯邦資金進行開發獲得的技術數據,美國政府在使用及對外發布時擁有無限制的權利(Unlimited Right)。可見,美國已經形成了通過資金來源、國家利益、合同約定等多重視角對數據權屬進行規定的框架體系。
(四)從主體和合同兩個視角界定科學數據權屬首先,需要厘清科學數據所及的利益相關者及其權益。從主體的類型看,科學數據涉及的主體包括國家(或代理機構)、研究機構、專門的存儲機構、加工機構以及研究人員等主體;從科學數據流動的環節看,科學數據所及的利益相關者涉及科學數據的生產者、科學數據的資助者、科學數據的組織者、科學數據的發布者、科學數據的傳播者、科學數據的管理者和科學數據的利用者諸多主體[30]。很多情況下,同一主體會兼顧多種職能,所以可以從法律關系的角度對科學數據的主體及其權利義務進行考察,將會對科學數據權屬界定有一定幫助。其次,合同是主體讓渡權利的最重要手段。在科學數據權利類別基本確定的前提下,相關主體可通過合同在一定期限內將全部或者部分權利讓渡給另一主體。例如,南澳大學《數據所有權和保留》規定,在研究涉及多方時,要確保已提前簽署合同,合同須規定研究數據和原始材料的存儲地點、訪問權、所有權、保留和處置;如果項目跨越多個機構,須在項目開始前簽訂書面合同,合同須涵蓋研究數據和主要材料的所有權[31];南洋理工大學在《南洋理工大學研究數據政策》中規定,在與外部方聯合開展的項目中,南洋理工大學應明確約定共同持有項目產生的研究數據的所有權利[32]。
五、完善我國科學數據權利歸屬的建議(一)強化科技界與法律界協作機制,構建包容審慎的數據治理體制,加快制定《科學數據條例》首先,建立和完善科技界與法律界溝通協調機制,充分吸納科學界已有的經驗,構建包容審慎的數據治理體制。具體包括:一是立法機制層面,構建有利于推動科技界實踐經驗及時反饋并上升為立法建議的決策咨詢機制,提升科技領域立法的及時性、科學性和實踐指導性。二是法律實施層面,鼓勵相關單位和主體在維護國家利益、個人隱私和商業秘密的基礎上,積極探索適合我國發展階段和國情的多樣化科學數據開發運用模式和權利配置方式,為推進數據資源紅利釋放構建良好的法律制度環境。
其次,通過科技界與法律界的充分溝通交流,將實踐中已經總結出來并行之有效的科學數據管理經驗,加快科學數據領域立法進程,探索制定符合科學研究活動規律和科學數據生命周期特點的《科學數據條例》,明確科學數據權屬界定的基本原則。具體包括:一是堅持開放共享和安全可控并重,分類分級確權授權,建立健全科學數據分類分級管理制度。《科學數據條例》既要體現分級管理、安全可控、充分利用的原則,同時強調數據主體責任,建立科學數據權屬和管理負面清單,細化科學數據管理示范文本或者指南。二是堅持激勵相容,產權界定應實現科學數據相關主體間利益的合理分配,推動科學數據要素權益保護制度建設。三是堅持試點先行,鼓勵和引導有條件的法人單位研究制定科學數據管理示范文本或者指南,分類逐步擴大實行范圍。
(二)建立科學數據產權分置制度,賦予政府享有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的監管權《管理辦法》在第十九條對于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的開放共享明確規定“政府預算資金資助形成的科學數據應當按照開放為常態、不開放為例外的原則……”。因此現階段,要首先強調政府對于主要利用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享有監管權,確保這類科學數據的安全流通和使用。這種“監管權”具體是將財政性資金產生的科學數據在名義上賦權國家所有,但國家授權法人單位及國家科學數據中心享有使用權和處分權,數據生產者及社會公眾享有開發利用科學數據獲得相應知識產權的權利。具體包括:一是賦予科研院所、高等院校和企業等法人單位對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享有持有權。法人單位的“持有權”在滿足特定共享前提下,允許其對科學數據的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等相關權利。“持有權”
人沒有正當理由,不得拒絕使用者的使用請求,也不得對相同類型的使用者提出不同的差別使用許可條件。二是由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若不涉及國家安全和國家重大利益,賦予科研人員使用權、科學數據標識權和獲得獎勵報酬權。如此,科研人員有充分的動力共享科學數據。科研人員可利用其生產的科學數據進行進一步研究,并依法享有因此產生的知識產權。三是政府擁有對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的介入權。即在國家安全、國家利益和重大社會公共利益需要時,政府有關部門可以無償使用或許可他人有償或者無償使用科學數據,擁有對法人單位持有科學數據的開發利用進行介入的權利。
(三)明確科學數據生產者、持有者、加工者、使用者相應權利根據《數據二十條意見》精神,需要根據數據來源和數據生成特征,分別界定數據生產、流通、使用過程中各參與方享有的合法權利。具體包括:一是賦予科學數據生產者(包括科研機構和科研人員)對其生產或收集的科學數據享有標識權和獲得獎勵報酬權。科學數據生產者應被賦予對其生產的數據享有署名權和收益權,但其不得限制其他科研人員對其生產的科學數據進行智力加工而獲取知識產權。與此同時,使用者在使用他人生產的科學數據時,須以適當的方式標識數據的來源。法人單位通過行使其科學數據“持有權”獲得利益后,應給予科研人員適當的獎勵。二是在厘清數據生產者關系的基礎上,確定科學數據持有者、加工者對其存儲、加工的科學數據的權利。數據加工者對其加工后形成的衍生科學數據,享有使用權和支配權,如滿足相關知識產權的授權條件,可對其智力成果享有知識產權。三是通過立法,明確規定科學數據生產者、持有者、加工者、使用者應采取一定的保密措施,規定相關的數據安全義務邊界,并明確規定科學數據生產者、持有者、加工者、使用者按照程序和標準履行數據安全義務后,應當免除其后續可能發生的安全責任,以解除其后顧之憂,為科學數據充分利用提供外部環境。
(四)對非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的權屬及共享進行必要的規制《數據二十條意見》對非公共數據提出了按市場化方式“共同使用、共享收益”的新模式。本文雖然聚焦財政資助形成的科學數據的開放共享,但上述觀點可供非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參照使用。隨著科學數據共享利用的不斷深度融合,數據的資金來源對數據權屬的影響也會逐漸減弱,科學數據共享利用的一體化進程在不斷加快。
當前,對于非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尚難以強制開放共享。對此類科學數據的權利歸屬,提倡各方主體尤其對于多主體投資產生的科學數據事前進行合同約定,以避免權屬糾紛。但基于科學數據的特征,不推薦科學數據長期歸某個人、特定企業或者部門獨享或壟斷,以實現《科技進步法》中科學資源的共享和利用。此外,對于《管理辦法》第二十四條規定的“政府決策、公共安全、國防建設、環境保護、防災減災、公益性科學研究等需要使用科學數據的”情形,該條的適用對象應理解為包括非財政性資金形成的科學數據在內。此時,該類科學數據也應負有開放共享的義務。
六、結語科學數據是一類特殊的數據,是國家科技戰略資源,在我國科技創新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當前,我國民事領域和科技領域立法對科學數據的法律屬性及其權利歸屬并沒有明確界定,現行《科學數據管理辦法》立法層級低,難以對科學數據的權屬作出規定。這些問題都成為影響科學數據有效共享利用的直接障礙。法律必須積極回應社會生活的問題,并給以有效引導。這需要法學界深入研究當前科學數據本身及其運行中存在的問題,積極與科技界進行溝通交流,吸納科技界已有的有益經驗作為立法的滋養。同時,還需要借鑒域外有關國家的經驗,打破采用傳統的所有權觀念對科學數據權屬探討的禁錮,嘗試構建以科學數據監管權代替所有權的制度框架,結合科學數據形成的資金來源、主體類型以及合同條款等因素創建公平合理的科學數據權屬規則,試行數據產權分置制度,保護相應主體在科學數據上的權利,確保科學數據權利邊界明確,營造順暢的科學數據共享利用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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