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似乎耗費了一生的時間:在網站上瀏覽,點擊彈出式窗口,勾選方框,確認后再次確認,輸入一串伊娃幾乎不記得擁有的密碼。她告訴無數的交互界面,是的,她理解所有條款、條件、蘊涵和可能蘊涵的不良影響;是的,她確定,精疲力竭下的確定。到頭來,盡管她能感覺到系統同時抵制、懇求、乞求和威脅,系統最后還是動了憐憫心。伊娃能宣布自己自由了。
一小時后,已經感覺像是一個全新的黎明。她的電腦像一件好工具——它本該如此——一樣遵循指令,而不是不斷地試圖用她未曾要求的替代方案來在智力上勝過她。在休息時,屏幕的舉止也很客氣,不再自行跳過頻道,搜尋一些它認為伊娃應該觀看的內容。她抽著煙,靜靜地坐著,手表不再浮現生癌肺臟的畫面,也不會每十分鐘就命令她起身活動一下。她確實站起身,以人工方式調整燈光和百葉窗——它們不再服從過去縈繞不去的不知什么算法——她盼望著能靜靜烹飪,不用受到卡路里攝入信息、食譜建議、完全不需要的關于“不要分心”的精準指示、往昔用餐記憶的狂轟濫炸。但是,斷開聯網也意味著“智能”食品貯藏室不再通知她缺少哪些食材,可以預想到,她直到需要用某種食材時才意識到它用光了。這不成問題,她事先謹慎地選擇了這個社區,附近有各類生活設施,很方便。
在樓梯平臺上,電梯似乎永遠無法抵達。沒關系,反正她已經決定不再使用電梯。樓宇大門沒有嗖地自動開啟,但伊娃還有兩只手。直到食品雜貨店里,她才第一次感到懊悔。換作昨天,她的眼鏡會早已使用自動條形碼感應技術,指引她到她需要的商品面前,而那是靠著熟知她多年的飲食習慣和品牌喜好才訓練出來的。今天,眼鏡像尋常的塑料一樣發不出聲,成為她佩戴的一件裝飾品,戴上它既是習慣使然,也是因為那樣她就不會在街上被人歸入怪胎之列。伊娃沒有把自己視作一名激進、與世隔絕、憤世嫉俗的生存主義者。她決意要平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同時盡可能地融入社會,不要浪費時間不斷解釋。對于她請求幫助時會是怎樣的場面,她有模糊的想法,她也未曾欣賞過別人不敢相信、倒抽涼氣的樣子和“技術解釋”的說教。
事實證明,行走在貨架之間的走道上尋找幾樣商品是個真正的挑戰,使用個人裝置進行自動產品識別的做法已經導致商店忽視商品的有序擺放;既然顧客們不用看就能找到任何商品,那么為啥要費力氣分門別類擺放商品呢?伊娃不得不用眼睛尋找商品,而且她自豪地做到了。她特地奔向僅剩下的幾個人類收銀員中的一位,然而他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直到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摘下遮蓋面龐的橘色掃描視鏡。“對不起,我在那兒沒有看見你。”臉上有膿皰的年輕小伙看起來十分困惑,掃描商品時,不斷地摘下視鏡又重新戴上。他接著盯著伊娃拿出的鈔票,仿佛那是他見到的第一張紙鈔。幸虧他的收銀機知道該怎么做,機器的一頭咣啷啷地吐出找零,讓可憐的小伙吃了一驚。伊娃離開商店時,輕聲地咯咯笑。假如電力沒了,文明一定會難逃厄運。
她根本沒有看見沖過來的汽車。
伊娃在一家醫院里醒來,身邊的醫療機器人發出輕輕的嗡嗡聲,病房里各種形狀和大小的科技產品忙活個不停。但她周圍似乎存在一個力場。急于做診斷的觸手從靠近她的多臺設備中伸出來,接著突然縮回去,仿佛她很不潔凈似的。機器人沮喪地放棄了嘗試。
在感覺像是永恒的漫長時間之后,一個不一樣的東西懸浮在她上方。“我名叫埃利奧特,埃利奧特 · 萊姆醫生。”那張臉龐說道,他試圖微笑,但沒能完全辦到。“對不起,花了這么久時間,我們不得不找到能夠與物聯網斷開的設備。這么說吧,就是說不了話的笨機器。”他咯咯笑起來,顯然是被自己的妙語逗樂了。
“我不明白。”伊娃確實不明白。
“今天早上,你移除了對你的數據的所有遠程使用授權,對吧?你援引了修正后的《數據保護法》和《遺忘權法案》?”盡管這像是個問句,但并非在提問。
“呃,任何依賴于你儲存的數據的服務都不能再用了。包括你的最愛,你以前的購物歷史,你信任的路線,你的醫療記錄,任何基于面部、聲音和數字識別的身份證明,而且根據系統來看,顯然就連對你作為一具人類身體的認可都不復存在。實質上,你變得隱形了。”
“所以自動駕駛汽車才沒有‘看見’你。”埃利奧特說出“看見”一詞時做出空氣引號的手勢。“坦白說,這是一個令人著迷的紕漏。自動駕駛汽車能偵測到一條狗,一個坑,大概連一只飛蟲都發現得了,卻沒發現你。”
“我們嘗試把所有這些記錄進你的檔案,但電腦拒絕儲存數據,大家在四處尋找舊的紙本文件。我們甚至向一些較為開化的、與世隔絕的生存主義者發出求助的請求。他們也需要醫生,你知道嗎?”
“別擔心,我們會弄明白這個問題,據我們的判斷,你受的傷不嚴重……這實際上是我除了在學校里用假人訓練觸診之外的第一次觸診。順便說一下,我會留下這張知情同意書供你瀏覽,希望你能簽字,行嗎?我希望寫篇論文來拿到博士學位,這是名副其實的開創性研究!”
“為何不呢?”伊娃只能這么說道。被系統遺忘顯然會比她預期中更加困難,她得要重新思考一下她多么想要被系統記住。
資料來源 Nature
本文作者若昂 · 拉馬略-桑托斯(Jo?o Ramalho-Santos)在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學生命科學系任教,教授許多科目,研究不少課題。他喜歡所有的學生,部分學生也喜歡他。不過,他認為大多數事情都很容易被忘記。然而,他作為新上任的科研副校長,再也不能大聲說出這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