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nèi)容提要】 在俄烏危機自2021年3月開始升級至2022年2月下旬全面爆發(fā)為軍事沖突的過程中,俄羅斯與西方國家圍繞俄方提出的以烏克蘭不加入北約為核心的安全保障問題,于2022年1月中旬連續(xù)開展了三輪談判。談判過程中存在一個值得關注的核心問題,即俄羅斯為什么要推動和參與與西方國家的談判。為回答這一問題,本文在對國際談判過程理論作出必要拓展的基礎上,嘗試提煉一種分析國際談判的信息測試視角,即認為:通過參與談判獲得有關談判方的信息是國家參與談判的重要目標,其大體遵循“一國做出特定行動—觀察相關他國的反應—根據(jù)他國反應解讀所需信息”這樣一個過程。從信息測試的角度出發(fā),俄羅斯推動和參與談判的一個核心目標在于通過參與談判測試特定信息。具體而言,俄羅斯在與西方國家的談判中測試了如下信息:(1)對于西方國家而言,強制外交有用,但作用有限;(2)用外交手段解決俄羅斯安全保障問題不具可行性,采取軍事手段不僅是必要的,或許也必須這樣做;(3)美國與歐洲國家在俄烏問題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立場不一致與行動不協(xié)同;(4)俄羅斯所追求的大國地位遭到了西方國家的蔑視而非承認。上述信息的獲得,對俄羅斯的后續(xù)決策行為,包括在烏克蘭發(fā)起特別軍事行動,提供了一定的依據(jù)和指導。
【關鍵詞】 烏克蘭危機 俄烏沖突 國際談判 信息測試 強制外交
【作者簡介】
曾向紅,蘭州大學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蘭州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電子郵箱:zengxh@lzu.edu.cn
陳明霞,蘭州大學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
電子郵箱:chenmx20@lzu.edu.cn
一、 問題的提出
烏克蘭危機自2013年年底開始發(fā)酵,2015年2月相關方簽署《新明斯克協(xié)議》(《履行明斯克協(xié)議綜合措施》)后進入僵持階段,2021年3月又開始升溫。2021年3月1日,美國國防部宣布將向烏克蘭提供1.25億美元的軍事援助,以幫助烏抵御“俄羅斯的進攻”。緊隨其后,烏克蘭政府開始加強烏東部軍力部署,與烏東部地區(qū)親俄武裝發(fā)生持續(xù)交火。3月15日起,在美國的主導下,北約開始啟動規(guī)模空前的“歐洲防衛(wèi)者2021”(Defender Europe2021)軍演,演習區(qū)域涉及巴爾干半島和黑海。俄羅斯批評此次軍演為對俄挑釁,稱將加劇地區(qū)緊張局勢,并表示烏克蘭不屬于北約安保責任區(qū)。3月24日,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簽署總統(tǒng)令,聲稱要重新奪回克里米亞和塞瓦斯托波爾。3月30日,烏克蘭軍方宣稱俄羅斯以準備軍演為名,在俄烏邊境大肆集結兵力,對烏國家軍事安全造成嚴重威脅。俄烏危機漸起。
2021年10月以后,俄烏危機進入緊張的升級階段。同年10月20日,美防長奧斯汀(Lloyd Austin)訪烏,重申“美國對烏克蘭主權和領土完整的支持堅定不移”,明確強調(diào)美國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并向俄羅斯“喊話”稱其無權阻止烏加入北約。11月1日和13日,美、烏分別宣稱俄羅斯在俄烏邊境進行了第二次軍事集結,兵力部署多達10萬。11月 21日,俄羅斯敦促北約停止“武裝”(arming)烏克蘭及在俄邊界附近的軍事活動,稱北約若在烏克蘭部署軍事存在將觸碰俄紅線(red line)。11月30日,北約外長會議討論俄羅斯在俄烏邊境的軍事集結及“俄羅斯進攻烏克蘭的可能性”。俄烏危機再次升級。
俄羅斯與西方也試圖為持續(xù)升級的俄烏危機降溫,但皆無果而終。例如,2021年12月17日,俄羅斯外交部發(fā)布俄羅斯與北約和美國關于安全保障的條約草案,表示希望圍繞草案內(nèi)容與美國開展安全保障對話,要求美國和北約向俄羅斯提供有關排除“北約進一步東擴和烏克蘭加入北約”可能性的法律保障,以此來緩解俄烏危機引發(fā)的地區(qū)緊張局勢。西方國家最終接受了俄羅斯的對話要求:2022年1月中旬,俄羅斯與西方國家圍繞俄提出的安全保障問題連續(xù)進行了三輪談判。1月9—10日,俄羅斯與美國在瑞士日內(nèi)瓦就俄的安全保障問題舉行會談;12日,繼俄美日內(nèi)瓦會談之后,俄羅斯與北約理事會在布魯塞爾進行會談;13日,俄羅斯在歐安組織框架內(nèi)與西方國家在奧地利維也納開展第三輪會談。三場談判皆未達成協(xié)議,最終陷入了僵局。而且,從每次談判后各方的表態(tài)來看,談判各方對于達成協(xié)議的預期逐漸降低,對于爆發(fā)沖突的預見性越來越強。1月26日,美國與北約以書面答復形式正式回絕了俄羅斯提出的安全保障條約草案,對此,俄方回應稱其根本訴求和擔憂遭到了美西方國家的無視。至此,用對話手段阻止俄烏危機升級的努力徹底宣告失敗。2月中旬起,美、加、英、澳、德等國開始撤離駐基輔外交人員。2月21日,普京簽署總統(tǒng)令,宣布承認烏東兩州獨立,同時在全國電視講話中稱“頓巴斯局勢已步入危急狀態(tài)……烏克蘭加入北約將直接威脅俄羅斯的安全”。隨后,俄國防部向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派遣軍隊執(zhí)行“維和任務”。23日,烏克蘭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俄羅斯開始撤離駐烏外交人員。24日,普京宣布在烏克蘭開展“特別軍事行動”,澤連斯基宣布烏克蘭全境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至此,俄烏危機全面升級為俄烏軍事沖突。
縱觀俄烏危機持續(xù)升級直至爆發(fā)沖突的過程,可以發(fā)現(xiàn),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三場談判似乎呈現(xiàn)出某種“失敗的轉折”———談判發(fā)生之前,外界預期其或將改變俄烏危機的演變方向,即消除或緩解危機;但談判發(fā)生之后,俄烏危機的發(fā)展演變又重回了原有的方向,即危機持續(xù)升級直至最終爆發(fā)沖突。換言之,俄羅斯與西方的談判看起來并未對俄烏危機的發(fā)展演變產(chǎn)生任何影響———談判既未能阻止危機升級,也并未加速危機升級(談判的失敗并未立即促使危機爆發(fā)為沖突)。也就是說,若將俄羅斯與西方的談判置于俄烏沖突的整個升級過程中來看,談判本身似乎并未發(fā)揮任何“作用”或具有任何“意義”。但事實是否真的如此? 俄羅斯與西方的談判是否真的如看起來這般不存在任何“作用”或“意義”?
受到上述困惑的驅使,本文開始集中關注俄羅斯與西方的三場談判,而后發(fā)現(xiàn),談判的發(fā)生、發(fā)展、結束過程中存在許多亟待回答的問題。例如,就談判的發(fā)生而言,在對談判結果不持積極預期的情況下,俄羅斯為何仍要積極推動談判? 就談判的發(fā)展而言,在明知主體分割不利于談判的情況下,俄羅斯為何仍繼續(xù)與西方國家就同一個議題、分三個主體、分別開展三場談判? 就談判的結束而言,在未能達成任何協(xié)議的情況下,對于積極推動、堅持參與談判的俄羅斯來說,其在談判中得到了什么? 這些問題在根本上涉及俄羅斯在談判中的動機和目的。一言以蔽之,俄羅斯為什么要推動和參與與西方國家的談判?
鑒于現(xiàn)有研究暫未對俄烏沖突前俄羅斯與西方的談判給予充分關注,也未對上述談判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形成充分解答,本文嘗試對此進行初步探索。需要指出的是,下文在嘗試回答該問題的過程中,不論是對俄羅斯與西方談判過程的梳理,還是對俄羅斯在談判過程中信息測試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對有關官方文件、媒體報道及社會評論進行的主觀推演及解讀的基礎上。這種研究可能被認為缺乏必要的客觀性與科學性。然而,基于兩個方面的理由,我們認為本文的研究依舊是有其意義和價值的:其一,俄烏沖突的重大和深遠影響,決定了國際關系研究者不能把研究俄烏沖突的任務拱手讓給歷史學者,坐等事件結束和將來披露相關檔案才開展研究。
其二,對任何國際關系現(xiàn)象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研究者基于特定視角或理論的解讀。盡管不同的解讀在準確程度、科學程度等方面或許有所差異,但我們不能因為解讀具有主觀性而拒絕開展相關研究。如果特定的視角能為人們認識和理解俄烏沖突帶來新的視角或啟發(fā),那么這種嘗試依舊是有其價值的。基于此,本文認為從信息測試的角度分析俄烏沖突前俄羅斯與西方的談判過程及其效果是有其必要性的。
為此,全文結構安排如下:首先從俄烏危機的升級過程切入,提出研究問題;第二部分在回顧國際談判研究的基礎上,嘗試拓展并提出分析國際談判的信息測試視角;第三部分梳理俄羅斯與西方談判的發(fā)生、發(fā)展、結束過程;第四部分分析展示俄羅斯在談判中的信息測試過程;最后為總結和討論。
二、 國際談判與信息測試
談判(negotiation),即“人們對于有爭議的問題交換意見,為了取得妥協(xié)而相互磋商的一種行為”,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談判就是國際談判(外交談判)。國際談判研究是國際關系研究中一個重要且成果豐富的子領域,然而,由于國際談判實踐本身的復雜性,目前學界對于國際談判的研究并未形成全面系統(tǒng)的宏大理論,而是產(chǎn)生了大量的中層理論。具體來看,對于國際談判的系統(tǒng)分析和理論建構始于20世紀60年代,受到博弈論的深刻啟發(fā)和影響,以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沖突的戰(zhàn)略》與阿納托·拉帕波特(Anatol Rapoport)《戰(zhàn)斗、競爭與辯論》為代表的研究開創(chuàng)了國際談判的博弈論研究傳統(tǒng)。博弈論范式側重于分析國際談判的本質和策略,而相對欠缺對談判過程的關注,促使后來的學者專注于對國際談判過程的分析,形成了一批可被稱為“國際談判過程理論”的國際談判中層理論。
國際談判過程理論關注談判的過程及其本質。就國際談判的發(fā)生而言,美國國際談判與沖突解決領域知名學者威廉· 扎特曼(I.WilliamZartman)指出,對于存在問題和沖突的各方來說,僅僅存在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或沖突并不足以促使各方開展談判,只有當所有有關方都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問題和沖突帶來的不安和僵局帶來的不確定性時,才具有通過談判解決問題、結束沖突的可能。扎特曼將這種所有有關方都從中感受到不安和不確定性的狀態(tài)稱為“相互傷害的僵局”(mutually hurting stalemate)。
在這種情況下,持續(xù)沖突為各方帶來的成本不斷上升,同時單方面獲得有利結果的機會不斷減少,迫使各方不得不尋求談判以打破僵局。換言之,“相互傷害的僵局”的出現(xiàn)是談判開展的前提。在存在這一前提的情況下,只有當其中一方有意愿尋求一個談判結果即所謂的“出路”(way out)時,時機才算成熟,這便構成談判開始的必要條件。而只有當各方都掌握前提并抓住時機,有意愿將其中一方尋求的“出路”轉變成一個“相互吸引的結果”(mutually enticing outcome)時,才構成推動談判進行的充分條件。
就國際談判的發(fā)展而言,扎特曼指出談判一般需經(jīng)歷診斷(diagnosis)、處方(formulation)、詳述(details)三個階段。在診斷階段,談判各方的主要任務是思考和回答三個關鍵問題———在問題或沖突中,我方的安全點(security point)①在哪里? 我方的真正利益是什么? 是否存在與對方立場重疊的協(xié)議區(qū)(zone of possible agreement)? 在處方階段,談判各方的主要工作是制定一套可推動協(xié)議達成的方案。這一方案通常有兩種類型:沖突管理(conflict management)方案與沖突解決(conflict resolution)方案,前者是在不涉及根本沖突的情況下結束或暫停暴力的最低方案,后者旨在建立一個可以同時解決原始沖突問題以及原始沖突持續(xù)期間出現(xiàn)的新沖突問題的機制。在詳述階段,各方的主要任務是推動對既定處方的落實。各方可采取讓步(concession)、補償(compensation)、重構(construction)等措施來推動協(xié)議的落實。讓步指各方從各自的初始立場向協(xié)議區(qū)相向移動(協(xié)議區(qū)的存在是達成協(xié)議的基本前提);補償指各方在不同事項上采取交換讓步的措施,即一方通過在其他事項上給予另一方有利結果來交換另一方在這一事項上給予的有利結果;重構則指各方對沖突中的問題進行重新定義,以使各方能夠更為關注其共同關切而非各自分散的關切的措施。
就國際談判的結束而言,有觀點認為每一次談判最終都會存在一個結果,即要么達成協(xié)議(或部分達成協(xié)議),要么陷入僵局。這種看法比較符合早期國際談判博弈論研究范式的認知,因為博弈論范式傾向于強調(diào)談判的工具性,認為談判就是為了達成協(xié)議。后來的國際談判過程理論對此做出了修正,其中,艾克爾(Fred Charles Iklé)對國際談判目標的類型學分析具有尤為重要的影響力。艾克爾區(qū)分了國家參與談判的五種動機或目的:(1)拓展(extension),即延續(xù)既有的協(xié)議;(2)正常化(normalization),即尋求沖突后關系正常化;(3)再分配(redistribution),即尋求利益再分配;(4)革新(innovation),即建立新的關系或利益安排;(5)副作用(side effects),即有時談判并非為了達成協(xié)議,而是為了在談判中獲得信息,與談判對手建立溝通渠道,或將談判作為宣傳手段以實現(xiàn)欺騙目的。此外,克里斯特·約恩松(Christer J?nsson)也歸納總結了國際談判過程中的談判動機類型:(1)建立合約區(qū);(2)使用戰(zhàn)術工具;(3)獲取信息以減少不確定性;(4)平衡矛盾;(5)尋找時機;(6)協(xié)調(diào)國際與國內(nèi)進程;(7)溝通。上述七種動機類型可被置于一個由1到7依次排序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中,其中1代表最接近博弈論范式,而7代表離博弈論范式最遠。不難看出,在國際談判過程理論中,“信息”(information)是理解談判結果的一個重要維度———談判主體之所以參與談判并不必然是為了達成協(xié)議及協(xié)議所產(chǎn)生的物質收益,也可能是為了獲得信息這一非物質性的收益。
在國際談判中,一國通過談判獲得物質收益是一個很好理解的過程,即推動談判達成協(xié)議,然后獲得協(xié)議所帶來的安全或財富等收益。那么,國家又是如何通過參與談判獲得信息的? 國際談判過程理論并未對此做出進一步論述。因此,本文嘗試就該問題開展進一步探索,提煉和總結國家通過談判獲得信息的路徑和過程。本文認為,“測試”(testing)是國家在談判中獲取信息的主要路徑,測試通常遵循“一國做出特定行動—觀察相關他國的反應—根據(jù)解讀他國反應獲取所需信息”的一般性過程。從“測試”與“信息”的維度出發(fā),國家參與談判的過程就可被理解為一種“信息測試”(informationtesting)的過程。
首先,需對“信息測試”的概念做一個界定。就信息來看,作為科學概念的“信息”最早出現(xiàn)于通信領域,指的是“使概率的分配發(fā)生變動的東西”,即信息就是不確定性的減少或消除。隨著“信息”概念在其他各個科學領域的廣泛使用,其內(nèi)涵也變得更加豐富多元,但各學科對于信息“減少或消除不確定性”這一本質屬性基本達成共識。國際政治中同時存在大量的不確定性與信息,不確定性的出現(xiàn)會干擾甚至阻礙國家采取特定行動,而不確定性的消減即信息的獲得則為一國采取特定行動提供了一定的依據(jù)和指導。就國際政治中的信息來看,有些信息是明確、顯性的(explicit),如各國的實力分配、國際機制對國家行為的獎懲機制等,這類信息一般通過簡單的“觀察”過程即可獲得。有些信息是不明確、隱性的(tacit),這種隱性的信息一般存在兩種情況:一種是沒有被言說的信息,如大國擁有且互相尊重各自的勢力范圍,正如冷戰(zhàn)時期的美蘇關系所顯示的那樣;還有一種是言說與行動不符的信息,如核不擴散條約的簽訂與“事實核國家”“核門檻國家”的出現(xiàn),以及核大國對謀求擁核的不同國家采取的不同反應等。在很多情況下,相較于顯性信息而言,隱性信息的獲得更為重要,也更加困難。于是,測試就成為獲取信息尤其是隱性信息的必要手段,而為了獲取信息所進行的測試行為則可被稱為“信息測試”。不難看出,不確定性的出現(xiàn)是信息測試的邏輯和經(jīng)驗起點,不確定性的消減則是信息測試的終點。因此,“信息測試”可被界定為:國家出于消除或減少某一不確定性而采取的特定行為,這一行為通常遵循“一國做出行動—相關他國對這一行動做出反應—該國對他國的反應進行解讀并獲取所需信息”的一般性過程。信息測試的具體過程如圖1所示。
其次,需要對可能引起混淆的概念作出澄清。本文提出的“信息測試”概念可能容易與國際關系研究中的“信號傳遞”(signaling)混淆。對信號傳遞的分析需從“信號”概念入手。有學者指出,信號就是有目的的表達,是一行為體(發(fā)送者)有意展示出的以改變另一行為體(接收者)對于某一特定事物可能性分配的可觀察特征(包括肢體、行為和所屬物)。簡單來看,羅伯特· 杰維斯(Robert Jervis)將所有的行為分為信號(signals)與標志(indices)兩類,其中信號指聲明或行動,其意義有賴于行為體之間的理解,其功能則在于影響接收者對發(fā)送者的印象。以“信號”概念為基礎,信號傳遞可被理解為信號發(fā)送與信號接收的連續(xù)統(tǒng)一過程,即在不對稱信息狀態(tài)下,發(fā)送者主動釋放信號、接收者通過觀察信號來推斷對方不可觀察的意圖的過程。在國際關系研究中,昂貴信號(costly signals)傳遞與地位信號(statussignaling)傳遞是廣受關注的兩類信號傳遞類型。“昂貴信號”是理性主義尤其是現(xiàn)實主義研究中廣泛使用的概念,指的是某一類行為體可以采取的對其他類型行為體而言成本過高的行為。昂貴信號傳遞是解決國家意圖認知難題(即意圖不易觀察且難以預測),從而避免沖突的重要途徑。“地位信號”的概念則側重于理性主義與建構主義的對話,指的是“一個國家為了試圖塑造或改變自我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對國際、國內(nèi)觀眾傳導的一些特定信息”。地位信號傳遞的目的在于“改變或者維持國內(nèi)觀眾和國際觀眾對相關國家的國際地位所持有的看法”。由此不難看出,本文提出的“信息測試”與既有研究中的“信號傳遞”是兩個相互獨立又有所關聯(lián)的概念。一方面,信息測試與信號傳遞是兩種不同的行為:前者是“信息”與“測試”的結合,目的在于獲取信息,即消減不確定性,手段則是測試,即“行動—反應—解讀”的過程;后者是“信號”與“傳遞”的結合,目的在于釋放信號,即改變他國的意圖分配,手段則是傳遞,即“發(fā)送—接收”的過程。另一方面,信息測試過程與信號傳遞過程有所重疊:信號傳遞中的信號“發(fā)送—接收”過程類似于信息測試中的“反應—解讀”過程。因此可以說,“信息測試”的行動過程在部分程度上內(nèi)嵌于“信號傳遞”行為。
最后,上文從邏輯層面明確了“信息測試”概念的內(nèi)涵,事實上,國際政治的現(xiàn)實中也存在大量的相關實例,皆可為這一概念提供有效的事實注解。
例如,二戰(zhàn)前夕,德國通過入侵奧地利和波蘭來測試擴張主義機會的大小。
具體來看,德國先是做出了入侵奧、波兩國的行動,然后觀察和解讀其他國家做出的反應,如將英國的綏靖(appeasement)反應解讀為英國喪失了離岸平衡意愿,將羅馬尼亞的追隨(bandwagoning)反應解讀為不具備抵抗能力,因此得出了“擴張主義機會大好”的信息。又如2014年烏克蘭危機期間,俄羅斯通過兼并克里米亞的行為來測試國際社會對自決獨立導致領土變更行為的態(tài)度。具體來看,俄羅斯先是做出了兼并克里米亞的行動,然后觀察國際社會對此做出的反應,并將美歐等國僅作出外交譴責與經(jīng)濟制裁而并未進行軍事干涉的反應,解讀為美歐雖不支持他國尋求自決獨立和領土變更,但自決獨立和領土變更在事實上存在一定的行動空間。事實上,這一信息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為俄羅斯2022年2月支持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獨立提供了一定的參考。
下文將在厘清俄羅斯與西方談判發(fā)生、發(fā)展、結束過程的基礎上,從信息測試的角度來回答俄烏沖突爆發(fā)前俄羅斯為何要推動和參與與西方國家的談判這一問題。
三、 俄烏沖突前俄羅斯與西方的談判過程
國際談判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要分析俄羅斯與西方國家之間的談判是如何具體推進的,大致可以從談判何以可能、談判如何開展、談判如何結束等相關問題入手。
(一) 談判何以可能?
根據(jù)扎特曼提出的國際談判的發(fā)生條件,俄羅斯與西方國家談判的前提是雙方陷入了一個“相互傷害的僵局”;在這一前提下,若其中一方有意愿尋求一個談判結果即“出路”,談判便具備了必要條件;而只有當另一方有意愿將一方的“出路”轉化成一個“相互吸引的結果”時,談判的發(fā)生才具備充分條件。
1. 俄羅斯與西方“相互傷害的僵局”
冷戰(zhàn)結束后,歐洲并未實現(xiàn)貫通整個歐亞大陸、將俄羅斯包容在內(nèi)的“共同安全”態(tài)勢。作為西方遏制蘇聯(lián)的軍事工具,北約分別于1999年、2004年、2009年、2017年、2020年實現(xiàn)了五輪擴員,一共新增14個成員國,對俄羅斯的安全威脅一步步增強。但與此同時,因為俄歐之間存在著較為密切的經(jīng)貿(mào)往來、能源合作以及社會交流,即使經(jīng)歷了2008年的俄格戰(zhàn)爭與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的影響,西歐國家的“對俄緩和”理念依然存在一定的政策空間,因此,俄歐之間長期以來維持著一種將危機保持在可管控范圍內(nèi)的“冷和平”(Cold Peace)狀態(tài)。然而,自2021年拜登政府入主白宮以后,美國對俄立場更加強硬,奉行更為明確的對俄遏制政策。在遏制理念的指導下,美國頻繁宣示對烏克蘭的外交支持和安全援助,甚至高調(diào)表態(tài)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并且持續(xù)大力渲染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的戰(zhàn)爭風險。在美國的不斷推動下,俄烏沖突一步步走向升級,歐洲安全局勢一步步走向惡化。在這種情勢下,不論俄羅斯還是西歐國家,都面臨嚴峻的安全危機———對俄羅斯而言,北約東擴持續(xù)擠壓俄羅斯的地緣戰(zhàn)略生存空間,烏克蘭若加入北約更將直接挑戰(zhàn)俄羅斯的國家安全;對西歐國家而言,俄羅斯與烏克蘭若發(fā)生沖突將直接威脅西歐各國的安全,大力沖擊其經(jīng)濟發(fā)展與社會民生。由此來看,歐洲安全危機的出現(xiàn)使俄羅斯與西方國家尤其是歐洲國家陷入了所謂“相互傷害的僵局”,俄羅斯與西方國家通過談判來解決歐洲安全問題的前提得以基本成型。
2. 俄羅斯的“出路”
歐洲安全危機的出現(xiàn),使俄羅斯與西方國家陷入了“相互傷害的僵局”。
作為重要相關方,俄羅斯首先表現(xiàn)出了打破僵局的意愿,主動尋求可能的“出路”。例如,對于如何實現(xiàn)歐洲安全,俄羅斯率先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根據(jù)1999年簽署的《歐洲安全憲章》,實現(xiàn)歐洲安全的基礎是,包括俄羅斯和歐洲國家在內(nèi)的所有國家都遵守安全的平等和不可分割原則。所謂安全的平等原則,是指不以犧牲其他國家的安全為代價來強化自己的安全。
安全的不可分割原則是指要么所有國家都安全,要么所有國家都不安全。在這兩個原則的指導下,俄羅斯分別向美國和北約提交了所謂的“安全保障條約草案”,在草案中明確了俄羅斯的核心安全關切,即停止北約東擴、不在俄邊境部署攻擊性武器、將北約在歐洲的軍事存在和設施降低到1997年的水平。在提出草案之后,俄羅斯進一步表示,希望美國能在俄方提出的條約草案的基礎上,就維護和平與穩(wěn)定問題與俄進行認真談判。同時,俄羅斯也將根據(jù)美國與北約對草案的回應情況來決定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動。很顯然,提出安全保障條約草案是俄羅斯為打破與西方國家“相互傷害的僵局”提供的“出路”,為俄與西方的談判提供了必要條件,而美國與北約是否有足夠的意愿將俄方的“出路”轉變?yōu)殡p方“相互吸引的結果”,則構成俄與西方談判順利開展并達成相關協(xié)議的充分條件。
3. 俄羅斯與西方“相互吸引的結果”
對于俄羅斯為打破與西方國家“相互傷害的僵局”提供的“出路”———要實現(xiàn)歐洲安全,各國需共同遵守安全的平等和不可分割原則,西方國家將這一單方“出路”轉變?yōu)殡p方“相互吸引的結果”的意愿存在較為明顯的不一致。這種不一致尤其體現(xiàn)在美國與法德等“老歐洲”國家之間。美國對于將俄方“出路”轉變?yōu)椤跋嗷ノ慕Y果”并無多少意愿。首先,美國并非歐洲安全問題的直接受損方,甚至在某些方面是潛在獲益方。歐洲安全危機的出現(xiàn)將在很大程度上強化歐洲國家對美國的安全依賴,從而削弱歐盟近年來出現(xiàn)的戰(zhàn)略自主傾向,使歐洲國家與美國實現(xiàn)進一步的戰(zhàn)略捆綁。其次,美國作為后冷戰(zhàn)時期唯一的超級大國,希望維持其在單極時代的絕對優(yōu)勢地位,美國對于國家安全的定義也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維持世界霸主地位的目標②,因此,遏制潛在的霸權挑戰(zhàn)便成了美國維護本國國家安全的題中之意。例如,2018年發(fā)布的《美國國防戰(zhàn)略》明確指出:“國家間的戰(zhàn)略競爭而非恐怖主義構成美國當前國家安全的主要關切。……鑒于國家間戰(zhàn)略競爭對美國安全和發(fā)展的威脅持續(xù)上升,與中俄兩國的長期戰(zhàn)略競爭便構成國防部的首要任務。……為應對這場長期戰(zhàn)略競爭,國防部需實現(xiàn)以下目標:對中國,要加強在‘印太地區(qū)’的聯(lián)盟和伙伴關系;對俄羅斯,要加強北約與跨大西洋聯(lián)盟,使歐洲成為一個強大、自由且團結在‘民主’、主權和對北約第5條承諾等共同原則之下的力量,這對于美國的安全至關重要。”不難看出,在這一安全觀的驅動下,美國對俄羅斯奉行遏制政策將是長期趨勢,而北約則是美國對俄軍事遏制的主要手段和工具。因此,美國不會在北約東擴問題上輕易妥協(xié)。
對于法德等歐洲國家而言,其在將俄方“出路”轉變?yōu)椤跋嗷ノ慕Y果”問題上具有一定的意愿。首先,與美國不同,歐洲國家是歐洲安全危機的重要受損方。歐洲國家不僅面臨俄烏沖突外溢可能帶來的安全威脅,而且出于對俄羅斯的高度能源依賴,俄烏沖突將不可避免地對歐洲國家施加沉重的能源負擔與經(jīng)濟損失,并由此引發(fā)一系列社會穩(wěn)定與民生問題。其次,歐洲的安全觀與美國亦存在明顯差異。冷戰(zhàn)結束后,歐洲所面臨的國際安全環(huán)境發(fā)生了顯著變化,這進一步推動了歐洲安全觀念與安全議程的轉變。尤其是美蘇“熱戰(zhàn)”的可能性基本消失,使得作為潛在戰(zhàn)爭前沿的歐洲本土的緊張局勢驟然緩解,歐洲國家對外部傳統(tǒng)安全威脅的關注度下降。
與此同時,歐盟的建立與發(fā)展進一步加深了歐洲國家間的相互依存,因此,歐洲各國將更多的關注轉移至歐洲內(nèi)部事務上,其安全議程的重心也更多放在維持歐洲內(nèi)部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以及應對對此產(chǎn)生影響的各種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上。在這一安全觀的驅動下,歐洲國家并無理由如美國一般將俄羅斯視為首要的安全威脅并借助北約遏制俄羅斯。反之,與俄羅斯保持正常關系顯然更有利于歐洲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更符合歐洲國家的安全定義。當然,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美國與歐洲國家在是否有意愿將俄方“出路”轉變?yōu)椤跋嗷ノ慕Y果”的問題上存在分歧,但美國在北約事務中始終占據(jù)主導地位,且向來對歐洲國家的行動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所以,歐洲國家并不一定能在與俄談判事務中充分表達和實踐其初始意愿,而是更有可能向美國的意愿靠攏。這種情況在很大程度上預示著,即使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談判可以順利開展,雙方達成協(xié)議的可能性也相當小。
(二) 談判如何開展?
根據(jù)扎特曼提出的國際談判的三個階段假說,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談判依次經(jīng)歷了診斷、處方和詳述三個階段。
1. 診斷階段
就俄羅斯與西方的整個談判過程來看,在診斷階段,俄羅斯與美國、法德等歐洲國家各自的核心安全點、真正利益以及可能的協(xié)議區(qū)分別如下。
2. 處方階段
在處方階段,俄羅斯始終強調(diào)用沖突解決方案徹底消解其與西方之間的根本沖突,即根據(jù)安全的平等和不可分割原則重新定義歐洲安全秩序。
具言之,俄羅斯提出方案要求北約停止東擴,尤其是西方國家向俄羅斯做出有關烏克蘭“永遠不會”成為北約成員國的明確、堅定、有法律約束力的保障。然而,與俄羅斯相反的是,一方面,美國主導下的西方國家并無意于自己提出一個沖突解決方案以永久解決與俄羅斯的緊張關系;另一方面,對俄提出的沖突解決方案,美國也未表現(xiàn)出多少興趣。換言之,美國更傾向于尋找一個沖突管理方案以緩解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軍事對抗風險,而非徹底消除雙方的根本性矛盾,美國提出的方案更傾向于從技術層面來調(diào)整歐洲的安全現(xiàn)狀而非重新定義歐洲的安全秩序。具體來看,美國提出俄羅斯與北約同時進行軍備控制、提高軍事活動透明度、減少導彈部署、限制軍事演習等,以降低雙方發(fā)生軍事摩擦的可能性。不難看出,俄美雙方開出的談判處方之間存在明顯的錯位,這種錯位在很大程度上縮小了雙方談判的協(xié)議區(qū)。
3. 詳述階段
美國開出的談判處方基本劃定了其與俄羅斯談判的協(xié)議區(qū),即雙方通過談判達成有關軍備控制、提高軍事活動透明度、減少導彈部署、限制軍事演習等軍事技術層面的協(xié)議。很顯然,這一協(xié)議區(qū)距離俄羅斯的預期相差甚遠。但即便如此,俄羅斯還是選擇積極把握談判機會,堅持與美國、北約、歐安組織三個主體,就同一個議題完成了三場談判。從俄羅斯的角度來看,其談判對象從美國一方擴展到北約和歐安組織,實現(xiàn)了談判主體的分割(disaggregation)。談判主體的分割并不像談判議題的分割那樣,通過使議題變得更易于討價還價從而更順利地推進談判。主體的分割因為增加了談判主體的多元性和復雜性,從而更不易于進行討價還價,增加了談判的難度。正如美國談判問題專家布里吉特·斯塔奇(Brigid Starkey)所指出的:“兩方談判的模式更熟悉也更容易駕馭。談判桌上額外參與者數(shù)量的增多會增加談判的復雜性。……因為談判方數(shù)量由兩個增加到多個,談判過程本身的基本動力被改變了,……每一方都尋求不同的談判結果,每一方都對談判有著不同程度的緊迫感,談判被延誤甚至以失敗告終的可能性便增大了。”
事實上,降低多邊談判復雜性和難度的手段之一就是讓談判主體形成聯(lián)合(coalition-building),而非對其進行分割。俄羅斯起初主張只與美國一國進行談判,因為在俄方看來,更多國家的參與將使談判“適得其反”。但美國則聲稱“不準備越過歐洲盟友去討論北約東擴之事”,堅持要求擴大談判主體的范圍,并稱“如果沒有烏克蘭和其他國家的直接參與,討論他們的未來和政治立場是沒有意義的”。由此可見,俄羅斯與美國在談判主體的“聯(lián)合”還是“分割”問題上存在分歧,但即便如此,俄方還是順應了美方的主張和要求,選擇繼續(xù)推進談判。俄羅斯此舉背后的邏輯值得思考———在美國提出主體分割要求,即將更多的歐洲國家納入談判之后,俄羅斯選擇了接受美方要求,繼續(xù)并分別與三個行為體開展談判,此舉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完全被動妥協(xié),而是存在順勢而為的考慮。具言之,如前所述,在俄烏問題上,法德等歐洲國家與俄羅斯存在可能的協(xié)議區(qū),即避免俄烏爆發(fā)沖突,以和平手段解除俄烏問題對歐洲的威脅與影響。然而美國則不同,在診斷階段,美國與俄羅斯幾乎不存在可能的協(xié)議區(qū);在處方階段,美國劃定的協(xié)議區(qū)與俄羅斯的預期相差甚遠。在這種情況下,俄羅斯同意將歐洲國家納入談判,在很大程度上是希望法德等國與美國之間實現(xiàn)談判立場的相互影響,推動美國談判立場的讓步或轉變,進而擴大與俄談判的協(xié)議區(qū)。
不難看出,美國要求將談判主體進行分割的借口及行為本身反映了其對談判的消極態(tài)度和預期。與之相反,俄羅斯順應美國主體分割要求并繼續(xù)推進談判的行為顯然抱有擴大協(xié)議區(qū)、提升達成協(xié)議可能性的積極期待。
美俄之間在談判態(tài)度上的這種對立在很大程度上預示了達成談判協(xié)議的難度。
(三) 談判如何結束?
就談判結果而言,不論是2022年1月9—10日在日內(nèi)瓦與美國的談判,還是12日在布魯塞爾與北約的談判、13日在維也納與歐安組織的談判,皆未達成協(xié)議,最終陷入了僵局。而且,對比談判前后各方的表態(tài)(見表2、表3)可以發(fā)現(xiàn):談判前,雖然各方對于達成最終協(xié)議的預期有限,但對于以外交手段緩解或解決危機始終抱有一定期待;然而談判發(fā)生后,各方對于達成協(xié)議的預期基本喪失。更為重要的是,各方對于外交手段的有效性逐漸不抱期待,相應地,對于爆發(fā)沖突的預見性則越來越強。
俄羅斯與西方國家談判陷入僵局的直接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在于,雙方都不愿從自己的初始立場向協(xié)議區(qū)做出讓步。事實上,美國提出的方案(即雙方通過談判達成有關軍備控制、提高軍事活動透明度、減少導彈部署、限制軍事演習等軍事技術層面的協(xié)議)距離俄羅斯的預期相差甚遠;對于俄羅斯而言,這甚至可能不算是一個有效的協(xié)議區(qū)。換言之,美俄之間的談判或許根本就不存在協(xié)議區(qū),即不存在達成協(xié)議的基本前提,所以談判沒能達成協(xié)議似乎也在預料之中。正如前美國國務院雇員、蘭德公司研究員塞繆爾· 查拉普(Samuel Charap)所指出的,美俄談判能且只能在兩種情況下取得進展:要么俄羅斯放棄極端強硬的要求,要么美國滿足俄羅斯的部分要求。從談判前后雙方的表態(tài)不難看出,美俄雙方始終都沒有單方面讓步的意愿。
俄羅斯與西方國家談判陷入僵局的深層原因或許在于,雙方都堅持競爭性的談判戰(zhàn)略。布里吉特·斯塔齊將談判戰(zhàn)略區(qū)分為競爭性談判與協(xié)作性談判,前者是指談判方在某一具體情境之下只認定一種所期望的結果并拒絕做出讓步,后者指談判方可以確定共同利益并將其作為對話基礎。寸土必爭的討價還價和強制外交(coercive diplomacy)是競爭性談判的典型例子,而基于利益的討價還價、第二軌道外交、第三方調(diào)停是協(xié)作性談判的主要形式。國際體系的無政府屬性催生出的“相對收益”或“以鄰為壑”觀念,在根本上決定了國際談判舞臺上的民族國家頻繁地采取競爭性談判戰(zhàn)略。
相較而言,協(xié)作性談判更多地發(fā)生在高度相互依賴和具有共同利益的國家之間。美俄雙方明顯采取的都是競爭性談判戰(zhàn)略:美國堅持寸土必爭的討價還價,即只認定一種所期望的結果,完全拒絕讓步或考慮其他選擇;俄羅斯則堅持強制外交,即將武力威脅或有限使用武力作為談判手段。競爭性談判會給談判帶來消極、負面的影響,使得談判通常呈現(xiàn)出以下結果:(1)談判未能達成任何協(xié)議,危機持續(xù);(2)談判達成有限協(xié)議,但過程冗長且成本高昂;(3)談判達成和平協(xié)議,但同時也埋下了下一場戰(zhàn)爭的種子。由此可見,美俄兩個談判方表現(xiàn)出的強烈的競爭性談判姿態(tài)其實背離了通過談判和平解決沖突的初衷。
綜上,通過對俄羅斯與西方國家談判的發(fā)生、發(fā)展、結束過程進行梳理,可以做出如下論斷:就談判的發(fā)生來看,預期達成協(xié)議的可能性極小;就談判的發(fā)展來看,主體的分割加大了談判難度;就談判的結束來看,談判未能達成任何協(xié)議。如此,便分別引發(fā)了三個相關問題:既然達成協(xié)議的可能性極小,俄羅斯為何要積極推動談判? 既然主體分割加大了談判難度,俄羅斯為何會堅持參加主體不同的三場談判? 既然沒有達成任何協(xié)議,俄羅斯在談判中得到了什么? 這三個具體的事實困惑共同構成本文嘗試回答的核心問題———俄羅斯為何要推動和參與與西方國家的談判? 下文將對此做出具體回答。
四、 俄羅斯在談判中對西方的信息測試
前文通過對俄羅斯與西方國家談判的發(fā)生、發(fā)展、結束過程進行回顧和梳理,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俄羅斯為何要推動和參與與西方國家的談判?從信息測試的角度來審視這一問題,本文認為,俄羅斯推動和參與談判是為了在談判過程中測試特定信息。總體而言,俄羅斯想要通過與西方國家進行談判測試的信息主要有:第一,強制外交對于西方國家而言是否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起作用? 第二,就解決俄羅斯的安全保障問題而言,外交手段是否可行以及軍事手段是否必要? 第三,西方國家在俄烏問題上的立場與行動是否協(xié)調(diào)? 第四,西方國家是否承認并尊重俄羅斯的大國地位?
(一) 測試強制外交的適用程度
強制外交,即使用威脅或有限武力來說服對手停止做某事或消除已進行的某項行動所產(chǎn)生的影響。從字面來看,強制外交的概念似乎內(nèi)含矛盾,即強制與外交看似是相互排斥的兩個選項:強制往往依靠的是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即“大棒”),目的是迫使對方違背自身意愿行事;外交則依靠的是對話、保證和誘制(即“胡蘿卜”),目的是以和平方式解決沖突并建立友好關系。但若考慮到強制外交的目的———通過對對方施加影響以避免戰(zhàn)爭,而非擊敗或控制對方以贏得勝利,這一概念中的“矛盾”之處似乎就變成了“統(tǒng)一”。托馬斯·謝林或許對這一概念提供了更為有力的解釋:“造成傷害的實力就是討價還價(談判)的實力。”(The power to hurt is bargaining power.)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談判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俄奉行強制外交的結果。
具體來看,在與美國開始談判之前,俄羅斯在俄烏邊境進行了大規(guī)模軍事集結,引發(fā)了北約對俄烏爆發(fā)軍事沖突的擔憂。正是在不斷向邊境增兵、地區(qū)局勢看似一觸即發(fā)的背景下,俄羅斯公布了安全保障條約草案并向美國和北約提出了對話要求,最終順利與美國、北約、歐安組織開展了三場談判。正如杰克·沙利文(Jake Sullivan)所描述的:“俄羅斯一邊向西方國家發(fā)出外交邀請,一邊在邊境集結軍隊,……一邊拉著西方國家進行談判,一邊又帶著槍并將其放在了談判桌上。”不難看出,美國能夠坐上談判桌并與俄羅斯討論俄方的安全保障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俄強制外交起作用的結果。換言之,俄美談判的開展本身就是俄羅斯強制外交策略取得部分成功的體現(xiàn)。當然,一方面俄烏危機發(fā)酵日久,且背后有著深刻的結構性根源,欲要短期之內(nèi)在談判桌上解決危機存在一定困難①;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述,俄羅斯與美國在談判中各自堅持競爭性的談判姿態(tài),皆拒絕單方面做出讓步,最終導致三場談判“無果而終”。這從側面說明,俄羅斯采取的強制外交雖然的確發(fā)揮了一定作用,成功推動美國同意對話并參與談判,但其作用相當有限,即未能改變美國在談判中的競爭性姿態(tài)和強硬立場,談判最終陷入僵局。
從信息測試的角度來看,俄羅斯想要測試的信息是:強制外交對于西方國家而言是否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起作用? 對此,俄羅斯采取的行動是:一邊在俄烏邊境進行軍事集結,一邊向西方國家發(fā)起對話要求和談判邀請。
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行動做出的反應是:同意與俄對話并與俄連續(xù)開展三場談判;在談判過程中堅持競爭性姿態(tài)和強硬立場,拒絕讓步,致使談判未能達成協(xié)議并陷入僵局。俄羅斯針對西方國家的反應做出的解讀是:西方同意與俄開展談判意味著西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俄強制外交的影響;西方在談判中立場強硬、拒絕讓步,意味著俄的強制并不足以改變西方國家在談判中的決策行為。據(jù)此,俄羅斯得到的信息是:強制外交對西方國家有一定的作用;強制外交就改變西方國家談判立場而言作用有限。
(二) 測試外交手段的可行性與軍事手段的必要性
蘇聯(lián)解體至今,北約前后推進了五次東擴,反復試探、壓迫和侵蝕俄羅斯的安全邊界與地緣利益。可以說,《北約—俄羅斯基礎法案》名存實亡。
2008年4月,在北約布加勒斯特峰會上,美國更是提議要推動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加入北約。進入2021年以來,俄烏危機持續(xù)升級,美烏互動更加頻繁,美方重提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俄羅斯的危機感更加強烈。因為對俄羅斯而言,烏克蘭若加入北約,將變成北約軍事設施部署的前沿陣地,使得北約對于俄羅斯的軍事威脅程度成倍驟增。出于這一緊迫的安全擔憂,俄羅斯向西方國家提出了安全保障對話要求,希望通過外交手段讓西方提供關于停止北約東擴、具有法律約束力的長期保證,并順利迫使西方國家坐上了談判桌。
此 后,雖然與西方國家連續(xù)開展了三場談判,但俄羅斯對于談判結果的預期始終相當有限。首先,在俄羅斯看來,經(jīng)過與北約的長期互動,諸如兩次車臣戰(zhàn)爭、摩爾多瓦沖突、俄格戰(zhàn)爭與烏克蘭危機后,雙方之間的戰(zhàn)略互信已嚴重受損。尤其是從俄羅斯方面來看,俄羅斯認為己方“履行了包括從德國、東歐國家撤軍和解決冷戰(zhàn)后遺癥在內(nèi)的所有義務,而且不斷提出與北約開展合作的各種方案,包括建立北約—俄羅斯理事會和歐安組織—俄羅斯理事會”,但北約卻“一面打著和平、防御的名義,一面將俄羅斯視為集體防御的目標對象;一面承諾不東擴,一面連續(xù)五次擴張甚至企圖推進到俄羅斯邊界”。這嚴重削弱了俄羅斯對西方國家的信任,使得俄方傾向于認為,即使與西方國家簽署了有關限制北約東擴的協(xié)議,協(xié)議也是不可信的。其次,在美俄第一輪談判中,因美方拒絕與俄討論北約東擴問題,俄已經(jīng)對談判表現(xiàn)出了“悲觀情緒”,認為與西方達成協(xié)議希望渺茫,美俄雙方走進了“死胡同”,因此沒有理由繼續(xù)坐下來“重新開始同樣的討論”。當然,事實也的確如此,隨后的兩輪談判正如俄方所預料,并未取得任何進展。由此可見,俄羅斯對于與西方談判及協(xié)議的基本認知是:首先,達成協(xié)議的可能性極小;其次,即使達成協(xié)議,協(xié)議的可信度也不高。換言之,用外交手段解決俄羅斯安全保障問題的可行性不強。
從信息測試的角度來看,俄羅斯想要測試的信息是:就解決俄羅斯的安全保障問題而言,外交手段是否可行? 對此,俄羅斯做出的行動是:明確提出北約東擴對俄構成安全威脅,推動西方國家與俄就此開展外交談判。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行動做出的反應是:參與談判,但拒絕討論北約東擴這一俄方安全問題的關鍵癥結。俄羅斯針對西方國家的反應做出的解讀是:西方拒絕在談判中討論北約東擴意味著西方在根本上無視了俄的核心安全關切。據(jù)此,俄羅斯得到的信息是:用外交手段解決俄羅斯安全保障問題不具可行性。此外,這一信息其實隱含了另一個與之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等價關系的信息:采取軍事手段解決俄羅斯安全保障問題是否有必要? 事實上,在與西方國家進行外交談判的過程中,俄羅斯同時也在持續(xù)測試采取軍事手段的必要性。具體來看,俄羅斯做出的行動是:在推進外交談判的同時,釋放可能采取軍事手段的語言信號,聲稱“若俄的核心關切得不到西方國家的重視、安全擔憂得不到有力保障,俄將訴諸軍事手段”。相關表態(tài)如“俄羅斯有權并準備采取軍事和技術措施”“俄軍事專家正向普京提供軍事選項”“俄不排除在古巴和委內(nèi)瑞拉部署‘軍事基礎設施’的可能性”“俄將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以消除國家安全面臨的不可接受的威脅”“俄羅斯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但也不會不惜一切代價來維持和平”,等等。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行動做出的反應是:一方面表示意識到了俄羅斯訴諸軍事手段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拒絕回應俄羅斯的核心安全關切,并持續(xù)大肆渲染俄將像克里米亞事件一樣再次“軍事進攻”烏克蘭的威脅。俄羅斯針對西方國家的反應做出的解讀是:西方雖然意識到了俄采取軍事手段的可能性,但非但不積極降低反而高調(diào)渲染軍事沖突的可能性,這意味著西方無懼于俄采取軍事手段,軍事沖突的最終爆發(fā)或許不可避免。據(jù)此,俄羅斯得到的信息是:采取軍事手段解決俄羅斯安全保障問題不僅是必要的,或許也必須這樣做。
(三) 測試西方國家的協(xié)調(diào)程度
美國是北約東擴的積極倡導者與推行者。美國積極謀求北約東擴的直接原因在于防范和抵制俄羅斯。在美方看來,一個范圍更廣、實力更強的北約更有助于對日后可能重新崛起為一個傾向于超越領土邊界、使用軍事力量的“冒險主義和威權主義國家”俄羅斯形成對沖。而美國這一策略根本目的則在于利用北約作為戰(zhàn)略工具主導歐洲事務,鞏固后冷戰(zhàn)時期美國主導的單極霸權秩序。正如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所指出的:“北約是連接美國和歐洲的主要紐帶,是美國影響歐洲事務的主要途徑,為美國在西歐保持有重要政治意義的軍事存在提供了基礎。”然而,對于是否要東擴,北約內(nèi)部長期存在爭議與分歧。首先,就美國國內(nèi)來看,喬治·凱南(George F.Kennan)早在1997年就明確稱北約東擴將構成整個后冷戰(zhàn)時期美國政策中“最致命的錯誤”(most fateful error),并警告稱北約東擴會刺激俄羅斯國內(nèi)的民族主義、促進反西方傾向、阻礙其政治民主化進程甚至滋生軍國主義,從而促成東西方的新冷戰(zhàn)和歐洲的再次分裂。此外,還有許多其他美國頂級政治家和戰(zhàn)略家也對北約擴張持反對態(tài)度,包括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威廉·伯恩斯(William Burns)、愛德華·盧特瓦克(Edward Luttwak)、山姆· 納恩(Sam Nunn)、杰克· 馬特洛克(JackMatlock)、保羅·尼策(Paul Nitze)以及威廉·佩里(William Perry)等。
其次,歐洲國家內(nèi)部也存在明顯反對北約東擴的聲音。反對的理由大致有:(1)成員國的增加可能提升北約內(nèi)部達成共識的難度,尤其是削弱北約第5條共同防御承諾的可信度,使其變成一個宣言性強于實際性的國家間政治協(xié)會而非軍事組織。(2)擴大北約將嚴重削弱非北約成員國的安全感,從而導致更多國家尤其是那些有恐俄情緒的中東歐小國向北約謀求安全保護。(3)即使是有限的擴張也將大幅提升現(xiàn)有成員國的安全成本,即軍費開支。(4)北約的“和平伙伴關系計劃”(Partnership for Peace)為中東歐國家提供了一定的安全保障,歐盟的擴大也將為這些國家提供一定的政治和經(jīng)濟支持,在這種情況下,北約的擴員既不合適,也無必要。(5)最重要的是,北約的東擴行為可能引發(fā)俄羅斯的敵對反應,從而產(chǎn)生“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即造就一個充滿敵意、企圖報復和分裂歐洲的俄羅斯。這一過程將極大惡化而非改善歐洲國家的安全現(xiàn)狀。當然,盡管北約內(nèi)部對于是否東擴存在上述爭議與分歧,但現(xiàn)實情況是,在美國的推動下,北約已實現(xiàn)了五輪擴張。
而且,美國既已做出了擴大北約的承諾,若無法兌現(xiàn)此承諾,將嚴重損害美國在歐洲乃至全球的國際信譽,同時也將極大鼓舞俄羅斯崛起和擴張的決心。因此就美國在北約東擴中的利益而言,“后退”的成本要遠遠高于繼續(xù)“前進”的成本。所以,在美歐內(nèi)部,是否要將烏克蘭納入北約這一問題仍然存在很大的討論空間。因此,俄羅斯想借談判來測試西方國家在俄烏問題上立場一致性與行動協(xié)同性的程度。
具體來看,俄羅斯想要消減的不確定性是:西方國家在俄烏問題上立場與行動是否協(xié)調(diào)? 對此,俄羅斯做出的行動是:向西方國家提出烏克蘭不加入北約的安全保障要求,并明確表示這是俄羅斯的安全紅線,若越過這條紅線,俄將采取不計后果的措施。針對俄羅斯的這一行動,美國做出的反應是:明確拒絕俄提出的安全保障要求,即堅稱俄無權阻止烏克蘭加入北約,同時加強對烏軍援。反觀歐洲國家,一方面,絕大多數(shù)歐洲的北約成員國一直都不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更不愿卷入俄烏危機。事實上,早在2008年美國首次提出將烏克蘭和格魯吉亞納入北約時,北約內(nèi)部就出現(xiàn)了明顯分歧。
法德等西歐國家以烏克蘭政治不穩(wěn)定、格魯吉亞陷入戰(zhàn)爭、避免與俄對抗為理由堅決拒絕烏、格加入北約。另一方面,俄烏問題的發(fā)展走向直接關乎歐洲國家的安全與發(fā)展。所以,基于上述兩方面的原因,歐洲國家對于俄方要求的表態(tài)更加謹慎。就德國而言,其對俄烏問題的表態(tài)在美國看來模糊不清且表里不一,如在公開場合與美國保持一致,在閉門會議上卻大談“尊重普京”“克里米亞不會回歸烏克蘭”等,甚至拒絕向烏克蘭運送武器并阻止愛沙尼亞向烏運送德制武器等。總的來看,德國在俄烏問題上立場和行動的主要參考點并非俄羅斯在俄烏邊境的行動,而在于維持與俄羅斯的雙邊關系。相較于德國,法國在俄烏問題上的表態(tài)更加直白,如馬克龍堅稱,在事關歐洲安全的問題上,歐洲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不只是與美國協(xié)作,大聲疾呼歐盟應拋開美國和北約,與俄羅斯直接開展對話并達成安全協(xié)議,確立新的安全與穩(wěn)定秩序。此外,法國政壇還有一些更為激進的表態(tài),甚至有人提出法國應借俄烏危機之機退出北約的主張。
由此觀之,當美國試圖領導和“團結”西方建立對俄“統(tǒng)一戰(zhàn)線”時,法德等國的立場和行動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偏離。總的來看,對于俄羅斯的行動,法德等歐洲國家做出的反應與美國有所不同,表態(tài)更加謹慎,未明確支持烏克蘭,極力避免激化和卷入俄烏危機。俄羅斯針對西方國家的不同反應做出的解讀是:美國堅稱俄羅斯無權阻止烏克蘭加入北約,同時加強對烏軍援,這意味著美國更傾向于“激怒”俄羅斯并催化俄烏危機;歐洲國家表態(tài)更加謹慎和模糊,意味著其更傾向于避免俄烏危機的激化和升級。據(jù)此,俄羅斯得到的信息是:美國與歐洲國家在俄烏問題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立場不一致與行動不協(xié)同。
(四) 測試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地位承認
體系中他國對一國的經(jīng)濟、軍事、文化、人口、政治及外交等價值屬性在體系中排名的共有信念構成該國的地位。不難看出,地位概念具有主體間性特征,即自我地位的獲得需要他者的承認。國際社會中的行為體一般追求兩種形式的地位:一是國際社會的成員資格,即主權國家的地位,這是許多次國家行為體或非國家行為體主要追求的地位形式;二是在國際社會中的相對位置,即大國的地位。獲得國際社會成員資格的主權國家往往最終會尋求成為體系中的大國。這兩種意義上的地位都需經(jīng)由體系中其他行為體的承認才能獲得。雖然不同的國家可能會在某一特定國家的地位排序問題上存在分歧,但總體上對某一時期的大國地位歸屬擁有普遍共識。標志大國地位承認的特定話語和行動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經(jīng)驗性問題,由特定歷史時期內(nèi)定義大國身份的規(guī)范、制度和實踐所決定。規(guī)范和制度通常會內(nèi)化于實踐之中。所以,通常情況下,一國可通過遵循定義大國身份的實踐來尋求大國地位承認。一般而言,與大國地位承認相關的實踐主要有:話語權、軍事實力、勢力范圍。對一個尋求地位承認的國家而言,若其擁有獨特的話語權、領先的軍事實力及一定的勢力范圍,并獲得他國尤其是體系中的霸權國①的認可及尊重,即意味著該國所伸張的大國地位獲得了體系中他者的承認。具體來看,大國話語權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是一國有能力在事關整個國際體系和平與安全的問題上發(fā)揮作用。基于此,判斷一國是否擁有大國話語權的主要標準是看其是否具有與其他大國就國際秩序相關問題進行共同協(xié)商的資格。領先的軍事實力即在全球范圍內(nèi)進行力量投射的能力,主要表現(xiàn)為有能力在世界范圍內(nèi)進行政治干涉并維護其全球利益。勢力范圍是指一國在其中發(fā)揮支配性影響力的范圍。在這一范圍內(nèi),支配性大國可以塑造附屬國的內(nèi)政、限制附屬國的外交。
俄羅斯是一個典型的尋求大國地位承認的國家。蘇聯(lián)解體使俄羅斯遭遇了深刻的內(nèi)部和外部身份危機,內(nèi)部身份危機主要與其國內(nèi)西方化主張者和斯拉夫文化優(yōu)越論者之間傳統(tǒng)沖突再現(xiàn)所導致的認同的“無所適從”有關,外部身份危機則主要源于蘇聯(lián)時期超級大國地位的喪失和俄羅斯國際地位的下落。因此,后冷戰(zhàn)時期,俄羅斯與西方國家關系陷入困境的深層根源之一在于雙方對俄羅斯國際地位的認知錯位。俄羅斯自我主張是一個大國,但西方國家拒絕承認甚至蔑視俄羅斯主張的大國地位。在這種情況下,西方國家對俄羅斯持續(xù)的地位蔑視激發(fā)了俄羅斯長期的承認斗爭。進入21世紀后,隨著俄羅斯國內(nèi)政治趨于穩(wěn)定、經(jīng)濟開始復蘇,其對于恢復大國地位的承認斗爭也更加頻繁。例如,2001年美國開啟全球反恐戰(zhàn)爭后,俄羅斯以“西方反恐戰(zhàn)爭伙伴”的身份積極與美國展開反恐合作,如與美國分享反恐情報、允許美國飛機使用俄領空、默許美國在中亞建立軍事基地等。然而,俄羅斯此舉并未換來美國的地位承認,相反,小布什政府的相關實踐充滿了對俄的地位蔑視,尤其體現(xiàn)在伊拉克戰(zhàn)爭與“顏色革命”中。從伊拉克戰(zhàn)爭來看,美國在入侵伊拉克之前并未與俄羅斯協(xié)商,這一來有損俄羅斯在伊拉克的經(jīng)濟利益,二來是對俄羅斯作為地區(qū)大國地位的不尊重與蔑視。
從“顏色革命”來看,美國在后蘇聯(lián)空間謀求政權顛覆與“和平演變”的行為尤其被俄羅斯視為對其勢力范圍的“羞辱性干涉”(humiliating interference),是對其大國地位的嚴重不尊重與蔑視。俄羅斯針對美國對其地位蔑視的反擊在2008年的俄格戰(zhàn)爭中得以集中爆發(fā)。俄羅斯認為其在后蘇聯(lián)空間的主導地位受到了格魯吉亞的挑釁,而在俄方看來這背后則是美國及整個西方對其大國地位的蔑視。 通過俄格戰(zhàn)爭,俄羅斯向西方國家釋放出的信號非常明確,即俄羅斯不希望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加入西方陣營,不希望其成為西方部署在俄羅斯家門口的反俄據(jù)點。而這一信號背后的基本邏輯也非常清晰。大國對于邊境線上的潛在威脅非常敏感,例如美國也絕不會允許其他大國在西半球部署軍備,更不會允許諸如加拿大和墨西哥等美國周邊國家加入其他大國的陣營。因此,俄羅斯對格魯吉亞的干預主要是為了伸張和顯示其在后蘇聯(lián)空間的主導地位,俄格戰(zhàn)爭因此可被理解為一種俄羅斯面向西方國家出于地位伸張目的而進行的承認斗爭。除此之外,2014年俄羅斯介入烏克蘭危機并兼并克里米亞、2015年軍事干預敘利亞危機等行動的背后在很大程度上都有為地位承認而斗爭的意涵。
按照上述邏輯,北約持續(xù)東擴對俄羅斯而言不僅是一種安全威脅,也是一種地位蔑視。正如前文所述,與大國地位相關的承認實踐主要有話語權、軍事實力及勢力范圍。一個追求大國地位的國家只有在擁有獨特的話語權、領先的軍事實力和不被侵犯的勢力范圍的情況下,才能夠獲得他者對其所伸張的大國地位的承認。美國企圖將烏克蘭納入北約的行為實則是對俄羅斯勢力范圍的直接侵犯和極大不尊重。因此,北約是否承諾不吸納烏克蘭實則是西方國家是否承諾尊重俄羅斯的勢力范圍即是否承認俄羅斯大國地位的問題。從地位與承認的角度來理解俄羅斯與西方國家談判中的信息測試,可以發(fā)現(xiàn),俄羅斯想要消減的不確定性是:西方國家是否承認其大國地位? 對此,俄羅斯做出的行動是:向西方國家澄清烏克蘭屬于俄的勢力范圍,要求西方國家尊重并停止侵犯其勢力范圍。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行動做出的反應是:拒絕做出烏克蘭不加入北約的承諾,即無視俄方提出的關于尊重和停止侵犯其勢力范圍的要求。俄羅斯針對西方國家的反應做出的解讀是:西方無視俄提出的勢力范圍要求,意味著西方不愿尊重作為大國地位表征的俄的勢力范圍。據(jù)此,俄羅斯得到的信息是:俄羅斯所追求的大國地位遭到了西方國家的蔑視而非承認。
(五) 小結: 信息的獲得與俄烏沖突的爆發(fā)
綜上,俄羅斯在與西方國家談判過程中的信息測試過程如表4所示。
通過上述測試過程,俄羅斯獲得了以下信息:(1)強制外交對西方國家有一定的作用,但就改變西方國家立場而言作用有限;(2)用外交手段解決俄羅斯安全保障問題不具可行性,采取軍事手段不僅是必要的,或許也必須這樣做;(3)美國與歐洲國家在俄烏問題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立場不一致與行動不協(xié)同;(4)俄羅斯所追求的大國地位遭到了西方國家的蔑視而非承認。
很顯然,上述信息的獲得對俄羅斯的后續(xù)決策和行動提供了一定的依據(jù)和指導。俄烏沖突在2022年2月24日的全面爆發(fā)其實是俄羅斯與西方國家談判的后續(xù)。俄羅斯在談判中經(jīng)由測試獲得的信息與這一后續(xù)的發(fā)展方向存在某種程度的關聯(lián):第1、2、4條信息論證了俄羅斯發(fā)動軍事行動的必要性,第3條信息則在很大程度上支撐了俄軍事行動的可行性。就必要性而言,一方面,北約東擴尤其是烏克蘭加入北約對俄羅斯的國家安全構成了迫切的威脅,而且外交手段無法解決俄羅斯的安全保障問題;另一方面,美國推動烏克蘭加入北約的行為背后暗含了西方國家對俄羅斯大國地位的蔑視。所以,無法解決的安全保障問題,加上遭遇蔑視后的承認需求,共同推動俄羅斯最終選擇采取軍事行動。就可行性而言,雖然俄羅斯是一個軍事大國,但受制于經(jīng)濟實力和文化軟實力,難以與一個“團結一致”的西方國家集團相抗衡。因此,一個稍顯“分裂”的美歐將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俄羅斯在發(fā)動軍事行動后可能面臨的政治攻訐、經(jīng)濟制裁、軍事反擊等各方面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采取軍事手段的后果將在預期可承受范圍之內(nèi)。
五、 結語
俄烏沖突的突然爆發(fā)吸引了輿論界乃至學術界的眾多目光,使得沖突前俄羅斯與西方開展的三場看似“徒勞”的外交談判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視。
但三場談判真的是“徒勞”的嗎? 談判本身及其開展過程是否與后來沖突的爆發(fā)存在關聯(lián)? 在這一困惑的推動下,本文集中關注俄烏沖突前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三場談判,在此基礎上提出并回答了一個核心問題———俄羅斯為什么要密集推動和參與與西方國家之間的三場談判? 提出和回答這一問題,首先有助于將當前軍事沖突背景下被忽略的外交談判重新拉回人們的關注和研究視野,進而廣泛探索談判為何失敗、沖突如何爆發(fā)以及二者之間的深層關聯(lián),為日后通過外交手段解決沖突提供理論參考。其次,在國際形勢持續(xù)惡化、地區(qū)沖突不斷加劇、大國競爭日趨激烈的背景下,提出和回答上述問題也可為中國在當下及將來應對類似情況提供些許政策啟示。例如,在做出特定行動前需意識到信息尤其是隱性信息的重要性,為獲取隱性信息可采取一定的測試行為,在開展外交談判時需審慎分辨對手的真實動機與目的等。
此外,在回答上述問題的過程中,本文對國際談判過程理論做出了必要的理論拓展,提煉出一種可用來分析國際談判的信息測試視角。事實上,正如前文在界定信息測試概念時所舉實例顯示的那樣,國際政治現(xiàn)實中存在大量信息測試行為。換言之,信息測試不僅可以分析國際談判這一特定的國家間互動行為,還可以分析更廣泛意義上的國家間互動行為。這一視角之所以能夠成立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關鍵在于世界充滿不確定性,而有助于消減不確定性的信息本身就構成一種稀缺資源,因此獲取信息或辨別信息無疑就成了國家開展國際談判等相關行動的重要動機之一。然而,截至目前的理論研究中,人們更多地強調(diào)生存與安全、權力、財富、承認與尊重等概念對國家行為的驅動作用,較少系統(tǒng)、明確地研究信息之于國家交往的重要性。基于此,本文對俄烏沖突前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談判分析所提出的信息測試視角,或許有助于從側面揭示信息與國家行為之間的關聯(lián),從而推動國家行為的信息理論或視角進一步發(fā)展。
最后,仍需要指出的是,本文至少還存在三點局限:其一,本文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屬于探索型而非驗證型研究,即主旨在于通過一個具體的案例嘗試提煉出新的觀察視角,至于這種視角是否具有更普遍的適用性,仍有待于更多的案例予以驗證。其二,正如國際談判過程理論所顯示的,學界對于國際談判的動機和目的存在多種層次和維度的分析,本文只是選擇了信息視角來分析俄羅斯談判的動機和目的。由于國際政治現(xiàn)象本身的復雜性和國家意圖認知的困難性,并不能排除俄在談判中存在其他動機和目的的可能性。換言之,信息測試只為“俄羅斯為何推動和參與與西方國家的談判”
這一問題提供了一種可能但不排他的解釋。因此,這一問題或許仍存在解釋空間。其三,在分析俄羅斯在談判中的信息測試時,本文具體闡述了四點特定信息的測試過程,之所以提出此四點而非其他,主要原因在于本文以俄羅斯為研究站位,以俄方利益和目標為思考起點,觀察和分析俄與西方在談判過程中的整體互動行為。毋庸置疑,囿于資料和時間,本文的分析無疑具有一定的主觀性,不排除俄羅斯在談判中還試圖測試其他的信息。因此,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還有待材料解密或事實依據(jù)更為豐富后予以補充或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