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正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其身心必清必潔,必廉必正,其整個的人生必是清潔的一生。從廉潔文化的角度加以審視,在五千年湖南文脈中有兩個源頭,一個是上古時期的文學家屈原,一個是中古時期的思想家周敦頤。
在五千年湖南文脈中,屈原與周敦頤二人齊名并列,這是以往學者的定評。黃光燾將屈原與周敦頤并稱,《湖南學派論略》中說“楚騷起辭賦之宗風,濂學導性理之先路”。吳博夫仍然將屈原與周敦頤并稱,在《湖南民性》一書中說:“湖南文化,周之末,即有靈均出于其間,《離騷》諸篇,上追《詩雅》。及宋之世,又有茂叔,作《太極圖說》《通書》,為趙宋理學開山之祖。兩氏所作,炳炳燁燁,褎然為后世所宗。”錢基博還是將屈原與周敦頤并稱,在《近百年湖南學風》一書中說:“天開人文,首出庶物,以潤色河山,弁冕史冊者,有兩巨子焉。……一為文學之鼻祖,一為理學之開山,萬流景仰,人倫楷模。”
真正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其身心必清必潔,必廉必正,其整個的人生必是清潔的一生。從廉潔文化的角度加以審視,在五千年湖南文脈中有兩個源頭,一個是上古時期的文學家屈原,一個是中古時期的思想家周敦頤。
屈原:忠于宗國的清潔人生
屈原與楚王同姓,是楚國的宗臣,任三閭大夫,掌管王族三姓。屈原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廉潔倡導者,據考證,“廉潔”一詞最早就出現在屈原的《楚辭》中:“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卜居》則云:“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屈原更是廉潔的踐行者,即使遭讒流放,自沉于汨羅而死,他也不改初心,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所以,在湖南談廉潔文化,第一個應該追溯淵源的就是屈原。
西漢劉向《新序·節士》評價屈原“有博通之智慧,清潔之行”。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封楚三閭大夫屈平為忠潔侯(《宋史·神宗本紀》)。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加封楚三閭大夫屈原為忠節清烈公(《元史·仁宗本紀》)。
在傳統文化中,審美的最高端是清潔,思想的最高端是清潔,人生的最高端也是清潔。
而屈原的謚號里就保存著“清潔”二字,這在古代是少有的。
屈原有一篇《漁父辭》寫道: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漁父辭》通篇討論一個“清”字,表達著作者以死抗爭的人生原則。其中五句說道: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堅持清醒。
“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堅持清潔。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汶汶”讀作mēn mēn,同悶悶,意為昏昏——作者注)者乎”——堅持清楚。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堅持清白。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堅持清凈。
屈原面臨一個選擇:要么清白地結束,要么做一個隱居的智者而逃離這個世界。
《易經》是選擇逃離的:“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在“潛龍勿用”的時候,不因世俗而改變自己,不追求成功成名,世俗及時行樂,而自有清醒理念,不生煩悶。
孔子是選擇逃離的:“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這個世界清白,我就和它一起清白。這個世界污濁,就只用它來給自己洗腳好了。
老子也是選擇逃離的:“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又說:“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世人追求名利,忙忙碌碌,自以為精明;我卻堅守道義,清靜無為,貌似昏睡。
而屈原則是選擇清潔,所以自沉而死。
余華的小說《活著》講述了一個道理:“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 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事物而活著。”如果換做古人,他們會這樣認為:“人生是為人生本身而生,而不是為活著而生。”
古人在活著之外,探討了生命的更大的意義,而這個更大的意義超過了活著,所以他們選擇了結束活著,并且“生死如一”“視死如歸”。
“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養形不等于存生。形體還在而生命卻已經死亡的情況,也是有的;形體不在而生命卻得以永生的情況,也是有的。
周敦頤:醇儒立場的清廉人生
周敦頤(1017-1073),字茂叔,號濂溪,北宋時期道州人。
周敦頤在宋代已有“廉士”之名。潘興嗣《(濂溪)先生墓志銘》載:“君奉養至廉,所得俸祿,分給宗族,其余以待賓客。不知者以為好名,君處之裕如也。”蒲宗孟《(濂溪)先生墓碣銘》載:“雖至貧,不計貲,恤其宗族朋友。分司而歸,妻子饘粥不給,君曠然不以為意。”祁寬《通書后跋》載:“濂溪先生……酷愛廬阜,乃買田筑室,退樂濂溪之上,人因是稱之,名賢賦詠,及墓志所載,皆專美其清尚而已。”
周敦頤有“錢不滿百”的故事,有“官清贏得夢魂安”的詩句。此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黃庭堅《濂溪詞并序》中稱道周敦頤的一句話:“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光風霽月”不單是他的為官故事,不單是他的教育故事,不單是他的哲學故事,也不單是他的文學故事,而是他人生的總評。人的生命,要讓它清白、磊落。
周敦頤的名篇《愛蓮說》寫道: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
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愛蓮說》這篇119字的小品文,不僅說蓮,而且說菊、說牡丹。不僅說宋,而且說晉、說唐。極盡概括,字字精練。其中說蓮(荷花),接連抒寫出三句警語,有一波三折、一唱三嘆的氣韻。三句警語說道: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保持自己的廉潔本色,猶如一句廉潔宣言。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具有“黃中通理,正位居體,暢于四肢,發于事業”的君子美德。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凜然不可侵犯,同時讓廉潔具備一種藝術境界。
廉潔廉政的“廉”字,本義是方正、有棱角、不圓滑,引申之意就是有節制、有原則、有底線。如同《邶風·柏舟》所說:“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周敦頤以“廉”為說,以“廉”為號。《愛蓮說》便是“愛廉說”,是中國古代廉潔文化的第一符號。周敦頤推廣“濂”字,自號“濂溪”,“濂溪”便是“廉溪”。“濂”字唐以前古文罕見,宋初陳彭年《廣韻》始有“濂”字,但使用不廣,至周敦頤而廣為流行,以至有學者認為“濂”字可能為周敦頤所創。他將清廉之“廉”加上“水”旁,給自己家鄉的溪水命名,從而推廣了“濂”字,同時,也推廣了“廉”的思想。
說到屈原的清潔、周敦頤的廉潔,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漁父辭》和《愛蓮說》的陳述語境。《漁父辭》中和屈原自己堅持清潔,相對而言的是“眾人”;《愛蓮說》中和周敦頤自己保存廉潔,相對而言的還是“眾人”。
周敦頤不把自己視同大眾,他有著比普通大眾更高的人生追求。但同時,作為一個儒家人物,他也不可能否定牡丹,不可能反對大眾追求富貴,“君子愛財”亦人之常情,“取之有道”即無可厚非。
《論語·述而》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禮記·儒行》說:“君得其志,茍利國家,不求富貴。”《中庸》說:“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儒家歷來都不把個人致富放在首位。但這不等于否定合理致富。 《愛蓮說》中牡丹的象征,是合理致富。合理致富無可非議,只是過于世俗。而求仁得仁、人各有志,周敦頤只是要說他自己不作如此選擇而已。
菊花象征隱逸,牡丹象征富貴,蓮花象征儒家入世有為的原則立場。三種花卉象征三種人生境界,象征三種生活方式,三種人生追求。
周敦頤是儒家,儒家有自己的理想境界。大眾是普通人,普通人面臨的是日常生活。周敦頤說,大家可以選擇牡丹,只是我獨愛蓮。《愛蓮說》最后說到世人盛愛牡丹,“宜乎眾矣”,一個“宜”字,透出“泛愛眾而親仁”的寬容慈悲,如此而已。
“說”之文體,大抵以景物說義理。《愛蓮說》寄意君子之志,尤見得儒家一派正大氣象。
(作者系湘南學院特聘教授、周敦頤研究院院長、湖南省濂溪研究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