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里的聲韻之美

［摘 要］ 《春江花月夜》以江月落筆，描繪了一幅極致的春江月夜水墨畫卷，采用虛實相間、空間跳躍和聲律對仗的藝術手法，表現了春意、江水、月色、花香、夜景天人合一的如夢美景。在審美的沉醉中，讓人體悟到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全詩洋溢著自然、哲理、意境美的靈動氣息，歌行體平仄交錯，呈現出一種別樣的聲韻美，使人五感俱通，陶醉其中。在《春江花月夜》聲韻之美的創作及特點中，細窺其韻律美感后的深刻內涵和對詩教精神的影響與價值。

［關" 鍵" 詞］ 聲律對仗；平仄交錯；聲韻之美

《春江花月夜》將初唐詩人張若虛帶上了“孤篇橫絕，竟為大家”之境，聞一多先生更是在后世贊譽它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張若虛，出生于初唐時的揚州，曾任兗州兵曹，他的詩歌音節和諧，清麗開宕，富有情韻，與賀知章、張旭、包融并稱為“吳中四士”?！洞航ㄔ乱埂费赜藐愃鍢犯f題，運用清新優美的語言和宛轉悠揚的韻律，表達離情別緒和人生感慨，洗去了宮體詩的濃脂艷粉，給人以空曠澄凈、清麗自然的感覺，不僅創造了“千古一月”亦詩亦景的視覺形象，還形成了極為獨特的亦歌亦舞的聽覺感受。

一、《春江花月夜》的聲韻創作特點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聲韻美感是創作中非常重要的特點。其講求聲律對仗、平仄相間，不僅是基本元素，也是靈魂所在。聲律對仗是指在詩歌創作中，通過音韻的對比和呼應來達到美學效果的一種手法，要求詩句中的韻母、聲調、字數等與前后句相呼應，形成一種和諧、優美的韻律感，這種對仗方式有平仄對仗、押韻對仗、反復對仗等多種形式；平仄相間是指詩句中的音節有平聲和仄聲之分，平聲指陰平、陽平兩個聲調，仄聲指上聲、去聲兩個聲調，平聲音長，仄聲音短，可以延展為各種情緒，如開闊、遙遠、悠久、明亮、孤單、冷落、陰暗、悲涼等，平聲和仄聲的組合形成了詩句的韻律，使詩句在朗誦時有一定的節奏感和韻律美。在歷經了千錘百煉后，中國詩歌形成了極為精美的格局，既有澎湃的激情、飛騰的意象，又有深邃的意境、和諧的音律，《春江花月夜》的聲韻運用即是后者最為典型的代表。

《春江花月夜》本為樂府舊題，從創作之初就極具音韻靈動之美，它的平仄押韻工整、音律優美，在節律方面，雖不是格律詩，卻符合格律詩誦讀“四個一定、一個不定”的特點，即字數一定、語節一定、韻腳一定、平仄一定，語無定勢。這使整首詩在朗誦時能夠產生整體和諧的音韻美和抑揚美。

字數一定：《春江花月夜》全詩三十六句，每句七言，不超越它對停連的固定要求，不打破格式、文字、語言中的標點符號同誦讀時停頓的位置一致，句中停頓允許存在，停頓時間也可以變化。

語節一定：語節含有音步、節拍的意思，《春江花月夜》各句中詞的疏密度大體相似。因是七言，誦讀時一般分為三節，例如二二三的格式，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韻腳一定：雙句末一音節一般都是韻腳，絕句、律詩一般是一韻到底。韻腳的呼應，有語氣色彩，有基調烘托，有回環往復的節奏感。例如《春江花月夜》九個章節，每個章節都采用了逐章轉韻法，先是平聲庚韻起首，依次是仄聲霰韻、平聲真韻、仄聲紙韻、平聲尤韻、平聲開韻、平聲文韻、平聲麻韻、仄聲遇韻。整首詩平仄交錯、高低相間，達到了回環往復又層出不窮的效果，形成節奏鮮明的音樂美。

平仄一定：古人作律詩，對平仄要求相當嚴格，本句交替，對句對立、上下相粘，使音律抑揚、語言優美。五言中，第二、四個字的平仄要求比較嚴格，七言一般遵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原則。例如，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平平平仄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平）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四句，在字數、語節、韻腳一定的情況下，平仄相對應，語勢就變得更錯落有致，節奏抑揚回環更加鮮明，音韻鏗鏘，倍覺好聽。

語無定勢：語勢變化可隨誦讀時的人、事、物的變化而變化，是沖破“一定”，誦讀出聲韻之美的訣竅。例如，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二二三格式）；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四三格式）；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二二一二格式）。

平仄相間的美感是《春江花月夜》的最大特色，而韻腳不同，會產生不同的音韻美、抑揚美；聲音的洪細，口型的大小，會產生不同的美感：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細，而四尤細。例如，輕口細音——給人悠遠、牽連的感動：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窄口洪音——給人冷漠、曠達的感受：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開口洪音——給人留戀、不舍的感覺：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合口細音——給人溫存、清新的感覺：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二、《春江花月夜》聲韻特點對全詩意境表現的作用

《春江花月夜》全詩九個章節，首先，每個章節都采用逐章轉韻法；其次，以押韻為輔，韻腳清晰，層次分明，全詩每四句作為一小組，四句之中押三個韻，一組完成，一定專用另一個韻；再次，以字數對仗為輔，字數對稱，結構嚴謹，全詩252字，36句，就像九首七言絕句串聯起來；最后，以音律變化為輔，音律優美，旋律流暢，抒情結構以“月之流轉”貫穿始終。從“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月出，到“皎皎空中孤月輪”的月升，再到“江潭落月復西斜”的月降，直至“落月搖情滿江樹”的月落，時間上形成一個“圓形”的循環，體現出流動變化的圓轉之美，明月的升起—高照—西斜—落下形成一個音韻回環之美，高低音相間，依次為洪亮級（庚、霰、真）—細微極（紙）—柔和級（尤、灰）—洪亮級（文、麻）—細微級（遇），從字而詞、詞而句、句而篇，運用字詞、聲韻、句法、頓歇各種方法，由顯著而至幽微，處處展現詩人運用聲律的巧思，整首詩平仄交錯、高低相間，顯示出斷而復續的音節美和飛絲相接的意境跳躍，這種在聲韻運用上回環往復又層出不窮的效果，成為《春江花月夜》有別于其他詩詞節奏的聲韻美感，這種語音與韻味的變化，又比較切合詩情的起伏，可謂聲情與文情絲絲入扣，宛轉諧美，在這渾然天成的氣韻流轉中通過詩中明月的升起—高照—西斜—落下四個階段，將整首詩的深厚意境映染紙上，生動而鮮明。

升起：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開篇聲韻如明月升起，序幕拉開，就題生發，勾畫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壯麗畫面：一輪明月隨潮涌生，月光照耀江水，似乎把整個世界都照亮了。江潮連海，月共潮生，這里的“海”是虛指，江潮洶涌澎湃，像與大海緊密相連，形成一幅美妙圖景，一個“生”字，賦予明月和潮水鮮活的生命，令人拍案叫絕。月光灑落，穿梭于萬里長空，哪一處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之中，江流蜿蜒，月色隨江水彎彎曲曲地繞過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將這大千世界浸染成夢幻一樣的銀灰色，“流霜不覺飛”“白沙看不見”，給人以無限的遐想，感受到明月和潮水的渾然一體。這八句，由大到小，由遠及近，聲韻和筆墨都逐漸凝聚在一輪孤月上。

高照：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句既吸取了南朝民歌內容和風格上的長處，又發揮了齊梁以來講求形式美的成就，如此藝術特色，不僅有字詞的交錯復沓，且顯示了斷而復續的音節美，以及飛絲相接的意境跳躍，后來還發展為散曲和民歌中的“頂針續麻法”，比如“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在這循環反復的節奏韻律中，仿佛托舉明月高懸空中，使江天一色，回蕩著古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的回響。江月年年，人生代代，流水不息，生命無窮。一聲喟嘆后，詩人的目光又轉向了野浦扁舟和明月樓頭，聲韻的主題亦如西斜的明月，由高而低，轉為：月照樓臺，思婦盼歸。

西斜：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西斜的月光預示著花落幽潭，春光將老，人還遠隔天涯，情何以堪，“扁舟子”是一個連做夢也念念歸家的人，海霧籠罩著月亮，碣石和瀟湘相隔甚遠，道路是如此遙遠，落月西斜，春江花月夜將盡了，天南海北，無限路途，游子的心墜入了人生的迷霧中，這樣的月夜中，有幾人能幸運歸去？而他只有看著落月，將滿懷愁情借落月余輝灑在江邊的樹林中，聲韻也由此而下，只如月光鋪散江面。

落下：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江花月夜》以其獨特的韻律和巧妙的構思，將整首詩營造出充滿音樂情味的美景，其中的節拍鮮明、旋律優美、聲韻回轉，讓人不禁為之動容。春、江、花、月、夜五種元素交織在一起，展現出詩人豐富多彩的情感，不斷變幻，令人嘆為觀止，如同一首月光小夜曲，不僅增強了詩歌的藝術感染力，更重要的是為詩歌的意境營造了一種獨特的氛圍，通過這樣的聲韻運用手法，使讀者在閱讀時仿佛置身其中，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妙和神秘，以及中國文化里亙古不變的對宇宙和人生的追索和思考。

三、《春江花月夜》聲韻之美對中國詩教精神的影響

《春江花月夜》是一首具有音樂性的詩歌，它的聲韻美和節奏感都非常強烈，因此很容易被人們吟誦和傳唱。在古代，許多詩歌都會配以相應的樂曲，以增強其藝術效果，《春江花月夜》也不例外，它的樂曲同樣被稱為《春江花月夜》曲，是中國古典音樂中的經典之作，這首曲子旋律優美、流暢，與詩歌的意境相得益彰，使整個作品更加生動、感人。將整首詩與樂曲融合在一起品讀，由詩章聯想到樂章，又由樂章回味到詩章，詩的韻律抑揚回旋，字字流淌著優美的音韻；樂曲的旋律含蓄雋永，每一個音符都切合著詩情的起伏，絲絲入扣，宛轉諧美，情景交融、文曲相和，令人沉醉其中，成為千古絕唱。

在這種審美沉醉中，不由得讓人體悟到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同時走進儒家以“溫柔敦厚”為人格指引的詩教精神里去……不學詩，無以言。詩，不僅可以進行興觀群怨的情感抒發和審美流連，還可以言志、修身、立德，在藝術的感染中默默達成“溫柔敦厚”的君子人格，這就是中國的詩教精神。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中國不僅是詩歌的國度，更是獨一無二的“詩教”之國。作為一種特殊的育人技藝和教育方式，中國人讓詩歌與教育深度結盟，在充分彰顯詩歌自由審美魅力的同時，潛移默化地達成了“溫柔敦厚”的育人目標。“詩教”塑造了中國人的“集體潛意識”，賦予了中國文化極具辨識度的特征。即使是在今天，教育也不能缺少詩歌的參與，不能缺少該有的美感詩情和人倫溫度。詩是自由審美的感通，教是道德教化與人格的涵養。詩教，就是通過聲教、型教、義教把言語、政事、文章合為一體，在審美情境的熏陶中潛移默化地達成“溫柔敦厚”的育人目標。

作為中華美學精神的一部分，中華“詩教”與當今時代的價值取向、審美風范息息相關，核心內容是強調在審美中塑造人格，講究“身入”“心入”“情入”，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彰顯中國文化的生命意識?！洞航ㄔ乱埂纷鳛槠渲械浞叮蠲恳晃粚W習者在詩中學習并感受聲音、意向、意境、品格之美，以及中國詩人所特有的“宇宙意識”。在《春江花月夜》整首詩中，最讓人珍視的就是這首詩的聲韻之美，在平平仄仄的音韻里經歷詩中明月的升起—高照—西斜—落下，聽讀之余，唇齒生香。一種特殊的韻律氛圍，會讓聲韻成為最容易打動人心的詩教途徑，也容易把詩中的中國文化夢做到最深最美的地方——永遠的風花雪月背后，古今人性精神和人情世界的隔閡， 一一打通。盡氣、盡才、盡心、盡情，永不舍棄在審美中培育人格的堅守。中國詩教傳統源遠流長，它的思想精神滲透在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點睛之筆，今天發揚詩教精神，就是守護中華民族的根和魂。

四、結語

中華民族語言最突顯的表征就是有聲語言表達的“音韻美”。漢語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之一，其言簡意賅、辭約義豐、具象生動、鋪排靈通的巨大表現力，都是韻律的作用。而韻律美，在歷代詩歌的發展中，更顯示著巨大的審美價值，拓展著審美空間。在漢語言文字作品中，詩歌尤其達到了無與倫比的審美高峰，詩情奔放、詩意深邃、詩境高遠、詩風質樸；字音清朗、字形真切、字義明晰、字群融通；字數穩定，平仄交錯、音步默契、韻腳突出；鋪排靈動、積淀厚重、風格多樣，都是西方形態語言無可比擬的?！洞航ㄔ乱埂芬恢币詠矶际侵袊说囊粋€美夢，這個美夢不知道從何時做起，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年，只知道至今沒有醒，也沒有人愿意醒，大家都在千年傳誦中，用聲韻之美復刻著這個美到不可抗拒，靜到不可思議，純凈、澄澈，又迷離、恍惚，細致入微、纖毫畢現，又空闊遼遠、無邊無際的中國夢，一個中國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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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迎春（1978—），女，漢族，云南昆明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播音主持、誦讀藝術。

作者單位：昆明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