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株蒲公英對視

楊廷成

水井坊

幾枝桃花在三月盛開

幾叢青竹在五月滴翠

六百年的光陰捻成一根金線

串起成都這座城市的浪漫記憶

是誰家清純的姑娘前庭當壚

是誰家豪邁的男子后庭釀酒

一口井，猶如一條時間的河流

迸濺起，來自天南地北的歌謠

聽雨的人倚窗而歌

看雪的人把盞臨風

唯有那個踏著月色的人

揣一壺老酒走進石板巷的深處

最喜愛的還是那龍泉青瓷

幻化成一枝梅的造型亭亭玉立

是把春天的雨滴裝入瓶中了嗎

滋潤著許許多多萬物生長的故事

酒香氤氳的春天里

水中蕩漾著坦蕩

井里深藏著秘密

坊間敘述

洛帶紅玉蘭

是經歷過多少個

北風呼嘯的漫漫冬夜

你把一顆不羈的心

厚厚地蘊藏于樹蕾之間

仰望月色里的滿天星斗

是聽到了大雁的第一聲啼鳴

是看到了冰河的第一條裂隙

你挑著一盞盞泣血的燈籠

在初醒的田野上一路狂奔

裹一身紅襖投入初春的懷抱

在一場細雨后

你淚眼盈露深情顧盼

多么像身披嫁衣的新娘

枝頭上所有的鳥兒們

歡呼雀躍地為你歌唱

三月，洛帶鎮上的紅玉蘭

高舉起一簇簇燃燒的火焰

每一枝花朵都張開少女純情的嘴唇

高一聲、低一聲地把古老的小鎮喚醒

江安河上的白鷺

披一身潔白的月色

雙眸里閃耀著燦爛的星光

翅膀拍打著早春的陽光

守護著這一方干凈的水域

駐足于青草萌動的河岸

讓人懂得了什么叫玉樹臨風

從胸腔里迸出一聲低鳴

把大地上沉睡的萬物喚醒

大河流動不息

是為你翩然的舞姿奏響天籟

你是冬天里的最后一片雪花

傾刻間融入原野上唱歌的草木

這高蹈于春水之上的白鷺

是一簇簇銀色的火焰把整個春天點燃

街子古鎮，老鞋匠傳說

坐在街頭的角落里

看無數個背影從你身邊

匆忙地走過

巷口的那棵老銀杏

從春天的芽苞到秋風中的落葉

都未曾聽見過你的一聲嘆息

蟻群般的眾生

從第一縷微熹的晨光里起身

直到消失在星斗滿天的夜色里

塵世如此喧嘩

而你卻心如止水

迸濺不出一圈漣漪，一朵浪花

把斷裂的痛疼粘接牢固

把撕破的憂傷縫合起來

你的眼中只有那些趕路的人們

誰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只是在鞋子破了的瞬間

想起街邊還有一個補鞋的匠人

黃河石

看似柔軟的水

卻有鋼刀般堅利的鋒刃

千百年無休止地狂砍猛削

才使圓潤的石頭棱角凸凹

它們從不招搖于塵世

把自己深藏于波濤洶涌的水底

母親懷抱般寬闊的河床

把這些兄弟姐妹們摟抱得更緊

它們在時空中猛烈撞擊

才磨煉成這斑斕的家族脈絡

它們靜聽大風從河岸上吹過

幻想著自己能有一雙飛翔的翅膀

所有的記憶都是苦難的

所有的經歷都是悲傷的

當它們終于從河底一躍而出時

一曲絕響，驚愕了世人的目光

在古老的黃河岸邊

我聽見撒拉族筏子客在說

每一塊石頭都是生命的奇跡

每一次濤聲都是靈魂的叩問

秋日，與友人書

秋風從窗邊輕輕吹過

我們就這樣相視而坐

雕花方桌散發松木的味道

一壺古樹茶來自大山深處

檀香裊裊升起煙霧

蓮座上菩薩閉唇不語

夕陽緩緩落下去

月亮慢慢升起來

與一株蒲公英對視

在那年的秋光里

你離開了母親的懷抱

舉一把小傘開始漂泊四方

此后的日子里

炙熱的驕陽下你風沙滿袖

冰涼的月色里你影子單薄

這是滋養生命的樂土

有一滴雨水就扎下根須

有一米陽光就舒展綠葉

在異地他鄉的土地上

你鼓足渾身所有的力量

仰望著藍天一路蓬勃向上

這片貧瘠的崗坡上

不見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

唯有你黃金般高貴的身姿舞蹈

還沒有來得及

享受這讓人心動的秋色

一夜間你就進入暮年時光

遇見是多么的美好

我看見你滿頭的白發蒼蒼

你看見我雙鬢間落下寒霜

在晚秋的風中

與一株蒲公英對視

眼睛里噙滿了滾燙的淚花

風中的菖蒲

這一片耀眼的金黃

在河岸上列開陣仗

堅硬的葉子

是閃著寒光的青銅劍

菖蒲的花朵

凝聚起所有的力量

在暮色里舉起

一支支忽明忽暗的火炬

風吹著枝條

一排推著一排前行

兄弟們擊掌而呼

星光下發出鐵質的聲音

他們在人世間搖晃

似乎能聽見呼嘯的腳步

好像是一群在大雪來臨之前

奔跑在回家路上的人們

一只跪著吃草的羊

在群加原始森林邊緣

空曠的牧場上青草瘋長

高高的山梁上有風吹過

拔草女人們肆意的吆喝此起彼伏

一朵朵云彩從天邊飄來

一條條清溪從山澗流去

在這金露梅盛開的季節里

大山深處是野花們歡聚的樂園

我看見山坡上的羊群

在低頭啃食著沾滿露水的青草

有一只跪著吃草的羊

使我想起了朝圣者匍匐的身影

它的眼里噙滿著淚水

它的膝骨磨出了鮮血

這跪乳時曾經有過的味道

是如此的讓一只羊刻骨銘心

黃昏時分

山里的草木都如此安靜

它們都豎起一只只耳朵

傾聽一只羊吃一株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