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1世紀,文化研究在被介紹、傳播、熱捧、質疑的過程中不斷進軍更多領域,為文學研究注入了新鮮血液,但與此同時,其本身也暴露出了一些問題,引起學界關注。于是,探析文化研究的價值與局限,從而探求擺脫困境的出路就非常有意義。從事魯迅研究的學者薛林榮出版的《魯迅的飯局》由于借鑒文化研究、外部研究等理論方法,自出版之后廣受熱議。從對此書的評價入手來試析文化研究的價值與局限,以此探求擺脫困境的出路,這不失為很好的切入口。
【關鍵詞】文化研究;《魯迅的飯局》;薛林榮
【中圖分類號】I206.7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4-0022-04
早在20世紀50年代,英國的利維斯提出了文化研究這個概念,在學界引起軒然大波。60年代初,英國的伯明翰學派設立文化研究中心,弘揚大眾文化,從此之后,文化研究正式成了一個準學科和跨學科的理論。90年代,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研究的春風吹到中國,帶來了我國文學研究的新潮轉向,也就是“文學不斷走向泛化,走向邊緣化、大眾化、世俗化,文學研究也再次由內向外突圍轉向,即由審美批評走向文化研究”[1]。文化研究這個概念的含義十分豐富,學界對文化研究有著幾種理解,大體概括為跨學科;打破文本,置于社會歷史文化視野下;文學觀念上使文學重返社會。文化研究的到來,對于文學研究既是機遇,又是挑戰,文化研究突破了內部研究方法的局限,打破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冰層,為文學研究帶來了新研究方法,擴大了文學研究的疆域,把全新的研究成果再納入文學研究,但另一面卻隱藏著將文學研究墜入泛文化、消費主義的陷阱的危險。
薛林榮作為研究魯迅的學者,也深感魯迅研究的路子越來越狹窄,大多數是小圈子的學術交流,精英化的學術切磋和普羅大眾的關系越來越疏離,于是薛林榮在恰逢魯迅140周年誕辰之際,將自己過去20多年的文稿匯集成了“魯迅微觀”系列,其中最受大眾歡迎的則是《魯迅的飯局》。該書擷取大量史料,選取角度新穎,從魯迅的重要飯局切入,該書容納魯迅自1912年來到北京至1936年在上海去世的24年期間參加主持的大大小小飯局,以此窺探魯迅整個生活概況、脾氣性格等。薛林榮將文化研究和文學研究、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巧妙融合,從魯迅日記入手擷取史料,從普羅大眾都熟悉的平常飯局切入,將魯迅圣人光環褪去,將之置于日常視角,為讀者還原人間煙火中的魯迅。并且薛林榮通過飯局,將民國市井、文人群觀、文史事件等復雜龐博的信息親切地向普羅大眾娓娓道來,打造了民國文人生活現場,這些都是其作品廣獲好評的原因。但同時也有一些非議,如詬病該作品史料單一、論證無依據、隨意揣測、認為有消費魯迅之嫌。由上述鋪陳,《魯迅的飯局》是研究文化研究的價值與局限的一個極佳切入口,接下來本文將通過評價《魯迅的飯局》史料研究的優劣,試析文化研究的價值與局限,希望探求出照亮文化研究的出路。
一、文化研究的價值
文化研究的到來為干涸的文學研究帶來新鮮血液,如甘霖一般滋潤,如洪流一般開闊,如野草一般狂放,從某方面來說,它的進軍對于學界是一大喜事,現將文化研究的價值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跨越學科邊界、促進共同發展
文化研究的突出性質在于跨學科性,文化研究引進眾多學科的理論成果,和政治學、歷史學、社會學,甚至大眾文化、傳媒文化、飲食文化等聯結起來,打碎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冰層,為文學研究帶來多樣的研究方法,拓寬文學研究的疆域。如若將學科之間的邊界處理得好,分辨出哪些能跨,哪些不能跨,將會促進文學與文化的共同發展,否則會陷入文學、文化都沒保住的窘境。
關于《魯迅的飯局》,作者獨出機杼,從魯迅1912年至1936年期間組織和參加的大小飯局入手,通過魯迅日記中與何人、于何地、食何餐的記述,聯合其他相關史料,成功繪制了民國時期北京和上海包羅萬象的美食地圖,讓讀者了解了百年前中國的飲食文化,包括魯迅日記中記載下來的,北京老字號65家,上海75家。作者還科普了其中飯店的經營狀況、服務態度、主打菜樣等細節問題,甚至記述了軟炸肝尖、叫花雞的制作過程,雖然魯迅在日記中很少評價菜品的味道,但如若提及,一定讓人印象深刻,例如魯迅愛吃的同和居的炸蝦球、稻香村的沙琪瑪等。用當代的話講,作品可另起別稱為“魯迅的大眾點評”,美食文化在文學的加持下成功“出圈”,甚至大家去北京上海旅游可以根據魯迅的美食地圖走一走,這將會成為一條標新立異的旅游路線,《魯迅的飯局》促進了美食文化、旅游文化的發展。飲食文化喜聞樂見,這也許是此書在作者“魯迅微觀”系列中最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二)拓寬研究視野、呈現全新景觀
文化研究的到來,讓學者將視野看向文學之外的廣闊社會歷史中,將社會歷史也一起成為研究的大文本,不再局限于文學作品和文學現象的小文本,而將之放在外部的社會歷史中,從而呈現出前期過分強調“審美”所遮蔽的問題,提供了更多描述歷史的聲音。這種方法來源于沃倫、韋勒克提出的外部研究理論,即研究文學與時代、社會和歷史等外部世界的關系。以《魯迅的飯局》為例,文化研究為讀者們還原了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呈現出全新的文學景觀。
其一,勾勒出不一樣的魯迅。讀罷此書,使讀者對魯迅的印象不再只是劍拔弩張、以筆為矛的戰士魯迅,還是一個抱怨“枯坐終日,極無聊賴”的小公務員,一個把壁虎當寵物的護寵達人,一個嗜好零食、停不住嘴的吃貨、頑童,一個計較客人吃他點心的小機靈鬼。
其二,講述了魯迅的“朋友圈”。薛林榮巧妙地通過飯局,不僅呈現了民國美食地圖,還展現了魯迅與民國作家的相交、相知、相離,讓讀者從文人交往中讀出了文人風骨、仁者道義、鏗鏘大局。例如分歧疏離后仍在學術上惺惺相惜的與錢玄同之交、愛與憎交織的與劉半農之交、死后同鄰的與日本內山的深切之交。
其三,科普了有趣的“冷知識”。作者通過飯局輻射到許多文學事件,以此把文學史中的重大文學事件放置在真實的民國生活現場中,讓讀者加深對文學事件的理解。例如達夫賞飯造就“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名詩誕生、橋香夜飯助力“奴隸社”建立等。
薛林榮巧妙地借鑒了文化研究的相關方法,尤其是韋勒克的外部研究方法,做到以魯迅為原點,通過飯局切入,外擴到參加飯局的文學大家和飯局中發生的文學事件,從而營造出讓人垂涎三尺的民國生活現場,甚至可以說,魯迅生命中的二三事以星火之態成為中國現代文學最偉大的時刻,從而側面展現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波瀾壯闊的面貌,使讀者不禁慨嘆萬分,文學革命的燎原,這一桌桌飯局可能也在發揮著細小的作用。
(三)反哺文本研究、助力深層解讀
文化研究和文學研究相輔相成、互文共生。文化研究由文學研究發展而來,后又將研究成果融入文學研究,在擁擠的文學研究中尋找縫隙,在縫隙里尋覓增長點,從而助力文學研究。如若兩者關系處理不好,很容易使文學成為文化的注腳,羅崗提出的“讀出文本”和“讀入文本”可以說是解決這一問題可貴的嘗試。“‘讀出文本是指對文學文本的解釋不能封閉在文本內部,而必須把它放置到一個更開闊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中予以理解;但僅有這步是不夠的,所謂‘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不是一個先定的解釋框架,而是一種需要在文本中加以檢驗的話語實踐,這樣就必須把‘社會歷史文化的因素‘讀人文學文本,仔細地觀察它們在文本中留下了怎樣的痕跡,以及文本對它們產生了什么影響和它們發揮了何種的作用。”[2]薛林榮的《魯迅的飯局》就將“讀出文本”和“讀入文本”運用得恰到好處,這一優點也豐厚了此書的文學價值。例如作者在某一章將飯局與作品文本對話,將作品中S城與紹興城聯系,將《在酒樓上》的小聚視作魯迅“紹酒越雞”之飯的現場版,薛林榮細讀文中點餐的對話、菜品的描寫,發現魯迅不知不覺將鄉愁寄予在了文字上;再比如作者從傳叔祖母治饌餞行,探討傳叔祖母與魯迅作品中“衍太太”的關系和魯迅對故鄉的感情和筆下的故鄉寫作。這樣的例子很多,在將“讀出文本”和“讀入文本”融合的方面,薛林榮是有自己的獨到之處的。
總之,文化研究的價值,不僅在于開拓視野,拓寬研究邊徑,更在于從中塑造全新的文學景觀,尋找創新的研究點,最終反哺文本研究,尋找研究縫隙,探求多重含義,促進文學研究新發展。
二、文化研究的局限
自全球化浪潮將文化研究席卷到中國,理論熱、文化熱讓中國應接不暇,正如浪潮必將卷起粗礫細沙,中國處于文化研究浪潮的頂尖也定將受其侵擾,對于西方引進的文化研究,難免會出現跨學科邊界沒處理好的問題,沒有很好地和中國實際相結合的問題,從而進入消費主義的陷阱,淪為閃耀但淺顯的碎片,而處于高潮頂端的人們極易享受文化研究帶來的福澤,而很難敏銳觀察到其局限,更難談對其困境進行反思,筆者嘗試將文化研究的局限和薛林榮的《魯迅的飯局》結合起來談,也許這樣,文化研究的局限會談起來更加形象,并且薛林榮此書的研究方法可能會對擺脫文化研究此時的困境有一些幫助。
(一)進入消費主義陷阱
自60年代初,英國伯明翰學派對文化研究賦予了新的特點,此學派認為文學應拒絕高低文化二分論,將文化定義概括為廣義,提倡大眾文化,這也標志了文化研究在學界確立了主導地位。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國受伯明翰學派提出的與大眾文化相關的文化研究影響,消費文化思想蔚然成風,文學從精英群體拓寬到了大眾邊緣群體,但消費主義愈演愈烈,導致了大眾文化提供的文化商品質量參差不齊,以至于學界開始憂慮大眾文化消費經典、消解崇高等問題。不出所料,《魯迅的飯局》此書一出,果然遭到了一些批判:魯迅被他的極簡日記狠狠消費了!這些批判是站不住腳的,該書雖是從飯局入手,但并沒有為了博人眼球,而戲謔歷史,解構文學,制造魯迅的花邊新聞。每一論證都是論從史出,并且并非僅僅單從魯迅日記,還旁征博引了目前學界可拿到的所有相關史料進行論證,而且薛林榮并沒有單一地偏信史料和他人論證,而是立場客觀,經常尋找多個史料印證某一觀點。例如作者并沒有為吸引眼球,將魯迅日記中的“邀以妓略來坐,與以一元”[3]大做文章,而是挖掘青蓮閣歷史、旁引史料、分點分析,最后得出事實確實存在,但這只是借著酒勁的“打茶圍”之舉。
之所以有一些讀者認為作者涉及史料單一,有消費魯迅的嫌疑,可能跟作者給作品的定位和敘述風格有很大關系。薛林榮深感魯迅研究逐漸成為精英圈子里的自娛自樂,并在采訪中說過寫此書的初衷是“我希望把他與普通百姓息息相關的聯系寫出來”(他指魯迅)。[4]此處可以看出作者對此書的定位就不是一本精英化的學術著作,而是想打造成大眾普及書目,希望它是本有趣、大眾愛看的書。作者對此書的定位也影響了創作風格,此書雖采史嚴謹,論證有據,但筆調親切疏松,仿佛一個魯迅的朋友把魯迅的故事講給讀者聽,并且此書為使閱讀順暢,引用的部分文字沒有在文中注明,而在書末單獨列出,這樣的對書的定位和漫談的敘述風格可能會讓沒有細讀的讀者有了誤解和評價的偏差。但薛林榮有些對于史料的鋪陳總結確實乏善可陳,例如部分旁逸斜出的內容、反復重復的史料、大篇幅鋪陳通識性的內容有湊字之嫌,像“80后、90后、公務員”這些當代用語有討喜之嫌。
(二)淪為閃耀但淺顯的碎片
由于文化研究發展勢頭正猛,大批文學研究的學者躍躍欲試,又由于“文化”這個概念的模糊性,一切文化都被歸于其中,最后大多作品成了“四不像”“巨無霸”,但卻因研究方法新奇或貼近社會現實則狠狠地蹭了文化研究的熱度,這種現象將導致悲慘的學術泡沫。此外,我國文化研究的方法有單一化的傾向,巴克提出“在認識論層面,文化研究的方法有三:民族志、文本方法和接受研究”[5],而國內研究者大都集中在了自己得心應手的文本方法,并且所涉獵的文本多是學界廣泛流傳的史料,容易形成史料雜亂、文本整體碎片化、意義零散化的現象。也就是說,這對學界學者敲起警鐘:文本方法需要打磨,并借鑒西方的民族志方法,更應親身走進現實生活和文化群體,讓所得結論的依據更加經得起推敲,以防成為“美麗”的學術泡沫。
回到這本書,薛林榮考證功夫可謂嫻熟,從魯迅日記中將魯迅的飯局中何時、何人、何地的信息梳理出來,再順藤摸瓜,拿相關人士的回憶性史料、其他研究者的著作作為補充,致力于還原魯迅一筆帶過的飯局細節,并刺探文學史爭論、傳播史略。可想而知,這樣的工作量沒有海量的史料梳理是做不到的。值得欣喜的是,薛林榮并沒有停留于史料整理,還實地考察得到了一些珍貴影印,例如魯迅致姚克請柬等,讓讀者剛一翻卷,看到赴約請柬的一瞬間,就有了自己踏入民國生活現場的身臨其境之感。但筆者也不得不承認,此書極個別史料之后的見解有些淺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使文章有飄浮之感,這可能和文化研究的局限性就有了關系。
三、結語
關于文化研究與文學研究、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如何在其中找到平衡一直是困擾學界的一個問題。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出現的文化研究一直致力于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超越,將西方引進的概念取其精華,因地制宜,做到本土化,并且應該時刻注意和反思的是,文化研究與文學研究、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關系應杜絕對其二元對立地看待,將關系割裂很容易導致泛文化現象或庸俗社會學的極端。
文化研究像一把雙刃劍,它的開放性、跨學科性質既開拓了研究路徑,又助力文學研究的發展,但也不得不承認,文化研究壓榨了文學原本的主體地位,使文學走向邊緣化。那么在機遇與挑戰并存的時代,研究者的出路在哪里呢?以文學為落腳展開文化研究不失為一個有意義的嘗試,因為文化性是文學的基本屬性,所以文化也必須根植于文學,從而將文化研究的研究成果重回文學中回顧,這是否會照亮文學之路呢?筆者認為雖然薛林榮的《魯迅的飯局》也有受文化研究局限性產生的小毛病,但也不得不承認它為文化研究與文學研究、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分歧的解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薛林榮在文化研究與文學研究、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復雜關系中找到了平衡的訣竅,選取“飯局”為切入口,讓高雅文學與口腹之歡相得益彰、讓普羅大眾和精英學者同享書籍盛宴。
參考文獻:
[1]吳秀明.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2]羅崗.讀出文本和讀入文本——對現代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關系的思考[J].文學評論,2002(02):85-86.
[3]魯迅.魯迅全集: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99.
[4]孫行之.魯迅的朋友圈與飯局:一部飯桌上的中國現代文學史[N].第一財經日報,2021-07-02(A11).
[5]Chris Barker.Cultural Studies:Theory and Practice[M].Sage Publications,2000:26-27.
作者簡介:
劉曉涵(1999-),女,漢族,吉林延吉人,沈陽師范大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