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偉說,這個老舊的娃娃,承載的不僅是父母的愛,還有婉對他的理解和包容。娃娃的修復,也讓愛和記憶有了實質的延續。他覺得,這比娃娃本身更有價值。
娃娃修復師是近兩年一個新興的職業,有人說他們是修復童年娃娃、找回兒時記憶、治愈紓解孤獨的“心靈治愈修復師”。對于從業5年的阿娟來說,每一個殘破的娃娃背后,都有一個感人的故事。
1
我叫阿娟,是一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我媽在玩具廠上班,沒有很多時間陪我,就把一些殘次品玩具帶回來給我做玩伴。這些娃娃陪著我長大,我也因此喜歡上了它們。
因為我媽的工作是做娃娃,從小受她的影響,大學畢業后我開了個網店賣娃娃。因為有售后服務,經常會有一些顧客找來修娃娃,比如棉花“炸”了,眼睛掉了,需要修補一下。
做生意講的是個口碑,因此只要顧客把娃娃寄過來,我們都會盡力修復。有些人嫌麻煩不愿意寄,我就在信息里回復他們怎么修,教他們自己動手。
隨著咨詢和修復量越來越大,我看到了商機,在網上另外開了一家娃娃修復店,專職做娃娃修復師。
別的東西修理過后,要么就是能夠正常使用,要么就是煥然如新。而娃娃的修復,卻要求修舊如舊。也就是說,修好以后還要看上去就是個舊娃娃,只是沒有破損。
為了找感覺,我特意買了毛線回來練手,研究怎么植毛,怎么讓修補部分不顯得突兀,看上去就是個完好的舊娃娃。
修復娃娃用的材料一般是毛線、布頭、棉花以及做眼睛鼻子的塑料粒,這些東西的成本都不高。但是修復娃娃是個技術活,很考驗人的耐心和細致,娃娃破損得越厲害,花費的時間越多。
我主要根據花費的時間成本來收費,也就賺個手工錢。朋友都說我瘋了,一般的新娃娃都不是很貴,我費勁巴拉的去修舊娃娃,又辛苦又賺不了幾個錢,有這功夫,還不如多開一家賣娃娃的分店賺得多。
我卻覺得,有些舊娃娃對主人的意義,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秉著能修好的絕不換新配件的原則,我開啟了修舊如舊的娃娃修復師生涯。
在這一行做久了,我慢慢發現,每一個送過來修復的娃娃背后,都有一個感人的故事。
2
2018年,我的娃娃修復店正式開業,接的第一個單,是一個網名叫婉的女孩,要求修復一只玩具小老虎。
在咨詢時,婉給我看過小老虎的照片,那只小老虎磨損得特別厲害,上面的毛幾乎磨光了,軟塌塌的,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塊破布呢。
我覺得太過破舊,修復起來會很費時間,覺得太不劃算,勸她別修了,直接去買個新的,便宜多了。
消息發出去,我就接到了婉的電話,她的聲音幾度哽咽:“老板,求求你,一定要幫我修好這只小老虎!只要能修好,多少錢我都愿意!”
一個舊玩具能讓婉如此留戀,我覺得這中間肯定有一個故事。
果然,婉告訴我,這是她男朋友偉的玩具,也是他人生中第一件禮物。
交往中,偉告訴她這只玩具虎的來歷。偉屬虎,因此在出生之前,他爸媽就早早買回了這只小老虎,迎接他這個新成員的到來。
偉從小就特別喜歡這個小老虎,每天吃飯睡覺都要抱著它。
在很多人眼里,一個男孩子總是抱著個娃娃,就顯得不那么陽剛了。因此,偉小時候沒少被別人嘲笑是個“妹子”,還打趣說要父母給干脆給他扎個辮子、穿條裙子得了。
偉又羞又氣,漲紅著臉盯著鞋尖,豆大的淚珠砸在地上,暈開一水漬。
偉媽趕緊摟過他,撫摸著他的小腦袋說:“我們偉才不是個妹子呢,我們是小老虎,以后也會和這個老虎娃娃一樣威武!”
“偉說那個時候爸爸疼媽媽愛,真幸福啊!”婉猛吸了幾下鼻子,說出了后面的事,“誰知道好景不長,他爸媽會突然說沒就沒了呢?”
原來偉的爸媽是開面包車給人送貨的,他7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早上,爸媽送他到學校,沒有像平時一樣掉頭就走,而是下了車,一人拉一只手把他送到校門口,笑瞇瞇叮囑他:“好好聽老師的話,爸媽下午回來接你。”
“好!”偉響亮地回答,和父母揮手告別。
只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一揮手,就是永別。他爸媽在送貨的路上出了車禍,車毀人亡,留下小小的偉孤獨地活在這人世間,靠著賠償金在親戚家長大。
3
婉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偉說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冷得他跟個冰坨子似的怎么也睡不熱,只有抱著小老虎,才不會冷得打顫。從那以后,這只小老虎就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代替他爸媽陪伴他。這些年他丟棄過很多東西,唯獨這個小老虎一直留在身邊。現在,無論心情有多糟糕,只要讓他抱著小老虎,他就能平靜下來。只是幾十年風雨滄桑,小老虎已經破得不像樣子了。看到你這邊可以修復娃娃,我就想幫偉修好它,因為這是他爸媽留給他的念想。老板,請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謝謝你!”
想著小老虎意義重大,我再仔細看了看婉拍的圖片,覺得雖然要費點功夫,但是我還是有把握把它修好,于是跟她說估計要好幾百才能修復,她要是愿意就先寄過來,我看了實物再報實價。
婉連聲道謝,當天就發了貨,把這只承載著愛與思念的玩具老虎寄了過來。
通過婉,我了解到這只玩具虎原來的樣子,就是我們在動物園常見的東北虎。
我先用細毛刷子慢慢地、輕柔地把它清洗干凈,晾干后填充棉花,配了布修補好破損的地方,再縫補好,讓它恢復到最美好的狀態。
于是我找來淺黃、棕黃、白色、黑色等顏色的毛線,一針一線給小老虎植了毛,這個眼睛和胡須加上去,一只威風凜凜的小老虎出現在眼前。
在這個過程中,我每做一個步驟,就發圖片和視頻給婉,問他們這樣修復合不合適?偉同意后再進行下一步。
4天后,我把小老虎寄了回去,材料加上工錢,一共收了540元的修復費。
偉在評論里留了5星好評,還打來電話道謝。這個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老板,太謝謝你了!看到小老虎恢復以前的樣子,我就像看到了我爸媽,好像他們還在身邊,從來沒有離開一樣。謝謝你,也謝謝我善良的女友,謝謝你們,你們讓我找回了童年。”
偉說小時候的經歷讓他的性格不太好,加上他總帶著這個玩具,交往過好幾個女孩子都和他分手了。后來遇到了婉,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安慰他開導他,他才慢慢打開心扉,變得陽光開朗起來。
看他哭,我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偉說,這個老舊的娃娃,承載的不僅是父母的愛,還有婉對他的理解和包容。娃娃的修復,也讓愛和記憶有了實質的延續。他覺得,這比娃娃本身更有價值。
4
得到了肯定,我覺得自己的工作更有意義了。
而女孩林玲的故事,和我的經歷有點相似。
林玲要修復的是一只玩具猴。這只猴子身上的毛幾乎掉光了,還缺了一只胳膊,兩條腿都斷了,眼睛也少了一只,實在有點難看。
林玲是個北漂,她說小時候家里很窮,爸媽長期在外面打工,她跟著奶奶生活。奶奶有點重男輕女,有點什么好吃的都會緊著堂哥堂弟,她只能吃素菜淡飯,還要幫著做家務。唯一的玩具是一個破碗,她可以拿著去門口的河灘挖沙子玩。
5歲那年,堂哥玩鬧間打碎了熱水瓶,慌亂中把女林玲撞倒,一下跌到開水里,把大腿燙傷了。
燙傷特別疼,林玲在醫院日夜嚎哭,奶奶哄不住,罵她是個惹禍精,最后打電話叫她爸媽回來。
林玲媽只好趕了回來照顧她。只是,她的傷還沒好利索,媽媽的假就休完了,又要出去打工了。
林玲拉著媽媽不撒手,媽媽也抱著她哭。哭過之后,她媽抹了把臉,到街上花了43塊錢買了個半米高的玩具猴回來,苦笑著安撫她:“林玲乖,先讓這只猴子陪著你,爸爸媽媽去賺錢給妞妞讀書。我們林玲明年就是一年級的小姐姐了,好好讀書,以后上大學,去大城市上班好不好?”
媽媽又奔向了遠方,林玲抱著猴子,覺得就是抱著媽媽。
后來她真的考上了大學,去了北京工作。在那些沒有媽媽陪伴的日子,那些被奶奶嫌棄的時候,那些挑燈苦讀的夜晚,都是這個玩具猴陪著度過。
特別是高中時期那壓力山大,很多同學都有爸媽陪讀,林玲的爸媽還在外省打拼。她不敢讓爸媽擔心,只能和玩具猴說說話,對它哭,對它笑,和它一起熬。
如今,這只玩具猴也跟著她,從那個偏僻的小山村來到了大城市,成了她最貼心的伙伴。只是,她長大了,玩具猴也“老”了“傷殘”了。
聽同事說我這里可以修復,林玲馬上聯系了我,請我幫她修好。
聽她這么說,我想到了我的童年。爸媽離婚后,爸爸很快另起爐灶有了新家,連撫養費都不愿給了。為了生活,我媽一個人打了兩份工,根本沒時間管我。怕我孤單,就在玩具廠拿了些殘次品娃娃給我作伴。
其實,父母也想陪在我們身邊,正應了網上那句話:他們搬起來磚頭,就沒法抱我們。
而那些伴我們長大的娃娃,是我們生活的見證者和陪伴者,已經和親人一樣重要了。
我接下林玲的單,玩具猴寄過來后,發現它的眼睛是玻璃做的。可現在為了安全,布娃娃的眼睛鼻子都是用的刺繡布,這種老舊的玻璃眼睛已經很少見了。
為了修舊如舊,我跑遍了玩具市場,最后在一家專賣紐扣、針線和縫紉機配件的老店里找到了這種玻璃珠子,總算把它修好了。
林玲收到玩具猴,給我發來一張她抱著猴子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眼里有光,笑容燦爛。
5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奶奶,一次性寄來6個娃娃要求修復。這些娃娃都已經很老舊了,有的甚至是我沒見到過的款式。
奶奶說她70多歲了,這些娃娃都是她兒子和女兒小時候的最愛。現在,兒女都去了國外生活,之前爺爺在世,奶奶還能有個伴,前幾年爺爺走了,她不愿意背井離鄉去國外,就和這些娃娃一起生活。
只是這些娃娃都出現了一定程度的破損,奶奶自己修復不了,聽鄰居說我這里可以修復,于是馬上聯系了我。
電話溝通中,奶奶告訴我:“我身體不太好,沒精力養寵物,把這些娃娃當成孩子,吃飯的時候,也拿個凳子讓它們坐著,這樣顯得家里人多,熱鬧。要不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連嘆氣都聽得到回音。”
我鼻子一酸,我們小時候需要父母,父母老了以后,不也一樣需要我們嗎?
只是,很多時候因為各種原因,對方連這種最簡單的“需要”都給不了我們。于是,我們只好把那種依戀轉化到身邊的娃娃身上。
我接下了這個“大單”,幫奶奶把娃娃一個個修復好,甚至還保留了娃娃身上的味道。
收到修好的娃娃,奶奶給我發了一個視頻,娃娃們圍著她坐在沙發上,像熱熱鬧鬧的一家人。
當然,我只是個普通的手藝人,有能修好的,就有無力修復的。
比如有一次一個失獨父親咨詢我,能不能幫他修復一個芭比娃娃?他說那是他女兒的遺物,他想要修好,就當女兒還陪在身邊。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可那個娃娃實在太破舊了,盡管這位父親愿意出很高的價格,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能力修復,只好遺憾地回絕了。
還有人要我修復她小時候外婆做的一個抱枕,只是這個抱枕用了近20年,布料已經老化,觸手即碎,根本無法修復。
現在,我從事這個行業已經有5個年頭,修復的娃娃也成百上千,也有近三成的娃娃無能為力。
漸漸地,我接受了一個事實,娃娃也和人一樣,阻擋不了衰老,最終都會離開。想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從最初的惴惴不安,慢慢安之若素了。
娃娃修復師,修復的不僅是娃娃,還有我們心中缺失的愛與陪伴。
人生無常,衰老和生離死別是無解的人生常態,我們沒辦法改變,但是可以心存感恩,讓思念與愛成長、延續。
吳曉摘自“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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