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本無名

不同的是，我們愈發像長硬了翅膀的鳥，風華正茂，越飛越高；父母們卻在日漸變老，韶華不再。

但凡看到同學們開學前后被爸媽們領著交款或是來回接送，我是羨慕得緊。我的爸媽幾乎不接送我，當然，一年級報名除外。

以后的二年級，三年級，到現在的初中，都是我滿是熱汗的小手緊緊攥著學費一個人膽顫心驚地去報名，交費。這樣的時候爸爸通常將學費放在我手心，反復叮嚀說：放在褲兜里一直揣著，路上不能貪玩，一直捏到學費交訖，老師給了收據為止。然后說錢丟了就打死我之類的話，我當然很害怕。同時心里也很憤憤：真是一個懶爸爸。

于是，我便愈發地妒忌我的同學們。比起我來，他們更像被爸媽呵護的花朵，只需要在爸媽后面不要跟丟就可以了，什么也不用操心，還有可能得到禮物。

當然，后來我也終于有值得向同學們炫耀的機會。因為我的懶爸爸也可以背著我來學校上學了，代價是腳板腫得如同脖子般粗。這全歸功于我赤著腳在小溪里玩水被碎玻璃瓶扎傷的緣故。盡管這樣，我還是很高興。

見識爸爸手的粗糙，是一次下地窖的時候。在地窖里放置完東西，他便要伸手拉我上來，我粉嫩嫩的雙手立刻如樹皮刮著一樣疼。爸爸似乎很不滿我那嬌嫩若溫室里的花草神情，全然不顧我的委屈，很大聲地訓斥我：小小的疼痛便受不了，不好好學習，將來你的手肯定還要粗糙呢。我便逃也似的做功課去了，我可不想我的手變成那樣粗糙呢。

對了，爸爸骨子里是主張人不但能自立，而且也能吃苦的。

城里的同學可能不會知道，農村里的搶收搶種，俗稱“雙搶”時節是最辛苦的。

在烈日下，當我也彎著腰，學著大人的模樣跟著插秧，汗水須臾便一顆顆地滴落在稻田里。李紳的詩，我五歲便會背誦了，此時卻才深深體會到，“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是可以刻入人的心扉的。陸游先生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果真沒有騙我啊。縱使時移境遷，歲增年長，也難以磨滅了。

一圈下來，腰就酸得厲害，心想著打退堂鼓開溜。懶爸爸看出來了，卻并沒有出現同學們作文中寫的那般讓人休息的美好場景，而是說：苦吧，你應該多吃點苦，遇到這種事，懶惰和逃避是要誤事的。農家就是靠田地靠天氣吃飯的，碰上不好的天氣錯過了季節，秧苗就不容易成活或影響產量。這種天氣，非但人很辛苦，秧苗也很辛苦，它要在插下來就必須得適應這水田里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水；一部分不能適應的秧苗必然會枯萎，而大部分一定能活下來。它與我們并無不同，只是不會說話。學習也是同樣一個理吧，對不對？我說不出對不對，但我的確有看到晚插過季的秧苗好像兒童營養不良一般。可心里還是很憤憤，雖然這樣，卻一定要拉上祖國的花朵陪曬，還是一個懶爸爸！

閑的時候，爸爸也打牌，和村里的叔叔伯伯們。有時候，我也會在旁邊圍觀，爸爸這時候便露出慍怒的樣子。我猜：可能是怕我問他要銀子吧。終于有一回，同學小毛和死狗子來我這兒借課外書，大家侃得很高興，不知怎么的最后弄了一副撲克玩了起來。斗地主有點意思，尤其對于一直圍觀手癢的我來說太有趣了。戰斗正暢的時候，爸爸回來了。看到玩牌的我們，一個也沒放過，全給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什么年輕人這東西沾都不能沾的，有害得很。我單覺得沒面子極了，頂了句，那你怎么玩啊。爸爸愣了一愣，很尷尬地說：我玩這個是因為年紀大了，消磨一下時光。如你們這般的年紀，前途一片光明，卻也要消磨在紙牌中么？改天，你們看見另外的同學在玩游戲機，是不是你們也要試玩一下？看見別人逃課去看電影，你們是不是也想參加去？！事情分對錯，對的當然要堅持，錯的就應改正。我承認自己樹立了一個壞榜樣，但希望你們有一顆獨立的判斷是非的心。你們也是初中生了嘛，也應該有思考問題的能力，有自己的是非觀。我們唯唯諾諾，心里卻并不信服，雖然都是些老生常談的“土”味理由，然而也真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駁的地方。過后聯貫起之前圍觀他打牌時的慍怒神情，我似乎能明白些東西，懶爸爸有時候的話也有那么一點的道理啊。

現在，我住校的日子多起來，離家里也越來越遠。去年臨近寒假的時候，寒風冷冽，薄手套戴兩雙還是冷。周末，我興高采烈地跑回家，終于可以烤烤白炭火暖暖了。爸爸卻并不在，問媽媽，說是到泥田里挖荸芥去了。這么冷的天！莫說是在泥田里挖荸芥，就是用手摸摸田泥也會凍得生紅，疼痛。想到這些，頓時潸然淚下。

你有沒有試過，當你再次打開家里的門，發現不管你離家多久，你的床鋪和用具總是被父母們整理得井井有條，等你回來；你有沒有察覺，當你心里嫌他們嘮嘮叨叨，喋喋不休，一刻也不愿在家停留，找個借口向學校逃之夭夭的時候，父母們也會瀟灑地向你揮揮手，轉頭，離去。其實你帶給他們思念的后遺癥，才剛剛開始；你有沒有發現，早上你離開家門的時候，父母們的滿頭黑發，像極了被濃墨染色的瀑布。晚上回來的時候，他們滿頭的青絲卻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像雪一樣的白了。

我心里想，我的父母和別人的是不同的呢。

他們的教育方式，是樸實的。也許我的謹慎，就從第一次獨立交學費開始；我的堅韌，或許可得益于爸爸粗糙的手掌啟發；吳伯簫先生的“與困難做斗爭，其樂無窮”精神，我有著自己獨特的領悟，就源于爸爸教導下自己實踐的第一次插秧；而明辨是非，“勿以惡小而為之”，對事情的自己的判斷力，很可能受用于爸爸的那一堂“土”味十足的撲克課呢。在時光的足跡里，我在成長，父母們也在成長，從他們由呵斥、說教、商榷、咨詢的語氣階段變調可以看得出來。不同的是，我們愈發像長硬了翅膀的鳥，風華正茂，越飛越高；父母們卻在日漸變老，韶華不再。

從來沒有人生來就應該為你做什么，而在父母看來都是應該的。在他人看來，這些平凡瑣事也許太微小了，既不精彩，也很無趣。但正是這些真實索味的東西時常激勵我在千里之外的學校完全獨立地學習和生活。我應該感謝爸爸，他應該不是一個懶爸爸。

愛若在心，何須在意流于形式的庸俗名字呢？對吧。

蔣義摘自《中學生博覽·甜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