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胡應姬鼎是一件西周早期后段青銅器,其銘文內容記載了昭王十六年(前980)南征楚國的歷史事件,其銘文是研究胡國歷史和女子為丈夫作器之例的重要出土資料。文章對青銅器銘文進行再分析,對其存在爭議的部分用語及字詞進行重新考釋,認為:“辭皇”可釋為“?賞”;“啻君”與“公叔乙”為同一人,即胡應姬丈夫;“玄布二乙”中“乙”應指公叔乙。此外,在銘文釋讀的基礎上,提出受器者胡應姬丈夫并未亡故這一新見解。
關鍵詞:胡應姬鼎;辭皇;乙;啻君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14.004
胡應姬鼎(圖1)的鑄造年代屬于西周早期,深腹立耳,平底細足,口沿下方飾兩圈弦紋。該器銘文體例特殊,共6行36字(含合文一),此鼎銘文的隸定見之如下:
唯昭王伐楚荊,胡應姬見于王,辭皇易(錫)貝十朋玄布二乙,對揚王休,用乍(作)氒(厥)啻(帝)君公叔乙尊鼎。
胡應姬鼎的形制及銘文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中已有著錄①,但針對該器銘文的釋讀及其所反映的史實仍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2015年,李學勤先生發表了《胡應姬鼎試釋》一文,實為對胡應姬鼎銘文進行探討的首作,其中將“辭皇”釋為“言辭甚美”,認為“啻君”是胡應姬對其夫正夫人的稱呼②,對胡應姬鼎銘文進行了簡要介紹;隨后,李春桃先生在其《胡應姬鼎銘文新釋》中將“乙”釋為“匹”③;黃錦前先生發表《新刊兩件胡國銅鼎讀釋》,將“辭皇”理解為“胡應姬代表胡國表示遵從周王調遣”④;2017年,李學勤先生再次發表《胡應姬鼎再釋》,承認自己先前對“辭皇”的理解還有待推敲,同時堅持認為“啻君”與“公叔乙”并非同一人⑤。目前學界對于胡應姬鼎的時代判定基本一致,認為該鼎鑄造于西周早期后段時期,屬于王世民等編撰的《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中所分的Ⅳ型3式⑥。但是,學者們對銘文中些許關鍵詞如“辭皇”“啻君”“乙”等的理解,以及關于“公叔乙”的身份問題的看法仍存在較大差異。
本文擬在前輩學者的研究基礎上,結合相關青銅銘文資料,對于胡應姬銘文中“辭皇”“乙”“啻君”等字詞進行釋讀,且對受器者的身份以及是否亡故這一事實提出看法。
1 “辭皇”的釋讀
關于銘文中“辭皇”二字,諸家認識不一。李學勤先生認為,“辭”表示言辭,“皇”在《詩·烈文》中傳訓為美,胡應姬朝見昭王,言辭甚美,因而得到王的贊許賞賜。隨后,李學勤先生在《胡應姬鼎再釋》一文中承認“辭皇”的釋義仍需進一步推敲。黃錦前先生在文中將胡應姬鼎的“辭皇”之“辭”理解為王命,“皇”參照王輝先生的著作將其讀作“將”⑦,“辭皇”即遵從王命。具體是指胡應姬的夫君雖死于伐楚的戰役,但她代表胡國表示仍遵從周王的調遣,協同伐楚,因而得到昭王的賞賜⑧。
筆者認為,在金文中未曾見有因“言辭甚美而受賞”的先例;另外,在等級森嚴的西周時期,作為女子應既無權代表其所在的應國宗族,更無權代表其夫所在的胡國宗族發表“遵從王命”這樣重大的誓言。因此,此句中的“辭”應從李春桃先生之釋讀,即與庚姬尊銘文中“嫡司”的“司”字用法相同,可釋為“?”,是對于女性的敬稱,即賞賜者是一位女性,結合胡應姬鼎銘文的前文內容,此處“辭”所指應該是昭王的妻子。而“皇”在金文中通常訓作“大”“美”,“皇錫”含義是光美、賞賜之意⑨。此外,在商周其他青銅器中也有作器者與賞賜者皆為女性的例子,如公姞鬲(《集成》753)、尹姞鬲(《集成》755)等。金文中關于“光賞”的例子還可見于啟尊(《集成》5965)、小子卣(《集成》5417)等。
西周時期不乏貴族女性覲見周王并被授予賞賜的事例,如伯姜鼎銘文中:“王在棻京濕宮,天子?宧白(伯)姜,易(錫)貝百朋,白(伯)姜對揚天子休……”⑩伯姜為邵伯日庚之妻,在濕宮面見周王并被“易(錫)貝百朋”。這些貴族女子被周王召見并賞賜財物應該與其丈夫及所在家族的地位緊密相連,西周分封制與禮法制度嚴明,周王處于權力中心與禮制中心,封地貴族與周王之間互有往來,各封地離不開中心王朝的庇護,周王朝對外征伐在一定程度上也需要貴族勢力的支持。據此推斷,胡應姬為應國女子嫁至胡國者,其丈夫及其所在家族即胡國宗室,在周昭王伐楚之時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可能是參與作戰或提供補給,這充分證明了分封屬國對中央王朝的從屬關系,也從側面反映出西周時期貴族女性可以參與到政治交流中來,并在政治領域發揮重要作用。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銘文中的“辭皇”一詞并非是指言辭美好、口頭贊美表揚之意,而是周昭王妻賞賜胡應姬之意。
2 乙的釋讀
“易(錫)貝十朋,玄布二乙”,李學勤先生認為“考慮到鼎銘末尾有人名‘乙’,玄布應該是由胡應姬轉賜給另一個人。”k蔣玉斌先生認為“新見胡應姬鼎銘中‘玄布二乙’之‘乙’當讀為計量用詞之‘匹’”l。
在西周中期及先前出土的其他青銅器中關于“匹”的銘文,摘錄如下:
①季姬方尊:……易(錫)氒(厥)田,(以)生(牲)馬十又五匹。(西周中期前段,《銘圖》21卷294頁)
②爯簋:……易見卅朋,馬亖(四)匹(西周中期前段,《銘圖》11卷281頁)
③尹姞鬲(尹姞鼎):……易(錫)玉五品,馬亖(四)匹……(西周中期前段,《銘圖》6卷492頁)
④吳方彝蓋:……金甬(筒)、馬亖(四)匹、攸(鋚)勒……(西周中期前段,《銘圖》24卷429頁)
結合西周其他青銅器關于“匹”的銘文,筆者贊同李學勤先生這一說法。在以上銘文中,凡數詞后加“匹”的,均為量詞且只作為馬的量詞,未見有用作布匹及其他物品量詞之義,且在金文中除此器外未見有“乙”前加數詞之例,更遑論以“乙”讀為“匹”來作為布帛計量單位。此外,在其他有關布帛賞賜的銘文,如“守宮盤:……易(錫)守宮絲束……毳布三……用乍(作)且(祖)乙尊(《集成》10168)”中有“毳布三”的記載,由此可知“匹”或“乙”在西周時期都不作為布帛的單位出現,故筆者認為貝和玄布都是賞賜給公叔乙的,作器者胡應姬是代夫領賞,之后再為夫作器。
3 “啻”的釋讀與受器者考證
對于“用乍(作)氒(厥)啻(帝)君公叔乙尊鼎”中的“啻(帝)君”,李學勤先生解釋為“‘嫡君’是胡應姬對其夫的正夫人的稱呼,而‘公叔乙’乃是一位成年男性的名字,應當理解為公叔氏名乙,他不可能與‘嫡君’為同一人。他也不可能是‘嫡君’的丈夫,否則他就應該排在‘嫡君’前面了。合理的解釋是公叔乙為‘嫡君’之子,這樣胡應姬也是他的母親”m。
本文認為李學勤先生的說法略有不妥,如果“嫡君”是正夫人,那么在等級森嚴的宗法制體系下,胡應姬作為庶婦去面見昭王并受賞其身份地位顯然不夠,況且母子并列同時受祭的情況在金文中也極其少見。此外,如果受祭者為多人時,金文中一般都有明確的稱呼或語境限制,如在《集成》2827中:“用作朕皇考龔叔、皇母龔姒寶尊彝鼎。”“龔姒”前就有“皇母”這一稱呼限制。
因此,筆者認為“啻君”與“公叔乙”應屬同位語,所指實為同一個人,即胡應姬之夫。像這樣受祭者以同位語形式出現的例子在金文中并不少見,如:
①靜簋:用作文母外姞尊簋。(《集成》4273)
②善夫山鼎:用作朕皇考叔碩父尊鼎。(《集成》2825)
這兩則銘文中“文母”與“外姞”、“皇考”與“叔碩父”都屬于同位語關系,指代同一個人。此外,該句中“啻”,裘錫圭先生認為“卜辭稱先王的‘帝’,跟上帝的‘帝’以及后來所謂嫡庶的‘嫡’,在語義上有緊密聯系;把它限定為當時的商王對已死的父王的一種稱呼,是有問題的。‘帝’應該是強調直系繼承的宗族長地位之崇高的一種尊稱。既然作為王室宗族神的上帝和已死的父王都稱‘帝’,其他的直系先王就也都應該可以稱‘帝’”n。筆者認為裘錫圭先生對這一詞的解釋可從“啻”應表示“嫡庶”之“嫡”,強調的是宗族長的地位,不僅可以用來稱父考或先王,還可用在其他地方起強調作用。這樣的含義在其他銘文中也有發現,現摘錄如下:
①庚姬尊:唯五月,辰在丁亥,帝司賞庚姬貝卅朋……用作文辟日丁寶尊彝。(《集成》5997)
②晉伯卣:晉伯作厥啻宗寶彝,其萬年永用。(《首陽吉金》)
③盂方鼎:盂文帝母日辛尊。(《文物》1997年12期)
④宗人鼎:用為汝帝彝器……用夙夜于帝宗彝。(《宗人鼎銘文小考》)
⑤叔買簋:……叔買自作尊簋,其用追孝于朕皇祖、啻考。(《集成》4129)
⑥仲師父鼎:仲師父作季?寶尊鼎,其用享用孝于皇祖帝考。(《集成》2743)
⑦師眉鼎:……錫貝五朋,用為寶器鼎二、簋二,其用享于厥帝考。(《集成》2705)
⑧章叔簋:章叔將自作尊簋,其用追孝于朕帝考。(《集成》4038)
以上銘文中的“帝”或“啻”都不是專指父考或先王的,因此胡應姬鼎器銘中的“啻君”應是對作為宗族長的丈夫的敬稱,與“公叔乙”形成同位語關系,指代同一個人。
4 受器者是否亡故
在受器者當時是否已經亡故的問題上,李學勤先生認為“當昭王征伐楚荊,途過胡國,公叔乙大約已在前方,到昭王事敗,他也殉職,成為鼎銘中的受祭者”o。黃錦前先生認為“若此時其夫仍在世,則不大可能由胡應姬本人去覲見昭王,因此其夫此時當已亡故”p。由此可見雖然學者們對公叔乙的身份看法不一,即李學勤先生認為公叔乙是嫡夫人之子,而黃錦前先生認為公叔乙是胡應姬之夫,但一致認為此人彼時已亡故。
青銅銘文中女子為亡夫作器的例子有很多,列舉如下:
①孟姬簋:孟姬旨自作簋,其用追孝于其辟君武公。(《集成》4071)
②庚姬尊:……庚姬……用作文辟日丁寶尊彝。(《銘圖》21卷265頁)
③秦懷后磬:自作造磬……以□辟公。(《考古圖》卷7)
以上三篇銘文中的“辟”是常見的妻子對已亡故丈夫的稱呼,而該器銘文中并未出現“辟”字。且“玄布”是制作玄衣的布,而玄衣正是男子所穿的吉服。《周禮·天官》下:“內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闕狄、鞠衣、展衣、緣衣,素紗。”q天子之臣的三公、孤、卿大夫、士之妻分別服闕狄、鞠衣、展衣、緣衣,諸侯之臣之妻的禮服著裝情況與此同。同時上可兼下,下不可僭上r。由此可見,西周時期無論是王后、命婦或是天子之臣的妻子,都不著玄衣,此處的“玄布”當是賜給男子。如果彼時胡應姬的丈夫已亡故,那么賞賜給女子的玄布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另一方面,“貝”賞賜胡應姬,“玄布”賞賜給公叔乙,若兩人一生一死,在銘文中并列出現也是不合適的。故筆者認為,此次周昭王賞賜的對象包括胡應姬及其丈夫,分別受領了貝和玄布,該鼎的受器者是胡應姬的丈夫,并且其當時并不一定亡故。
5 結語
綜上,對胡應姬鼎銘文內容及相關問題的重新探討可歸納為以下幾點:一是銘文中的“辭皇”可釋為“?賞”,應是昭王之配對胡應姬進行的賞賜,是一次女性貴族之間的政治交流。二是“啻君”與“公叔乙”實為同一人,即胡應姬的丈夫,二者都是胡應姬對其丈夫的尊稱。三是“玄布二乙”中“乙”應指公叔乙,而并非為“匹”。全文大意是說昭王十六年(前980)伐楚之時,途經胡國,已經嫁于胡國國君成為胡國夫人的應國公室之女“胡應姬”以胡國夫人的身份謁見于王,?(可能為昭王之配)賞賜給胡應姬貝十朋、玄布二(轉賜給胡應姬夫—公叔乙),胡應姬答謝賞賜并為其丈夫作了這件鼎,而彼時胡應姬之夫尚未亡故。胡應姬鼎銘文不但記載了昭王南征的史實,同時也是女子為丈夫作器的例子。胡應姬與公叔乙被賞賜側面反映了其家族乃至胡國在周昭王征伐楚荊之地時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應有較大貢獻,而女子面見周王也恰說明西周時期的貴族女性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對研究西周時期的胡國歷史、女性作器等史實均有較大意義。
注釋
①吳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第一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74.
②m李學勤.胡應姬鼎試釋[M]//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六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09-111.
③⑨李春桃.胡應姬鼎銘文新釋[C]//李學勤,馮克堅.第五屆中國文字發展論壇論文集.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51-57.
④⑧p黃錦前.新刊兩件胡國銅鼎讀釋[M]//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出土文獻:第10輯.上海:中西書局,2017: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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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2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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