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濰坊是清代北方金石文化的重鎮之一,出現了以李文藻、陳介祺、劉喜海為代表的一批金石學家,他們在封泥印璽、青銅彝器、古泉碑文研究方面做出了很大貢獻,在封泥、古泉、陶文等領域開辟金石研究先河,其所藏吉金珍品、金石著述頗多,澤被后世。清代濰坊金石學之所以興盛,又源于濰坊本地厚重的歷史土壤與文化。濰坊歷史悠久,自夏商以來古國、名城眾多,幾千年以來歷史綿延不斷,其中傳世的金石文物與學者著作都極多。同時濰坊自古以來就是經濟發達、科舉興盛之地,文人雅士甚多,所以能夠形成學術氛圍濃厚的金石文化圈。
關鍵詞:濰坊歷史;金石文化;李文藻;陳介祺;劉喜海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14.028
0 引言
從宋代金石文化始興時,濰坊就與金石文化產生了深厚的關系,著名金石學者趙明誠就是濰坊諸城人,其名作《金石錄》就撰于青州。金石學研究在金、元、明三朝中衰,迨至清代實學與金石研究復興,山東又成為“北學”的一重鎮,如阮元、潘祖蔭等清代金石學泰斗或長期在山東地域活動,或多與山東士人進行金石交游。而濰坊因為李文藻、劉喜海、陳介祺等金石名家的存在,又成為清代山東金石學研究的中心,惜乎至今未有專文論述,這也是本文寫作之緣起。
1 清代濰坊金石文化興盛的本土歷史因素
1.1 濰坊深厚的歷史底蘊
濰坊地處山東半島中部,西接泰沂山脈,東臨膠萊河畔,南臨群山而北望渤海,兼有山珍海味魚鹽之利,上古時代就是海岱文化的核心區域,自夏、商、周三代以來,曾經先后有過斟尋、斟灌、亞丑、紀、莒、萊等古國存在。從秦漢迨至金元,或屬北海郡、瑯琊郡,或屬青州、濰州、密州。明清時濰坊境內各縣區則分屬萊州、青州二府。幾千年來,濰邑先民在此方沃土上生生不息,孕育了厚重的鄉土歷史文化。自清末以來,濰坊地區出土的吉金文物、古陶泉范不計其數,全國聞名者如亞丑鉞、龍山黑陶,本邑幾千年來層累的豐富文物為本鄉學者開展金石研究提供了優渥的物質條件。
齊魯地區自古學風淳樸,而濰坊本土自古名士宿儒尤其多,比如孔夫子賢徒公冶長、漢代經學巨擘鄭玄等人都是濰坊本地大儒的代表。宋代金石學始興時,開金石學研究先河的趙明誠、李清照夫妻就長居青州,蘇軾、寇準等人也曾宦游濰坊并與本地士人唱和。明代時濰坊科舉更為興盛,成化朝次輔大學士劉珝、嘉靖朝次輔大學士翟鑾、主持萬歷援朝戰爭的兵部尚書邢玠等都為濰坊本地人,青州人趙秉忠的狀元卷為全國現存唯一狀元試卷。正是這種濃厚的學術氛圍,為清代濰坊金石文化研究的繁榮奠定了基礎。
1.2 清代濰坊的經濟文化盛況
清代山東地區有兩個經濟中心:一是以臨清、聊城、德州等邑為代表的魯西大運河沿岸經濟帶,臨清更是號稱“繁華壓兩京”;二是膠萊半島經濟帶。膠萊自古有魚鹽之利,清代時沿海沙船貿易繁榮,登州府每年有數百沙船入港,山東半島成為往來上海、天津沙船的中轉樞紐,此時登州之地多種植大豆,每年都會生產數十萬石豆粕,用沙船運往江南肥田。而濰坊地區因地處半島咽喉,成為連接魯東膠萊與臨清等運河重鎮的中間樞紐,往來官道交織,工商業發達。濰縣、昌邑等地有織工數萬人,為整個華北紡織業中心之一,被譽為“南蘇州北濰縣”。正是這樣工商發達、士民殷富的環境,才能為本地金石學家們廣泛收購金石文物、開展金石研究奠定良好的經濟基礎。
清代濰坊科舉更為發達,按照張泗州《清代山東進士地域分布初探》的統計,高密、濰縣(當時屬萊州)、諸城、安丘(當時屬青州)四地科舉中式人數在清代都排在山東省前十。其中,諸城清代進士95人,位居山東第一;濰縣78人,位居山東第四。僅濰縣一縣就出過20位翰林、2位狀元,而清代時有些人口大省比如湖南、河南也才出過2個狀元①。更有青州馮氏、諸城劉氏與濰縣陳氏等書香累世不絕、簪纓相繼的高門大姓,劉氏家族先后出現過劉統勛、劉墉兩位宰輔大臣,陳氏家族的陳官俊曾經官至吏部尚書、太子太保。正是在這樣詩書傳家的知識型大家族,才能誕生劉喜海、陳介祺這樣的金石學大家。在這些金石學大家帶動下,清代濰坊讀書人或多或少都涉及金石研究。正因為本邑讀書舉業發達,才為金石學研究提供了豐沛的人才。
2 清代濰坊的金石文化圈及事跡
清代北方金石文化繁盛,其中心一為京師、一為山東,而濰坊又是山左金石學研究的重鎮。其發端于明末清初之際,明末時提倡篆隸復興,首倡研究金石古碑的著名學者周亮工曾任濰縣縣令多年,在他的倡導帶動下,濰坊地區以濰縣為中心掀起了研究篆隸與金石文物的風潮。乾嘉時期,著名金石學者翁方綱、阮元都曾經先后提學山東,他們獎掖后進,推動山左士人進行金石書學交流研究,濰坊本地的著名學者如陳介祺等曾經拜入其門下學習,受益良多。此時濰坊轄區縣市中,青州的松林書院、濰縣的濰陽書院、諸城的滄浪書院等皆為山東境內有名書院②。諸多學子負笈而來,在濃厚的學術氛圍內讀書交流切磋,又多受清代崇漢抑宋、重考據小學訓詁、重碑學金石的風氣影響,青州、濰縣、諸城也因此成為清代濰坊學術交流、金石研究的三個中心。有清一代,濰坊知名學者有70人,近代以來知名學者有44人,占全山東知名學者1/3。又如前所述,在先賢獎掖帶動下,濰坊讀書人或多或少都對金石有所研究,這都使濰坊金石學術冠于山東。與此同時,濰坊的金石學者又積極與省內其他府縣的學者交流,如李文藻與錢大昕之交游,陳介祺與京師潘祖蔭、湖南何紹基、本省吳式芬、王懿榮之交,這都拓展了本地金石學研究的領域與視野。
2.1 李文藻的金石研究活動
清代青州金石文化圈的代表人物首推乾嘉時的著名文人李文藻。李文藻為乾嘉時北碑書法之重要人物,畢生推崇秦漢篆隸,與乾嘉學派宗師錢大昕、翁方綱、戴震等交游甚密③。李文藻一方面以藏書家和目錄學家而聞名,收集藏書數萬卷于青州萬卷樓。另一方面作為當時著名的金石學家,尤其擅長尋訪拓印各地摩崖碑刻,曾經遍訪青州名山唐宋石刻并拓印之。④并在《山東元碑錄》《益都金石考》《云門碑目》等著作中遍錄當時青州府下各縣(今天多屬濰坊)士人于本地發現的碑刻造像,為濰坊碑刻的傳承做出了很大貢獻。另外,李文藻作為藏書大家,其收藏的書印也有很多,雖然去世后其印璽多散佚,民國時金石學大家王獻唐仍一次獲得其書印20枚,可見其所藏之豐富。
2.2 劉喜海的金石研究活動
李文藻之后有諸城劉喜海。劉喜海出身于三代公卿的仕宦大家,其曾伯祖、伯祖分別是清名臣劉統勛、劉墉。乾嘉金石學宗師、《山左金石志》的作者阮元曾經以詹事入直南書房,并以后輩身份與劉墉共事而得其教誨。阮元作為乾嘉學術宗師,又對劉喜海酬贈甚多,兼之其曾長期提學山東,在學術方面也曾多次對山左學子進行指點,其嗜好古學金石的風格、嚴謹的治學風氣也使本邑以劉喜海為代表的一批學子走上了金石學研究的道路,并最終成為山左金石學研究的中堅。
劉喜海一生宦游陜西、四川、浙江等多地,最后以浙江布政使致仕。每到一地他都會對當地的鐘鼎碑刻、金石古物進行拓印并著書介紹,著有記錄陜西金石的《長安獲古篇》、記錄四川金石的《三巴金石苑》等。劉喜海還與朝鮮燕行使趙云石、李尚迪等交好,著《海東金石苑》等,詳述朝鮮金石碑刻⑤。劉喜海曾經在嘉慶年間任四川按察使,當時四川出土帶字古泥數百,世人皆未知此物價值,而劉喜海考據《后漢書·百官志》,為其正名為封泥。劉喜海尤其喜好收藏青銅彝器與古泉,其收藏有銘文的商周吉金數以百計,古錢則不可勝數,更有數千枚四川鐵錢庋藏,冠絕當時。其所作《古泉匯考》為清代古泉輯錄大成之作,4600多枚奇珍古錢被收錄進著作《古泉苑》,惜乎此書未刊行即毀于兵燹,未能留存今世,只能有待后人輯佚。
2.3 陳介祺的金石研究活動
劉喜海之后有濰縣著名金石學家、被譽為有清一代金石學收藏巨擘的陳介祺。陳介祺與劉喜海是忘年交,早年陳介祺所研究的封泥印璽多有從劉喜海借得。如清史稿所言,陳介祺“所藏鐘鼎彝器為近代之冠”,其藏品既包括“金”之鐘鼎彝器,也包括“石”之封泥古印陶文,各種鐘鼎、璽印、封泥、陶文、磚瓦、錢幣、兵器、銅鏡、石刻、古籍、書畫等,共有2萬件之多。陳介祺是第一個對古陶文、秦漢封泥進行詳細研究的晚清金石學家,開辟了金石學研究的新領域⑥。
陳介祺也是一個有志于“傳古為國”的憂國志士,他所處年代正當列強入寇與國內農民起義蜂起,其世交、同年多有沒于兵燹者,因此其雖然閉門不出,對于時事多有憂思焦慮者,而其研究三代古文的志向之一就是想要正本溯源,求索三代學術之精神以重振晚清萎靡不堪的風氣,如梁任公所評價之“以復古為解放”。惜乎晚清世道污濁,陳公始終未能逞其報國志向。因此,陳介祺后半生專注于研讀考釋金石古文字,并積極與金石友人進行交流,其著作有《封泥考略》《簠齋吉金錄》等十余種作品,尤其以《十鐘山房印舉》為后世考證秦漢經史的必讀參考書目。陳介祺還積極提攜后輩金石學者,如濰縣本地士子曹鴻勛(后中光緒二年狀元)、福山人王懿榮等皆受其指點甚多,并得以觀摩拓印其所藏珍品。
清代金石學家在收藏、拓印金石文物的過程中發明了全形拓這一拓印工藝,此種拓法可以更好地將青銅器曲面拓印在宣紙上,更好地表現出青銅器物的本來風貌,而陳介祺在使全形拓走向成熟并流傳至今的過程中居功甚偉⑦。在歸鄉的30年中,陳介祺廣徠拓墨匠人,與他們共同對所藏青銅彝器進行拓印,并將全形拓的拓印經驗與工作交流過程都總結整理記錄下來,刊行后世。至今金石學研究者們拓印青銅文物都很依賴此種技藝。
除李文藻、劉喜海、陳介祺之外,清代濰坊地區金石學家還包括高鴻才、郭麐等人。這些人各自有其學術貢獻,如李璋煜之精研山東碑刻書法,郭偉勣之研究山東古印,郭麐之整理濰縣金石文物并撰寫《濰縣金石錄》,高慶齡父子之收藏秦磚漢瓦,曹鴻勛之長期協助陳介祺整理所藏之金石文字⑧。正是因為濰坊金石學研究繁盛,又圍繞這些金石學家形成了濰坊籍古董商為主的古董圈,如同時代的葉昌熾所言:“秦金漢玉,無所不有,不獨碑版之富也,都門古董客來山東者,皆濰人也。”
3 濰坊金石學者們的歷史貢獻
3.1 發現、收藏和輯錄大量濰坊本地文物
陳介祺、劉喜海等人所藏金石不限川陜豫晉等地出土,更多還是山左文物。而濰坊作為歷史悠久的海岱文化沃土,地下所藏之歷朝文物不知凡幾,金石學家們首先就積極收藏、整理本地金石文物。比如,李文藻之遍拓濰邑碑刻,使許多隱藏于深山古剎的碑刻重現于世⑨。劉喜海也多收藏濰坊本地出土古泉,又比如陳介祺喜好研究古陶封泥,濰坊本地百姓“負販求之于鄉,牧豎求之于野”,一旦發現地下文物都紛沓送至陳府,帶動了本地百姓發掘、研究金石文物的熱情,并出現了高文翰、趙允中等全國知名的古董商人⑩。有清一代,濰坊本地發掘了大量吉金印璽封泥陶文等金石古物,直到如今濰坊本邑民間與博物館所藏吉金文物都甚多。
3.2 拓展了金石學研究的范圍
劉喜海是清代最早大規模收藏古錢的金石學者之一,其藏品中有新莽六泉十布、韓林兒龍鳳通寶等存世極少的古錢,迄今國內古泉收藏圈都罕有真品。劉喜海更收藏兩宋鐵錢數千枚,而當時其他人所藏宋鐵泉少有百枚以上,也因此劉喜海成為當時鐵泉研究之泰斗k。劉喜海還藏有朝鮮海東元寶、日本和同開珎、越南大寶通寶等稀有異域古泉,寬永通寶、常平通寶等尋常異域青蚨所藏更多。因為劉喜海與朝鮮燕行使李尚迪等人交好,彼此應酬唱和,所以他也是第一個著書《海東金石苑》介紹朝鮮金石文物的清代學者。陳介祺則開辟清代封泥、陶文研究之先河。乾嘉時學者研究金石,一是研究三代青銅禮器,二是研究漢魏六朝碑刻,因為封泥、陶文盛行于先秦兩漢,后被紙箋取代而湮沒于世,因此嘉慶道光時金石學者們對封泥陶文的價值并無了解。陶文中多有上古文字,多記載先秦古事,王國維將其與甲骨文、金文并稱。陳介祺是第一個重金募集青州萊州本地古陶文的人,“乃募工人趨臨淄,訪齊之古城,并力發掘,果大得殘陶”。先秦兩漢往來文書多用竹木韋編,上用封泥封之并鈐以印璽。陳介祺首開封泥研究先河,并且成為晚清學界第一個將封泥與秦漢職官制度、郡國地理考據相結合的學者,其《封泥考略》對所藏封泥逐一進行考據注釋,至今仍是封泥研究之必讀書目。
3.3 留下大量金石著述傳于后世
徐世昌曾言“乾嘉間治金石學者,燕庭公著述為最富”l。雖然劉喜海身后“遺稿零落幾盡”,但據統計遺傳今世者,仍然有35種之多,而生前未能付梓、為他人所抄錄刊刻之遺著更多,至今研究泉古泉者都常須閱讀其著作。陳介祺所著金石作品更有70多種,知名者如《十鐘山房印舉》專述印璽,《簠齋吉金錄》專述吉金,《封泥考略》專述封泥。如此種種,其內容涵蓋金石學研究的方方面面,這些文獻為后世學者進行金石研究提供了很大便利。
4 結語
清代濰坊金石文化之所以發展興盛,實非一人一時之力,而是幾千年濰坊歷史文化層層積淀之功,是從李文藻到曹鴻勛等一百多年來數代濰縣金石學者累世接力之功。隨著近年來濰坊本地積極打造“金石之都”“東亞文化之都”,相信會有更多的清代濰坊金石文化事跡與金石著述被重新整理發現,并得以被世人所知。
注釋
①陳文剛.近代山東文化人才地理分布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3:137-142.
②孫敬明.濰坊古代文化通論[M].濟南:齊魯書社,2009:112.
③馬宏蕾.李文藻年譜[D].淮北:淮北師范大學,2016:22.
④李文藻.南澗文集[M]//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一輯.臺北: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44-49.
⑤曹慧.清代山東學者交游的歷史考察[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2:111.
⑥孫慰祖.古封泥述略[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65.
⑦林馳.清代濰縣金石學初探[D].曲阜:曲阜師范大學,2019:21-25.
⑧陸明君.簠齋研究[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04:30.
⑨楊子墨.清代山東碑學發展尋繹[J].中國書法,2018(8):65-70.
⑩張宗茹.清代山東金石學家考略[J].山東圖書館學刊,1993(2):47-51.
k高明珠.劉喜海及其金石學研究[D].蘭州:西北師范大學,2021:28-33.
l徐世昌.晚晴簃詩匯[M]//徐世昌.中國古典文學總集:126卷.北京:中華書局,201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