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些新手咨詢師在面對咨詢中的困境時,常常不知所措。他們為此會來督導,尋求破解之道。可督導師也不會直接給出辦法,而是幫助他們先緩解焦慮、平復心情。其中的一部分人由此悟到關鍵所在:咨詢并不解決現實中的問題,而是幫助來訪者降低焦慮,這樣他們的內心就能“松”下來,繼而找到適合自己的辦法。這個解釋的確說得通,但其實還有一個被隱藏的真相:沒有一個個案是相同的,所以根本沒有可套用的策略,一切都只能根據當下做出判斷。
那位五十歲上下的來訪者,我稱之為吳女士(化名)。她在倒數第三次的咨詢中,終于被我逮到機會,說出我一直想說的話:“我接下來會說一些也許會讓你不高興的話,但我覺得有必要說出來。因為在我們這七次的咨詢里,看似說得熱鬧,可問題沒有任何進展。我想,你也能感覺到。
“那為什么會這樣呢?我覺得我們之間似乎復制了你和女兒之間交流的場景。就是:你一直在訴說,卻沒有想要聽我說一說。你沒有給我時間和空間,或者說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都被你占滿了。如果我們是這樣的交流,那就不算交流,只是單方面的輸出。而我的部分,沒有了。
“所以我想,是否在你女兒的感覺里,她就沒在你的世界里存在過。看起來你什么都是為了她,但那都是你的感受、你的選擇、你的情感。這些統統都是你的,她想要的真正是什么,也許你并不知道。你想想看,是不是這樣?”
吳女士頭一次聽我說了這么多,內容也仿佛給她迎頭一擊,于是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辯解、繼而憤怒,之后說著說著掉下了眼淚。“我怎么沒在乎過她,我最在乎的人就是她,我為她放棄了一切,包括我自己……”
“如果你放棄了自己,把她當成你的全部,那是不是說明你和她就是一體的,你在替代她生活和去感受?”這次我沒有等她說下去,硬生生地截斷了她原本想要訴的苦。

“你……”她倏地站了起來,指著我想說話,但半天只吐出一個字,就接不下去了。我看準時機,又強調了一次,“你想想看,是這樣嗎?” “我在替代她生活和去感受?”她雖然人在氣頭上,但口中卻不自覺地重復了我的話。而說完這句話后,她整個人就停住了,眉頭緊鎖,神情復雜,似乎有所觸動。
至此,我們這個一直處于高度傾訴的場,迎來了第一次暫停,我知道轉機出現了。而代表轉機的兩個關鍵之處是:1.在這個場中,我等同于她的女兒。當我們有機會實現對話,也就意味著我(她)“存在”了。2.強硬的干預和面質是必要的,因為若沒有迎頭痛擊,就不能將一個人從自我的世界里拉出來,她也看不到別人。盡管敲一下很痛,但痛才會給人以清醒。
期待她和女兒,未來會有一個質的變化。
一個“隨意”的來訪者,要怎么和她工作呢?這是上篇中我們談到的一個案例,同時也在督導之下,被咨詢師意識到問題所在。可明白其中的含義,并不代表問題得到解決,因為真正要去面對時,困難一點都不會少。
對此,咨詢師做出兩個方案:1.將咨詢時間固定下來,不允許隨意篡改。如果有3次臨時改動,咨詢將無法繼續。2.等待機會,對她的“隨意”做出詮釋,也借此聯系到她和母親之間的糾纏,幫助她理解自己的處境。
應該說,方案是全面的,因為既有現實中對設置的堅守,也有對無意識的解釋。但這個過程能否順利進行呢?我們來看看她們的對話:
咨:“我剛剛提到時間只能固定下來,如果有3次變動,咨詢就無法繼續了。我不知道我這么說,你的感覺怎么樣?”
訪:“我沒想到你這么安排。這不合理,我是來訪者,我才能決定要不要繼續、什么時間繼續。確實我之前改動得有點多,但那都是有原因的。如果是這樣,我就不想咨詢了。”
咨:“我能明白你的感覺。因為我跟之前不一樣了,好像從一個和藹可親的形象變成了一個特別嚴厲的人,這讓你很不舒服。另外,可能在你的感覺里,咨詢就是以你為中心,所以一切都應該按照你的需求來。如果不是這樣,你寧可不做。”
訪:“是的,我好像不認識你了。這讓我也有點懷疑,之前的你是不是偽裝成一個好人。但你說‘以我為中心’,我覺得好像也不該是這樣,但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呢?”
咨:“也許,這是同一個過程。你說的沒錯,之前的我的確有點假,因為我并不想隨意調換時間,但卻一直耐住沒說。雖然看起來我們很和諧,但其實有一些不舒服的情緒在里面。好像如果說出來就會產生矛盾,于是就被壓住了。但也因為這樣,‘以你為中心’的感覺就越來越坐實了。”
當對話進行到這兒,來訪者停住了,因為她的質疑很尖銳,卻沒想到咨詢師能如此坦白,這讓她反而一時無話,但情緒有所下降。
咨詢師覺得此時正是機會,于是試圖向她做出進一步的詮釋:“其實你來咨詢的問題,正是你和母親的關系,以及你目前難以擺脫的處境。我想,可能我們無意識中已經復刻了這個場景,也重現了這段關系。就是:一個人壓抑著自己的感受,不說;另一個人則是沒有界限的跨越。也許在你的現實里,你母親正是你的角色,所以才會讓你這么難受。”
聽到這兒,來訪者動容了。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委屈和痛楚傾瀉而出,但可以觀察到的是,她整個人松弛了下來,說明她接受了這個解釋,以及對當前處境的領悟。
而咨詢師也同時松了口氣,她知道擺在兩個人面前的難題暫時被解開了。更重要的是,來訪者人生的課題也向前推進了關鍵一步。

以上兩個案例算是比較困難的,但最終也得到了解決。這是否說明,所有咨訪關系中的困境都有解決之道呢?并非如此。
比如在上篇中談到的,一個對固定的時間設置有幻想的男性來訪者,他就在當時當刻對我提出了挑戰。因為我如果繼續給他安排固定時間,那我就是在“控制”他。但我如果不這樣做,又打破了設置。所以這個難題,無解。
那我要怎么做呢?
之后的我幾乎嘗試了一切辦法。比如:對他的幻想做出更加細致的詮釋,將“控制”和客觀上的時間分離開來。但這無效。因為他對我說,他意識上非常清楚,可感受上卻無法承受,甚至他的身體都會在想到這個問題時無法控制地顫抖,這是不由自主的。
又比如:我跟他商討,能否雙方各讓一步。每周一次改成兩周一次,而且他不想來是可以提前請假的。但這也在我們嘗試兩次后停止了,因為他的感覺并沒有比之前好受一些。
最后我意識到,這不是我能做到的程度。他在“控制感”上的執念已經遠遠超出現實,到了幻想的邊緣。如果這種感覺如此劇烈,那就只有兩個辦法:1.通過服藥降低恐懼,在相對平穩的心態中進行咨詢。2.暫時停止一段時間,等待他的焦慮過去。
他選擇了后者。
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他總共進行過3段咨詢。每一段都在他比較穩定的狀態下向前推進。盡管緩慢,但我依舊能看到他的成長。這讓我感悟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節奏,這不是強迫出來的、更不是速成。他在讓我跟著他行進,不快也不慢……
阻抗,是咨詢中必然會發生的。
每次阻抗的出現都是打開癥結的契機。所以咨詢中的困境,換個角度理解,都是向上一步的墊腳石。沒有它,可能上不去,也可能會踩空。
只有直面、經歷與體驗,走得方為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