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華杰,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中心教授。博物學文化研究者。著有《看得見的風景:博物學生存》《天涯芳草》《博物人生》《檀島花事》《崇禮博物散記》《勐海植物記》《渾沌語義與哲學》《自然以自由》等。
我的朋友圈里有很多博物人士,看他們每天曬花鳥魚蟲,很養眼,很治愈,但其中北京大學哲學系劉華杰教授的朋友圈卻讓我自卑,他曬的植物我幾乎都不認識,我們這些被困在城市牢籠里的人,似乎已經失去了和大自然對話的能力。
小時候,我在農村長大,對身邊的花鳥魚蟲無比好奇,看花打鳥撈魚捉蟲,樂此不疲。然而,童年是短暫的,很快我們就進入設定好的“學習模式”,從小學一路到大學,用十多年時間坐在教室里學習,漸漸地,離大自然越來越遠,對大自然越來越陌生。
進而,我們被綁定在手機、電腦及各種科技產品上,以為它們可以解決我們的一切問題。慢慢地,我們發現,人類的生理進化根本無法和這些科技產品匹配,使用電腦時間久了,手指會發麻,不堪重負。而我們的眼睛,遲早會承受不住手機、電腦帶來的刺激,一切高科技的發展,某種程度上反過來會傷害我們。
劉華杰教授從事科學哲學研究,他一直在思考現代科技對人類的負面影響問題,并試圖尋找可以平衡科技的力量。找來找去,終于,他認定古老的博物是一股有效的力量,可以消除科技對我們壟斷式的影響。多年來,他一直在踐行自己的博物人生,從北大校園開始,親近各個物種,觀察它們,研究它們,體會人與自然的共情和互動。
這些年,他的博物足跡遍及各地。去夏威夷看熱帶植物,他寫了三卷本《檀島花事》;去云南普洱茶主產地勐海游歷,他著有《勐海植物記》;去別人看來除了滑雪別無他趣的崇禮,找尋那里的生物多樣性,寫出《崇禮博物散記》……
劉華杰教授的書房和別人的書房不太一樣,四排鐵皮書架裝在軌道上,書架上注明書籍分類,找書時輕輕搖開軌道,一個人便可進入兩排書架之間。博物類書籍通常又厚又重,只有這樣的鐵皮書架可以承受。
我們聊著天,劉華杰教授時不時搖開一排書架,抱出一摞書,講述書中的生物和野外的對應。時不時,他又拿出一些野外撿回來的木頭,講述木頭和昆蟲的故事,以及他采集的蜂類標本。劉華杰教授的書房不僅僅是一間書房,還是一個博物現場。我就在書房一角,聽他講述他的博物人生。
以博物消解科學壟斷式的影響
綠茶:您讀書從地質學跨學科到哲學,這個跨度是怎么形成的?
劉華杰:我本科讀北京大學地質系,是因為中學時參加過一個全國地質夏令營。這個夏令營的總營長是侯仁之先生,北大的歷史地理學家;吉林營的分營長是董申保教授。我當時覺得搞地質特別好玩,高考填報志愿時,回想起那次開心的體驗,就想報地質系。當時北大有地質系,我就報了北大。
在北大地質系,我當過學生會主席,辦了很多活動、講座,也聽了很多講座,漸漸對哲學產生了興趣。因為很多地質問題也是哲學問題,所以,考研究生時我就想考科學哲學、自然辯證法。當年北大哲學系不招應屆生,我就考了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讀了六年,三年碩士、三年博士,后回到北大哲學系任教。
綠茶:您在北大哲學系任教,怎么走上了博物研究之路?
劉華杰:我的專業是科學哲學和科學史。幾年的科學哲學課上下來,我一直在思考,現代科學把我們引向了什么地方?我們每天都在制造新的東西,所有人都被這些新科技拖著走,一會兒出來個原子彈,一會兒弄個GMO(轉基因生物),一會兒又整出個ChatGPT(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程序)。實際上,我們的日常生活并不需要那么多高科技的東西。
現代社會由三股力量在支撐著,一是權力,二是資本,三是科技。這三股力量一合作就無敵,甚至可以無視宗教、人文、地方性知識。而實際上,這三股力量合謀的歷史很短,也就一百來年。
這一百多年來,個體的人和大自然的交往越來越少。一個人生下來后,不需要和大自然打交道就能很好地生存,只跟課本打交道,跟一切人造的東西打交道就行了,不需要知道大米是怎么來的,也不需要知道茶從哪里摘的。正常情況下,這樣生活沒有問題,可一旦出現自然災害,如地震或疫情,我們就會發現,書本上的知識不夠用了,我們對大自然的了解太少了。
科技越發達,人越沒有意愿、沒有能力跟大自然對話,好像一切都要通過科學共同體這個中介才能有答案。事實上,人是可以自己去感受、去認識大自然的。現在,地球開發已經達到極限,人已經不能再去折騰地球了。從長遠看,人們應該改變生活態度,現在這種高速發展的態勢是不可持續的,很快地球將不堪重負,人類自身也受不了。
復興博物學,其意義可以跟16世紀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進行類比,只是許多人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我結合自己的教學,一直試圖尋找什么東西可以和科學抗衡,或者說,放在更長遠的歷史尺度來看,什么東西可以消解科學對人們壟斷式的影響。找來找去,我找到了博物。回過頭去看,我以前學的地質、科學哲學這些知識,對我后來的博物學研究都很有幫助。
然而,現代學術體制中沒有博物的建制,博物學在高校里不屬于一個專業,沒有博物學家,只有專家。所以,我是在自己的專業之外從事博物學研究的。野外觀鳥、觀察植物、進行生態研究等,屬于一階博物學;而對鳥類史、觀鳥文化、生態學史、植物繪畫史等的研究,則屬于二階博物學。研究一階博物學要比研究二階博物學花費更多時間與精力。但從學術角度來看,只有二階博物學才能被稱作學問。我沒法帶我的學生去搞一階博物,因為一階博物拿不了學位。學生們必須做知識史、文化史、科技史等二階的東西才能拿學位。
在學者眼中,如果說一個人是個博物學家,那是罵人的,意思是說他水平低。但個別人除外,比如美國學者愛德華·威爾遜,他就認為自己是博物學家,他的傳記就叫《博物學家》。博物學的頂峰是達爾文的演化論,后來衰落了。但在西方,博物學的社會地位還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民間組織。而在我國,博物學只存在于舊書本上,官辦的學校、研究機構不認。
做有趣味、有益于大自然的人
綠茶:您的博物興趣是不是有更久遠的源頭?
劉華杰:可能跟我小時候的生活環境有關系。小時候,我住在吉林的山村里,爸爸是中學老師,家里有些書,包括《古文觀止》等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但總體來說,我讀的書并不多。讀過的書中,有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對我幫助很大,這本書我現在還留著呢,是吉林人民出版社1970年出的,相當于百科全書,生活中的知識里面都有,有我們當地的植物,雖然畫得不是很好,但是大致能夠對應起來。看了這本手冊,我開始在家周邊尋找書里提到的植物,基本都能找到。一次,公社的采藥隊到山里來,想找柴胡,找不到。我當時還是小孩,我說有的是,沒多會兒,我就出去拔了很多給他們。這本書對我小時候認識植物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父親很了解大自然,經常帶我們去大自然中采各種東西。當時我沒覺得有什么,后來一想,覺得那時候的體驗太好了。我對博物的熱情可以說是那時候打下基礎的。
綠茶:博物是個特別大的范疇,您這些年出版的博物學著作以植物研究為主,您的博物人生是以植物研究為主嗎?
劉華杰:的確,大自然的一切都可以稱為博物,我最喜歡植物,就從研究植物開始了我的博物人生。植物就在我們身邊,容易獲得。全世界有三十多萬種植物,按科算,有四百多科,北京的植物有一百多科,大概兩千種。全國有三萬多種植物,其中云南有一萬八千種之多。有了基本的植物知識后,即使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也很快就能大致把不同的植物歸類到不同科中。
我們國家收集的全球植物標本很有限,和世界大國比起來差很多。各個國家的標本我們都應該采集,但我們現在沒有做這個工作。香山標本館已經是中國最大的標本館了,但基本上收藏的是中國標本,外國標本很少,而且大多數是別人送的,不是我們有目的地采集的。而西方的博物學家,在世界各地游走,觀察和收集不同的博物標本。
我最近開始對昆蟲感興趣,因為植物已經了解了一些,結合昆蟲更能了解植物生態。我的書房里,關于植物的書在減少,蟲子的書在增加。一次,我從野外帶回家一根木頭,一天,家里很安靜,我聽到“咔吱咔吱”的聲音,反復找,發現聲音出自我帶回來的這根木頭。我打開樹皮,發現樹皮里有乳白的幼蟲,它在吃連接樹皮和樹干的這層東西。北京的各種柏樹,只要砍下來,就會被這種幼蟲咬。我翻查資料,終于搞清楚了,原來這是一種叫雙條杉天牛的幼蟲。
昆蟲有幾百萬種,我無法一一觀察,就從身邊的昆蟲開始觀察,我關于昆蟲的知識正在一點一點地積累。比如北京的蝴蝶,我已經觀察得差不多了,碰到不認識的,就現查相關資料,帶著愛好自然的動力反復學習。我不貪,不是要跟誰比第一第二,而是根據自己的時間和能力,慢慢做。所以,我做博物不焦慮。太貪的話,容易急躁。看植物、蟲子,樂趣無窮,豐富多彩。它們可能不是預期的樣子,我會慢慢欣賞它們。
蟲子和植物又是互動的,沒有蟲子傳粉,許多植物也就沒法繁殖,結不了果實。它們之間是互相成就的過程。這就是生態的問題。所謂生態好,不只是說植物生長得好,這里邊還必須有蟲子。比如北大校園,生態還算可以,但缺蝴蝶,因為北大用農藥,蝴蝶很難成活。生態鏈不完整。
我對周邊植物物種還算熟悉,在北大散步,新來了某個物種,我馬上就會注意到。比如,不久前我在塞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那兒看到一株黃頂菊,北大以前從來沒有,我就告訴了生科院,他們就采了做標本。
有人覺得,一片生態林,生態肯定很好,而一片光禿禿的地方,生態肯定不好。事實上可能恰恰相反,光禿禿的地方反而生物多樣性更豐富,那些能在貧瘠的土地上生長起來的生物是很了不起的。而人工栽種的生態林是沒有這種多樣性的,也很無趣。
相當多生態項目,花了很多錢,事實上是對生態的破壞。我們對“生態restore”這個概念有誤解,英文實際上是“生態恢復”的意思,現在我們譯成了“生態修復”,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修復”有利于上項目,推平,栽樹,死了再栽,來回地折騰,進一步破壞生態。實際上,不要特別多地去動它,要相信大自然的自我恢復能力。我始終認為要學會做一個有開闊眼界的人,有趣味的人,有益于大自然的人。
人與自然的互動應該是緩慢的過程
綠茶:博物學家有自己獨特的閱讀路徑嗎?
劉華杰:廣義的閱讀,就是伽利略當年說的兩本大書:一本是大自然這本書,另一本是《圣經》。我套用一下就是,一本是大自然這本書,另一本是人類寫的那些書。但對于博物學家來說,書本和野外經驗不能分開,野外經驗少的話,光看書,是看不懂的。
如何博物?首先要有興趣,根據興趣去選擇讀書的范圍。特別是對小孩,一旦他們有了興趣,學習的動力就有了。現在人們最大的問題是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麻木得很。英國的博物學書非常全面,博物愛好者遍地都是,光皇家鳥類保護協會就有一百一十萬會員,英國幾乎每個家庭都有愛鳥的人。西方,從培根之后,博物學開始爆發式發展。博物學的知識是靠積累的,西方幾百年的博物學累積,非常驚人。而在近現代,我們在自然經驗積累方面遠遠落后于西方。
當然,我國有自己很重要的博物遺產。比如茶葉,說起茶文化,中國肯定是世界第一;還有養蠶,蠶絲做成絲綢,這是中國人的偉大發明;還有瓷器,這個也不得了;再就是培育大豆,做出豆腐。在我心中,以上四個是中國的“四大發明”,是和日常生活聯系最緊密的發明。而且,其中瓷器、絲綢、茶葉曾經是世界貿易的主角。書本上印的中國“四大發明”是西方人的看法。
綠茶:您怎么看這些年國內出版的大量博物學著作?
劉華杰:這種趨勢非常好,但是書的品質和宣傳做得還不夠。這要有一個過程,西方19世紀已經完成了這些,從現在引進的西方19世紀的博物學作品來看,我們還是很吃驚,原來人家比我們先行了這么久。
我們做事情太追求速度,恨不得幾年時間就趕上西方博物學的發展,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這種經驗性的學問需要靠時間來積累。想想我們,一兩代人,人們就從饑餓到需要減肥,這很不正常。我們的變化太快了,人與自然的互動應該是緩慢的過程。
現代人類的學習也是非常不理性的,人類個體用差不多十至二十年時間來學習,不是在自然環境中學習,而是在教室里學習,最后勉強找個工作養活自己,但人生的大好時光已經過去了。其他動物從生下來就開始活動,一邊學一邊長大。人怎么這么特殊呢?人為什么要學習?是為了戰勝對手。戰勝哪個對手呢?戰勝自己的同桌、同學、同鄉,總之是戰勝我們自己。最后大家都很累,很卷。
綠茶:中國古代有博物學嗎?
劉華杰:有。中國博物學早期特別發達,像《易經》《詩經》《老子》《莊子》這些先秦著作里,博物學的知識非常豐富。另外還有農學,像二十四節氣,也很發達,里面有著豐富的博物學內容。但后來,有些知識分子空談思想境界,過分重視經典解讀、注疏,對現實世界的研究不夠用心。可以說,中國博物學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我還想找機會把中國的博物學家們寫一寫,像老聃、張華、沈括、蘇東坡、徐霞客、張相文、王世襄等。在中國傳統社會,這些人地位不高。中國歷代博物學家多了去了,地位都不高。我們需要去重新認識,重新排序。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