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最后600天（六）

改弦更張

十大閉幕不久，法國總統(tǒng)喬治·蓬皮杜9月11日應(yīng)邀來華訪問。這也是中國外交活動中的一件大事。

1973年9月13日——林彪墜機整整兩周年的日子，當選中共中央副主席才十幾天的王洪文與毛澤東的合影，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了《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上。照片上可見毛澤東那間堆滿古書的書房里，毛澤東、蓬皮杜居中，兩側(cè)為周恩來、王洪文。這樣的外事安排，最清楚不過地向全世界表明了王洪文的接班人地位。這是王洪文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重大的外交活動，同時也是第一次走進毛澤東位于中南海游泳池的書房里。

王洪文當上中共中央副主席之初，毛澤東確實把這個年輕人當作助手培養(yǎng)，寄予了厚望，讓他一次又一次參加會見外國首腦。每一次參加會見外國首腦，都是對王洪文的一次大宣傳，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眾多的電訊中，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照相機、電影攝影機、電視攝像機鏡頭前。那一段時間，他和毛澤東、周恩來、外國首腦的合影，印在中國的大報小報上，印在世界各國的報刊上。王洪文一下子如日中天，在全世界享有了頗高的知名度。

按照慣例，外賓來中國，不分國家大小，只要是元首一級的，都要舉行歡迎宴會和文藝晚會。法國總統(tǒng)更不會例外了，到達的當晚，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為蓬皮杜總統(tǒng)舉行了歡迎宴會，他在講話中說：中法兩國社會制度不同，但是我們都愿意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相互關(guān)系，因此我們可以交朋友。又說，我們之間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共同點，這就是我們都愛護自己的獨立和主權(quán)，都不允許世界上有哪個超級大國來控制、干涉或侵犯我們，都反對超級大國壟斷國際事務(wù)。

歡迎宴會之后是文藝晚會。忙碌了一天的周恩來還要繼續(xù)陪同蓬皮杜去出席專場文藝晚會。那個時候文藝晚會基本都是八個現(xiàn)代樣板戲為主的內(nèi)容，因為法國是一個藝術(shù)水準很高的國家，于是這次決定把《紅色娘子軍》芭蕾舞劇也作為演出的節(jié)目。江青作為“樣板戲”的培植者，這樣的專場絕對是要到位的，她既是主人身份也是藝術(shù)總監(jiān)身份，和外賓一起欣賞的同時也是在一起分享她作為文藝旗手的辛苦與光榮。但是，這次晚會結(jié)束時，發(fā)生了一件讓江青惱火的事情。

晚會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外交部禮賓司過來請示周恩來，是不是將原擬奏樂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改為由李劫夫譜曲的《我們走在大路上》？周恩來一聽，幾乎沒加思索，便點頭同意了。因為他認為，《大海航行靠舵手》與《我們走在大路上》旋律很近似，都很昂揚，但內(nèi)容卻有區(qū)別，同是對毛澤東的歌頌，但一個是崇拜，一個是熱愛。所以周恩來非常贊同換一首結(jié)束曲。

晚會結(jié)束了，樂曲響起，對音樂十分敏感的江青立刻駐足傾聽，她的臉色大變，馬上追問為什么換曲子？畢竟《大海航行靠舵手》已經(jīng)在中國大地上回響了七年之久，從中央到地方，只要是集會、演出等活動，結(jié)束時必放《大海航行靠舵手》，這個旋律響起就意味著活動的結(jié)束。早成鐵律的曲子，突然更換，必然會引起江青的敏感。

參加當晚文藝晚會演出的是中國舞劇團，其負責人就是江青的親信劉慶棠。他也很意外，當了解到是周恩來同意的，便馬上向江青匯報。江青這下可是氣不打一處來。14日，法國總統(tǒng)還沒有離開中國，她的長信就寫好了，迫不及待地向張春橋、姚文元和北京市市長吳德“告狀”。她在信里強烈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與氣憤：“在這樣場合下犯這樣的錯誤，實在令人氣憤！”“這是為林彪一伙翻案的行為。”

當然，更換一首曲子還不足以掀起什么巨浪，再說《我們走在大路上》也是歌頌毛澤東的。因為江青不喜歡作曲者李劫夫，按照“江氏定律”，“封資修黑文藝戰(zhàn)線”的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必然也是“封資修”的毒草。好在“文革”已經(jīng)進行了七年之久，因噎廢食的舉動不再時髦。江青想全盤否定一首內(nèi)容健康、旋律昂揚的歌曲，并不是一件很得人心的事。就連張春橋、姚文元也沒有熱烈響應(yīng)，只是輕描淡寫說了幾句，算是安撫一下有些氣急敗壞的江青：息怒消氣，此事不是原則大事。

江青發(fā)了一通火，見沒人理睬這事，自己也就沒什么勁了。江青那邊的憤怒并沒有影響周恩來的心情。對于江青的為人，他太了解，遇到她不滿意的事，讓她發(fā)泄，可以完全裝作沒有聽見。這一次，周恩來也是如此，你發(fā)你的火，我辦我的事。

9月13日，周恩來與蓬皮杜在北京就廣泛的國際問題舉行會談。會談結(jié)束的第二天，周恩來陪同蓬皮杜一起乘坐專列前往山西大同參觀訪問。周恩來畢竟是一國總理，他一旦離開北京，一定要對工作作出安排。他和以前一樣，行前，致信毛澤東，提出自己不在京時“擬請劍英同志代理我的工作”。

9月15日，周恩來陪同蓬皮杜前往大同市西郊武州山南麓的云岡石窟參觀。周恩來青年時代曾在法國留學，他會說些法語，當他和蓬皮杜不是進行正式外交會談時，不時會冒出一些法語，這讓蓬皮杜感到很親切。他們一路上談笑風生，有時都不需要法語翻譯齊宗華幫忙。張醫(yī)生在一邊看見總理這樣開心，心里也覺得有些寬慰，畢竟快樂是可以忘記病痛的，也可以減輕病情。

可是當周恩來來到云岡石窟時，心情一下子沉重了，他看到石窟內(nèi)一些佛像破損、風化嚴重，不由得眉頭緊鎖。他顧不上參觀，而是詢問有關(guān)部門的修補規(guī)劃。在得知詳細修補規(guī)劃后，為對外國記者有個交代，他特意將修補規(guī)劃告知隨行的中外記者：云岡石窟藝術(shù)，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完好保存下來。剛才得知對此有一個十年修補規(guī)劃，時間太長了。我們要在三年內(nèi)把石窟修好。三年以后請你們再來這里參觀。

當天下午，專機從厚重黃土上的北方城市山西太原的機場起飛，飛往山清水秀、享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盛譽的浙江省省會杭州市。然而，周恩來陪同蓬皮杜游覽西湖時，發(fā)現(xiàn)這個歷史悠久的美麗湖泊上漂浮著大片的油污。乘興而來的周恩來此時很敗興，他痛心疾首地對陪同的當?shù)仡I(lǐng)導說：“為了我們的子孫后代，留下一個風景如畫的西湖吧。也為了讓更多外賓在這勝似天堂的湖光山色中一飽眼福，今后西湖內(nèi)不要再用機動船了，你們能不能做到？”直到大家一再表示一定保護西湖，讓總理放心，周恩來這才不再念叨。

大家從西湖回來已經(jīng)是中午。王洪文陪同外賓用餐。周恩來吩咐秘書：“今天中午，我請大家到‘樓外樓’去吃便飯。”

“樓外樓”菜館是杭州西湖邊著名的老字號餐館，主要經(jīng)營杭州名菜，經(jīng)常接待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作為祖籍浙江紹興的周恩來，“樓外樓”也是他經(jīng)常光顧品嘗家鄉(xiāng)菜的地方。餐館經(jīng)理、廚師和服務(wù)員一聽到周總理要來請客的消息，都非常興奮。服務(wù)員忙著把面臨西湖的餐廳打掃得窗明幾凈，經(jīng)理和廚師忙著商量菜單。11時左右，周恩來和隨行人員談笑風生地踱過西泠橋，漫步白堤，來到了“樓外樓”。

大家見周恩來好不容易放松了，便在飯桌邊爭先恐后與總理碰杯。但是張醫(yī)生知道總理的病情，他悄悄勸阻大家不要和總理多喝酒。哪知總理不答應(yīng)，他主動與大家一一碰杯，一邊碰杯還一邊感謝他們完成了這次接待任務(wù)。

當看到服務(wù)員端上一盤盤他最喜愛的家鄉(xiāng)菜時，周總理一邊舉筷品嘗，一邊又向大家介紹說：“好久沒有吃到家鄉(xiāng)菜了，大家也來嘗嘗，這是紹興霉干菜蒸肉，豆芽菜，霉千張，味道不錯的嘛！”每上一道菜，周恩來便興致勃勃地向大家介紹：這是杭州名菜，活殺活燒的西湖醋魚；這是產(chǎn)自西湖的油爆大蝦；這是叫花子雞，都是北京人難得吃到的西湖佳肴哎。

飯后，周恩來叫秘書去結(jié)賬。陪同一起來的省領(lǐng)導出來阻攔，說：“不必總理付了，由我們地方報銷吧！”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就讓周恩來十分不高興。他問省領(lǐng)導：“今天我請大家，這錢怎么讓你們?nèi)箐N？當然由我付錢啰！”省領(lǐng)導知道周恩來的脾氣，便示意店里的經(jīng)理按照周總理的意思辦。

店經(jīng)理就收了十元錢。誰知周恩來還是不肯，當即對一位服務(wù)員說：“這許多菜十元錢怎么夠呢？你們一定要按牌價收足。”服務(wù)員只好又和經(jīng)理商量，他們又收了五元錢。不料，又被周總理看到了，他生氣地說：誰請客吃飯誰付錢。總理請客吃飯，也要和一般顧客一樣付錢嘛！經(jīng)理沒辦法，只好又收了五元錢。這樣共收了二十元錢。大家離開后，經(jīng)理和廚師還有服務(wù)員都感慨萬分，深深為總理這種廉潔奉公的精神感動得熱淚盈眶，特別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廚師，他們哪里見過領(lǐng)導掏腰包自己請客這等事情！

周恩來離開“樓外樓”后，心里老是不踏實，擔心中午的飯錢支付不足。誰也沒有想到他已經(jīng)到杭州筧橋機場后，還是不忘這件事，硬是讓秘書給機場值班人員再留十元錢，讓他們轉(zhuǎn)交給“樓外樓”，算作午餐的費用。

又是杭州筧橋機場，此情此景讓秘書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也是發(fā)生在杭州筧橋機場的一杯茶的故事。

那是1972年2月27日，周恩來要陪同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乘機離開杭州去上海訪問。在美國客人到來之前，周恩來獨自先到機場，了解飛機起飛前的準備工作，看望機場工作人員。周恩來來到停機場，同在場的機務(wù)人員一一握手，問寒問暖。回到候機大廳時，一位服務(wù)員給周恩來端上一杯熱茶：“總理，請喝茶。”周恩來笑著接過茶，暖暖手。當服務(wù)員轉(zhuǎn)身欲走時，周恩來叫住了她，原來他讓隨行人員付給服務(wù)員一角錢的茶水錢。服務(wù)員不肯收錢。周恩來說：“一角錢一杯茶，人人都這樣，我也不能例外。”服務(wù)員只好接過了一角錢。

在候機廳坐了一會兒，周恩來走向樓上貴賓室，臨上樓前，他指著茶杯對服務(wù)員說：“這杯茶我?guī)先ィ€可以喝。可以嗎？”就這樣，周恩來捧起茶杯，一直從樓下捧到樓上貴賓室，人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一陣陣感動在心頭翻涌。作為國家總理，喝一杯茶，還要付一角錢，微小之處潔身自守，這是一種怎樣的素養(yǎng)與品德啊！

貴賓室的服務(wù)員見總理來了，非常高興，趕緊為他泡茶，周恩來急忙勸阻，指了指自己手中的茶杯說：“不要再泡第二杯了，不然浪費了。”

“樓外樓”的一頓飯，總理三次付費，共計三十元。這讓“樓外樓”所有人目瞪口呆，能有這么多嗎？那個時候一般人的工資在二十多元，三十元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樓外樓”經(jīng)理心里也不踏實了，于是決定按總理的吩咐去做，把當天午餐的飯菜，按照牌價單算了一下，總共十九元五角。既然總理要求把他當作普通顧客，那么結(jié)賬也應(yīng)該和普通顧客一樣，多收了就是“樓外樓”的失職。

就在周恩來陪同蓬皮杜抵達上海時，樓外樓的一封信寄往了北京國務(wù)院周總理辦公室，里面裝著“樓外樓”的菜價單和周總理他們的點菜單以及一份詳細報告，多余的十元五角也通過銀行寄到了北京。

9月17日上午，周恩來坐著游輪來到黃浦江上，他坐在椅子上，手臂支撐著椅把，眺望著江面。上海，對于周恩來來說是多么的熟悉與親切，這里有他戰(zhàn)斗的足跡，有他難忘的歲月。他領(lǐng)導過兩次工人武裝起義，領(lǐng)導過黨中央上海機關(guān)在敵人的白色恐怖下工作。所以這次抱病而且是帶著不治之癥的身體到上海，他的情感自然會更加細膩且深邃。杜修賢情不自禁被總理這一凝神的瞬間打動，他按下了快門。那神情是不是在心里向上海默默地告別？快門之下，周恩來最后一次的上海之行成了永恒。

下午，上海下起了小雨，周恩來冒雨為蓬皮杜送行。他在機場堅持不打雨傘，說打傘是對客人的不尊重。王洪文原來準備打傘的，可是他見總理不打傘，只好讓人將傘收了起來，陪著總理一起淋雨。飛機起飛后，周恩來才拿了一把傘，可是這時他已經(jīng)渾身濕透了，這讓在一邊的張醫(yī)生又著急又無奈。

外賓離去后，周恩來不忘大家與他一起雨中送客，特意囑咐機場給歡送的群眾喝些姜湯，以防淋雨后感冒。同日，中法聯(lián)合公報發(fā)布。當晚，周恩來飛回北京。自從蓬皮杜走后，王洪文與周恩來開始了一起會見外賓，并一起陪外賓去毛澤東住所的外交活動歷程。

今天我們打開當年的外事活動報道，從王洪文的出鏡率來看，毛澤東對王洪文的器重與培養(yǎng)是顯而易見的。1973年9月23日下午，毛澤東會見阿拉伯埃及共和國副總統(tǒng)侯賽因·沙菲，進行兩小時的交談，在座的是周恩來和王洪文；1973年10月13日下午，毛澤東會見加拿大總理皮埃爾·埃利奧特·特魯多，參加會見的是周恩來和王洪文；1973年11月2日，毛澤東在中南海書房會見澳大利亞總理愛德華·高夫·惠特拉姆，陪同會見的依然是周恩來和王洪文；五天之后的1973年11月7日，毛澤東會見塞拉勒窩內(nèi)（今譯塞拉利昂）共和國總統(tǒng)史蒂文斯，坐在毛澤東兩旁的還是周恩來和王洪文。到了1973年12月9日，在毛澤東會見尼泊爾比蘭德拉國王和王后時，已參加過這樣六次高級首腦會見的王洪文似乎已“久經(jīng)考驗”，能夠輕松自然面對了，他坐在那格子布沙發(fā)上，不再像最初幾次正襟危坐，畢恭畢敬，而是蹺著二郎腿，斜倚在那里，顯得很放松；而抱病的周恩來，卻依然嚴謹、端莊，一直保持外交場合的容姿。“毛、周、王”的陣營會見外賓模式，進行了十次，一直持續(xù)到1974年上半年周恩來住院為止。

歲月留痕

轉(zhuǎn)眼到了1973年10月，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周恩來覺得自己的身體還不錯，于是又陪同加拿大總理特魯多一行前往河南洛陽訪問。

14日上午11時30分，專列準時開進洛陽車站，映入眼簾的是五彩繽紛的歡迎隊伍。自從周恩來去年查出癌癥后，特別容易疲倦，身體也日漸消瘦，但周恩來向來有很強的自制力，只要在公開場合，他總是及時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表現(xiàn)出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這次他盡管十分疲勞，但下車向歡迎的群眾揮手致意時依然笑容滿面，和站在歡迎隊伍前列的省委、市委負責同志握手時也和以前一樣，目光直視對方，手掌有力一握，讓人感受到他由衷的熱誠和真摯。

周恩來陪同貴賓來到洛陽友誼賓館。周恩來按照禮節(jié)將貴賓送到房間休息后，才回自己的房間。在路過一個長廊時，他見兩旁花池里的花株一片枯黃，就問：“這是什么花？”身邊一個同志答道：“是牡丹花，四月底五月初開。”

“我來得不是時候啊，明年五一我來看牡丹。”此時的周恩來心中有著無數(shù)的明年，他哪里知道無情的病魔正在一天一天侵入他身體深處……

下午，杜修賢帶著照相機，跟隨周恩來驅(qū)車前往著名的雕刻藝術(shù)寶庫龍門石窟游覽參觀。

龍門在洛陽市南的伊水之濱。青山對峙，伊水北流，遠望如闕，故稱“伊闕”。東西兩山自北魏迄于唐宋，開鑿了大小窟龕兩千多個，雕造精選的佛像有十萬多尊，鐫刻造像題記和碑銘三千六百余品，自古就是游人會聚的勝地。

周恩來和賓客在龍門下車后，可能是陽光太刺眼，他用手在眼眉上搭了個涼棚，環(huán)視四周風光，一邊是碧波蕩漾的河水，一邊依山是密密麻麻的石窟。的確，這是一處少見的精美古跡。周恩來臉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這樣的閑情逸致在一國總理日程中實在太少太少。往往這個時候，周恩來總是表現(xiàn)出流連山水的神情。

他一邊陪同外賓順著伊水岸旁的大路向南走去，一邊看著碧波粼粼的河水自言自語地說：“伊水，這是伊水啊！”周恩來漫步來到禹王池旁，看到泉水涌起的漣漪在陽光下閃閃泛光，就問：“這水很好吧？”“這泉水四季恒溫，常年都是二十度。”工作人員回答道。周恩來好奇地彎腰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水里劃了劃，點了點頭：“是，溫溫的。”

周恩來和貴賓走進賓陽中洞。這個石窟是北魏遷都洛陽后，宣武帝元恪為孝文帝元宏和文昭皇太后營造的早期洞窟之一，本尊雕像是釋迦牟尼，窟頂刻著華麗的蓮花寶蓋，挺健飄逸的伎樂飛天迎風翱翔，是北魏的代表作。當講解員講到洞口兩壁有名的“帝后禮佛圖”浮雕在1934年被帝國主義分子普愛倫賄賂國民黨政府，勾結(jié)奸商盜鑿走的時候，周恩來臉上浮現(xiàn)出氣憤神情，嘴里不斷地說：“可恥！可恥！”

看了賓陽洞，來到禹王臺。這里正在出售龍門碑刻拓片，周恩來好奇地問：“這是什么？”當他知道這是魏碑拓片時，就拿起一套散發(fā)著墨香的拓片反復地看，有些愛不釋手。當?shù)弥惶滓灏僭螅芏鱽砼ゎ^問身旁的秘書帶了多少錢，秘書面露難色，輕聲說帶得不多。周恩來又問了幾個同志，都說帶得不夠。大家湊了一下，也沒有湊夠。于是秘書向周恩來建議：“是否到北京匯錢來，請他們寄一份……”周恩來趕緊擺手制止秘書別再往下說：“不行，那樣做，他們就不收錢了。”

周恩來的舉動讓旁邊的市委領(lǐng)導看見了，他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心想總理喜歡我們石窟的拓片，這可是我們洛陽的驕傲，偌大的一個古都給總理送一套拓片都送不起，也太寒磣了吧？于是他向總理提出：“我們送一套！”周恩來馬上警覺地望著這位領(lǐng)導，口氣非常嚴肅：“怎么能這樣呢！”市委領(lǐng)導不好再提“送”了，因為這是周恩來最忌諱的“禮節(jié)”之一，也是他鐵的紀律，更是他的原則。周恩來反復看了半天拓片，最終還是因為沒有湊足五百元而依依不舍地離去。

大家心里酸酸的，卻無能為力。身邊的人都知道，周恩來絕不可能帶走一樣送的禮品，即使出訪國外，外國元首送給他的禮品，回國后他也要統(tǒng)統(tǒng)上交外交部禮賓司，自己決不留一樣禮品在身邊。不僅自己不留，身邊工作人員接受的禮品也一律上交，跟他出訪除了外表風光外，實惠的內(nèi)容一樣沒有。清白和緊張，就是那個時候工作人員最獨特的感受。

石窟山壁下有一個潛溪寺，緊鄰它的石壁有一塊清代草書碑。周恩來在石碑前問省外辦的一位同志：“你知道這是什么人寫的嗎？”這位同志臉有些微紅，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我不懂這方面的東西。”周恩來說：“這是清代一位進士寫的。”

看罷潛溪寺，來到萬佛洞。周恩來在萬佛洞朗聲背誦出了駱賓王的《討武曌檄》。大家驚訝不已，心里太敬佩總理了，他的學識真是太淵博了，而且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從古至今的事情鮮少有他不知道的。接著，周恩來陪同貴賓又連續(xù)看了蓮花洞、古陽洞、藥方洞。走累了，大家便在奉先寺下邊稍事休息。

休息時，加拿大總理特魯多高興地向周恩來講起他小時候的幻想，說他小時候就喜歡考古，愛好研究，曾經(jīng)幻想從加拿大地下挖個洞到中國來。大家不由得被這個外國總理天真的幻想逗得哈哈大笑。周恩來也一陣大笑，但他畢竟是出色的外交家，話鋒一轉(zhuǎn)：“這說明你很早就想了解中國，研究中國的歷史，和中國友好往來。今天你的夢想實現(xiàn)了。”大家一陣談笑后，就信步走上奉先寺的石階。

奉先寺是龍門唐代石窟中規(guī)模最大、雕刻最精美的重要石窟。中間的盧舍那佛高達十七米多，一個耳朵就將近兩米高。盧舍那佛的寧靜莊嚴，弟子的虔誠持重，菩薩的端嚴矜持，天王力士的剛健暴烈都被刻畫得栩栩如生。面對歷史巨匠的精美作品，作為今天的人們心情并不輕松，因為“文革”中這些文物再次遭到“破四舊”的洗劫，許多石像被打砸得面目全非，殘缺不全。外賓們一邊參觀一邊惋惜，然而他們并不知道佛像是近期被破壞的，還以為是毀于戰(zhàn)火。

對于佛像的遭遇，周恩來心知肚明，從進入展廳，臉上就沒有了微笑，神情越來越凝重。他默默地站立在這些宏偉的也是支離破碎的石像前，然后對文物所的同志說：“古人留下的不僅是文物，更是中華民族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要精心保護啊，不然對不起先人，也對不起后人啊。”

由龍門石窟回到賓館，已是下午4點多鐘。一到賓館，一直跟在周恩來身后的保健大夫張佐良趕緊遞給他一片藥，請他服下。因為在這些人中間，他是知道周恩來病情的人，對于總理的身體情況，他也是最擔心的，時刻記著總理服藥的時間。周恩來接過藥片，沒等送到嘴邊，藥片突然從手指縫掉在地下，不知滾到哪里去了。保健大夫要再拿一片，可周恩來不讓。他和大家一起在地毯和沙發(fā)下找，小小藥片好像和大家捉迷藏，就是找不到。

張醫(yī)生拿著藥瓶勸總理說：“別找了，還是再換一片吧。”周恩來不肯：“不，再找找，這藥是進口的，太貴了。要注意節(jié)約啊！”大家只好又找起來。突然，周恩來指著北邊的沙發(fā)，高興地說：“在這里，在沙發(fā)底下。”服務(wù)員移開沙發(fā)，把藥片撿起來，周恩來伸手接了過去。服務(wù)員心想，藥片已經(jīng)臟了，不能讓總理再吃，忙說：“總理，這藥……”周恩來卻說：“沒事，沒事。”用手帕把藥擦了擦就放在口中服了下去。

周恩來服罷藥進里面臥室休息，他坐在床邊吩咐說：“6點半走，提前叫我。”說完拉起被子正要躺下，看看自己的腳上還穿著皮鞋，又看看干凈的床鋪，猶豫了一下。服務(wù)員馬上明白了總理的心思——因為時間短，穿鞋費時間，他不想脫鞋子了。機靈的服務(wù)員拿來條浴巾，墊在放腳的地方。周恩來看了覺得不行，服務(wù)員忙說：“總理，放上去吧，臟了洗洗就行了。”周恩來這才小心地躺下蓋上被子。他拖著病體，走了那么多路，實在太疲憊了，而這個小休，也只有半個小時。

眨眼快到6點鐘。周恩來囑咐提前叫他。但是大家總想讓總理多睡會兒，就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鐘表的時針，靜靜地一秒一秒地讀，當大家在外間數(shù)到6點25分時，只聽見里屋一聲“哎呀”，秘書進去一看，周恩來已經(jīng)坐了起來，正在看手表：“就剩五分鐘了！讓你們提前叫我，為什么不叫呢？我是來陪外賓的，外事活動我們要帶頭遵守紀律。以后可不要這樣了。”大家誰也不申辯理由，覺得讓總理多睡了一會兒，挨點批評也值得。

周恩來和外賓就要走了，和來時一樣，他和地方負責人一一握手告別表示謝意。大家說：“歡迎總理再來洛陽！”周恩來一高興，提高嗓門說：“明年‘五一’我來洛陽看牡丹！”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年“五一”，牡丹花期將至，周恩來卻病情加重，即將住院。為中國革命奮斗奔波了一生的周恩來，把他最后的足跡留在了牡丹的故鄉(xiāng)，“明年我來洛陽看牡丹”的承諾，也成了永遠無法兌現(xiàn)的遺憾。

周恩來回到北京后，醫(yī)生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對尿的檢查十分嚴格，因為觀察尿色是最直接的掌握病情的方法，跟隨身邊的張醫(yī)生每隔兩三個小時就提醒總理解手。

十月底的一天，周恩來在大會堂福建廳約人談話。張醫(yī)生發(fā)現(xiàn)總理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沒有解手了，覺得應(yīng)該進去催促一下。他一進會議室，周恩來馬上意識到是提醒他該解手了，所以沒有等醫(yī)生說話，便主動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周恩來解手出來看了醫(yī)生一眼，什么也沒有說，快步走向座位。可這一眼，卻叫熟悉他的醫(yī)生心跳加快，這是什么樣的眼神，這么古怪？醫(yī)生隨后疾步?jīng)_進衛(wèi)生間，完了……尿血……他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整個房間都在眼前晃動。張醫(yī)生第一反應(yīng)就是趕緊給總理服鎮(zhèn)靜藥，怕他心臟出問題，然后寫了個條子給在場參加會見的葉劍英：葉帥，總理剛才小便出血，看來已經(jīng)復發(fā)。

這一個“復發(fā)”之詞，意味著周恩來很可能不再屬于三分之一治愈的病例！葉帥深知其詞語的分量。不一會兒，葉帥神情緊張地走出來問張醫(yī)生：“怎么回事？張大夫，總理怎么了？”張醫(yī)生將剛才發(fā)生的情況向葉帥匯報，說到總理最近心情不好，拒絕化療，癌細胞又抬頭時，只聽見葉帥長長的嘆氣聲。“別緊張，要沉住氣，我來想辦法，我來想辦法。”說真話，此時此刻葉帥就是他們醫(yī)生的堅強后盾。如果不是這樣，他們的肩膀真不知道能不能扛住這個嚴酷的現(xiàn)實。

厄運又一次降臨在周恩來頭上，癌癥復發(fā)的痛苦遠遠比初期發(fā)病要嚴重得多，這次出血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迅猛，量也多。每天失血達100毫升以上。這樣嚴重的病情不要說是發(fā)生在一個七旬老人身上，就是年輕力壯的人也吃不住勁的。按照常規(guī)，癌癥病人手術(shù)后應(yīng)該住院進行化療，鞏固治療。可是醫(yī)生面對的是一個特殊病人，一個日理萬機的一國總理。他不僅要處理國內(nèi)各行各業(yè)的大量重大事情，還要處理外交事務(wù)。只要是外國首腦來中國，周恩來必須出面接見甚至親自陪同。

從1973年3月第一次手術(shù)至今，僅半年時間，他陪同外賓走訪了大寨、延安、西安、洛陽等地。所以醫(yī)生們對總理只好破例，一切按特別情況處理，讓周恩來的化療在西花廳進行，如果遇到工作繁忙，化療只好采用見縫插針的辦法，隨機進行。

（實習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