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末期,韓非吸收了百家之所長,建立了自己的思想體系。他認為,君主治理國家需要遵循“凡治天下,必因人情”的理念,并根據人“好利惡害”的本性,將賞罰作為治理國家的基本手段,以此確保民眾的根本利益不受損害。
春秋戰國時期,各家各派對如何維持社會穩定分別闡述了自己的看法,先秦諸子普遍主張立君為民、天下為公。因此,許多學者慣性地認為,由于韓非是個專制的法制主義者,所以他對春秋以來的“民本”思想是持反對態度的。但從韓非思想本身來看,其“得人心,則不趣而自勸”“利民萌,便眾庶”等觀點表現出他對“得民心”的重視。
“因情而治”的治國理念
先秦諸子普遍主張“得民心者得天下”,認為君主的設立是為了造福天下蒼生,其施政方針必須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因此治理國家應當順應人情。例如,儒家強調“敬德保民”,認為“天命”是隨“德”而轉移的,“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而“敬德”與“保民”二者的目的皆在于“祈天永命”;墨家亦主張順應人心,為百姓謀福利,“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將欲遵道利民,本察仁義之本,天之意不可不順也”(《墨子·天志中》)。
許多學者慣性地認為由于韓非是個專制的法治主義者,所以他對春秋以來的‘民本’思想持反對的態度[1]。如陳千均在《韓非之政治學說》一文中提到“諸子之要者,莫由于道、儒、墨、法四家,而道、儒、墨三家之目的,莫不在于愛民,唯法家則不然,但求其國之治而已,愛民非所尚也。且道、儒、墨之治國,以為非愛民不足以治國,而法家則以為愛民則不足以治國”。實則不然,韓非在《韓非子·功名》中說道:
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時,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勢位。非天時,雖十堯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雖賁、育不能盡人力。故得天時,則不務而自生;得人心,則不趣而自勸;因技能,則不急而自疾;得勢位,則不進而名成。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毋窮之令,故曰明主。
從上面這段論述可以看出,韓非將“人心”與“天時”“技能”“勢位”并列為君主成就功名的四要素之一。如果違背了人心,即使力量如同孟賁、夏育這樣的大力士也不能讓人信服;得到了人心,即便不用督促,百姓也會自我勉勵。因此,統治者只有得到民心,統治地位才能穩固。
但在《韓非子》一書中還存在大量反對“得民心”“適民心”的說法。例如,《韓非子·南面》篇云:“夫不變古者,襲亂之跡;適民心者,恣奸之行也。民愚而不知亂,上懦而不能更,是治之失也。人主者,明能知治,嚴必行之,故雖拂于民心,立其治。”又如《顯學》篇:“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那么,韓非為什么會說出如此矛盾的話呢?韓非對人性的理解對我們認識這個問題或許有所幫助。韓非師自荀子,對荀子“性惡論”的觀點有所吸收,但他并不認為人性需要改造,人之“好利惡害”的本性恰恰是君主利用的對象。韓非在《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中說道:
人為嬰兒也,父母養之簡,子長人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而或譙或怨者,皆挾相為而不周于為己也。夫賣庸而播耕者,主人費家而美食,調布而求易錢者,非愛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盡巧而正畦陌畦陌者,非愛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錢布且易云也。此其養功力,有父子之澤矣,而心調于用者,皆挾自為心也。
韓非認為當人還是嬰兒時,如果父母隨便地撫養他,孩子長大了便會心生怨恨;在孩子長大成人后,如果對父母的供養微薄,那么父母便會斥責他。而雇傭雇工來播種耕耘,主人卻為其“費家而美食”“調布而求易錢”。究其原因,則在于“皆挾自為心也”。父子至親,或怨或誚,是因為懷著為自己打算的心理,而為雇工“費家而美食”“調布而求易錢”也不是因為愛雇工,而是希望其努力為自己工作;同樣的,雇工也并不是愛主人才會賣力工作,而是因為只有這樣做才會得到豐盛的飯菜與更多的錢幣。因此,如果從獲益的角度分析,關系淡漠之人也會相互親近;從損害利益的角度來講,即使親如父子也會決裂。《韓非子·內儲說下》又云:“衛人有夫妻禱者,而祝曰:‘使我無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對曰:‘益是,子將以買妾。’”可見,夫妻之間也是利害關系。親如夫妻、父子尚且如此,那么君民之間則更無例外,“君上之于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親以厚愛關子于安利而不聽,君以無愛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養恩愛之心而增威嚴之勢”(《韓非子·六反》)。
在韓非看來,君主為維持統治必然要增加“威嚴之勢”,而不能行“仁義之治”,只有用法律來治理百姓,才可使“吏之于民無愛,令之行于民也萬父”。韓非認為治理國家必須遵循自然規律,順應人情,“因道全法”。他說:“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韓非子·八經》)因為人天生“好利惡害”,所以君主才可以利用“賞罰”來駕馭百姓,達到天下大治的效果。前期法家代表人物商鞅在《商君書·外內》中強調:“故其賞少,則聽者無利也;威薄,則犯者無害也。”韓非繼承了商鞅“厚賞重罰”的思想,強調“賞厚而信,刑重而必”。他認為,刑罰懲罰賊子和罪犯,并不僅僅為了懲治違法之人,而是為了制止國內犯罪行為;同樣,豐厚的獎賞也并不是單純為了獎賞立功之人,而是為了激勵全體國民。“治賊,非治所揆也;治所揆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盜,非治所刑也;治所刑也者,是治胥靡也。故曰: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內之邪,此所以為治也。重罰者,盜賊也;而悼懼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若夫厚賞者,非獨賞功也,又勸一國。”(《韓非子·六反》)由此可見,“立法術”“設度術”的根本目的是造福百姓,便利民眾。在韓非眼中,只有不懼君主所帶來的懲罰,以及堅定地實行“法治”,才是真正為百姓利益著想的人,即“然所以廢先王之教而行賤臣之所取者,竊以為立法術,設度數,所以利民萌便眾庶之道也。故不憚亂主暗上之患禍,而必思以齊民萌之資利者,仁智之行也”(《韓非子·問田》)。
《韓非子·六反》云:“夫以重止者,未必以輕止也;以輕止者,必以重止矣。是以上設重刑者而奸盡止,奸盡止,則此奚傷于民也?”韓非認為君主只有用獎賞,才能驅使百姓前進;只有用刑罰來威懾百姓,才能使他們不敢為非。在他看來,用重刑能夠禁止的罪過,用輕刑未必能達到同樣的效果;而用輕刑能夠禁止的罪過,用重刑同樣可以禁止。如果君主設立輕刑,犯罪者所獲利益大而懲罰小,那么人們就會只追求利益而輕慢刑罰,故而作惡之事會接連不斷;但如果君主施行重刑,那么百姓絕不會因為些許好處而承受重大罪名,這樣就可避免作奸犯科之事。誠如曾暐杰所認為:“韓非強調的富國強兵是以利民為目的的政治理論,有序的階級社會是為了穩定秩序,刑罰是為了保護良民,韓非所謂的嚴刑峻法正是為了達到治亂和以刑去刑的目的,進而使社會安定,生活安樂,如此即可謂利于民之道也。”[2]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如果從目的與手段的角度來看,韓非看似矛盾的說法便說得通了。從目的的角度來說,韓非始終堅持“得民心”“因人情”。從手段的角度來講,韓非認為實行“仁義”是不足以治國的,只有實行“法治”,才可以禁止奸邪,才是真真正正地為百姓利益著想。
韓非眼中的“利國之民”
韓非在《六反》中將其應當反對的民眾劃分為六類,分別是“降北之民”“離法之民”“牟食之民”“偽詐之民”“暴憿之民”“當死之民”,與之相對的六種理想的民眾分別是“死節之民”“全法之民”“生利之民”“整谷之民”“尊上之民”“明上之民”。
“降北之民”與“死節之民”
韓非子所批判的“畏死遠難,降北之民”正是楊朱之類“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貴生之士。韓非認為君主之所以“陳良田大宅,設爵祿”,目的便是讓民眾為了自己效命,而貴生之士“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不肯為國家作出一點犧牲,現今的君主非但不加以斥責,反而尊重那些貴生之士,那么再想讓民眾為自己出生入死便不可能了。韓非在《五蠹》篇中舉例說:“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仲尼以為孝,舉而上之。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誅而楚奸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韓非認為孔子獎賞逃兵會造成魯國人作戰輕易逃跑的風氣,而君主卻贊成這種“匹夫之行”,那么想要國家富強也就沒指望了。“死節之民”則恰恰與“降北之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奔赴國難,“赴險殉誠”,是國家的支柱。
“離法之民”與“全法之民”
法家崇尚實用,一切從實際出發。出于對國家富強的考慮,他們提倡“以法為教”。在韓非看來,“事智者眾,則法敗;用力者寡,則國貧:此世之所以亂也”(《韓非子·五蠹》),這里的“事智者”是指“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說”,于國家富強無益之人,但在客觀上君主卻對其言聽計從,禮讓有加,如此再要求人民務實而少言談便不可能了。而“全法之民”則是“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其一舉一動皆符合法律規范,有致功建業之效,“言談者必軌于法,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韓非認為只有這樣,才會“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
“牟食之民”與“生利之民”
“牟食之民”指的是縱橫家,韓非認為依靠外力造勢的縱橫家是靠不住的,“從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衡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皆非所以持國也”(《韓非子·五蠹》)。在他看來,如果“事一強以攻眾弱”,侍奉大國未必有所成效,反而要先獻出本國地圖,呈上璽印,才可能得到大國的軍事援助,但是這樣的話就會導致國家力量削弱,名望降低,從而使政治發生混亂;同樣,如果“合眾弱以攻一強”,救援小國不一定能成功,卻要與大國作戰,而進攻大國一旦有所失誤,就會受制于大國。因此,他說“三王不務離合而正,五霸不待從橫而察”,君主要想治理好國家,關鍵在于“治內以裁外”,只有治理好內政,才可以進一步裁制天下。而治理好內政的根基便在于“生利之民”,只有他們努力耕作,自食其力,才能為國家創造更多的財富。
“偽詐之民”與“整谷之民”
“偽詐之民”指的是言語動聽卻不切實際之人,這類人一般被世人稱為“辯智之士”,君主往往會“說其辯而不求其當焉”“美其聲而不責其功焉”,但這樣會導致“天下之眾,其談言者務為辯而不周于用”,國家的內政也會陷入混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云:“今人主聽說,不應之以度而說其辯,不度以功,譽其行而不入關。此人主所以長欺,而說者所以長養也。”韓非認為如果對辯士沒有一定的標準,就會產生各種各樣的言論;如果標準太過嚴格,那么智者也會因為怕有所失誤而不敢隨便胡言。因此,君主只有設置一定的標準,并以實際功效衡量游說者的言論,才可以不被欺騙。而“整谷之民”正是純粹善良,行為符合規矩之人。
“暴憿之民”與“尊上之民”
“暴憿之民”指的是游俠之流。《韓非子·顯學》云:“立節參民,執操不侵,怨言過于耳,必隨之以劍,世主必從而禮之,以為自好之士。夫斬首之勞不賞,而家斗之勇尊顯,而索民之疾戰、距敵而無私斗,不可得也。國平則養儒俠,難至則用介士。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此所以亂也。”游俠標榜氣節,堅守節操,一旦怨恨他的話被他聽到,就會立即拔劍相向。這類人往往被君主禮遇,并被世人認為是“磏勇之士”。但在韓非看來,如果民眾不追求殺敵建功以尋求獎賞,而是以私下里爭斗為顯尊貴,那么也就不可能要求民眾奮勇殺敵,從而導致“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而這也是產生禍亂的原因。“尊上之民”則是重視君主發布的命令,謹守本分,對法度保持敬畏之心的人。
“當死之民”與“明上之民”
“當死之民”指的是包庇罪犯、隱藏奸匿之人。韓非繼承了商鞅“告奸”制度,他說:“是故夫至治之國,善以止奸為務。是何也?其法通乎人情,關乎治理也。然則去微奸之道奈何?其務令之相規其情者也。”在他看來,最理想的國家是善于去除奸邪的,而去除奸邪最好的方法便是使民眾互相監視,因此他主張“告過者免罪受賞,失奸者必誅連刑”。在《韓非子·五蠹》中,他舉例說:“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于君而曲于父,報而罪之。”在這里,可以明確看出法家與儒家在倫理觀念上的區別,儒家主張“親親”,在法度上提倡“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而法家則主張“廢私立公”,當親情與法度發生沖突時,應主動檢舉揭發。在此例中,令尹殺了直躬,楚國的壞人壞事就沒有人再向上告發了。但是如果民眾不檢舉揭發奸人,那么君主的統治就無法鞏固,社會就會發生混亂。而“明上之士”則是告發奸邪、挫敗陰謀之人。
余論
韓非身處戰國末期,當時兼并戰爭非常激烈,原有的社會秩序遭到破壞,百姓流離失所,“強劫弱,眾暴寡,詐謀愚,貴傲賤”等情況隨處可見,處于這樣一個卑鄙骯臟的社會,身為王室成員的韓非比先秦的其他人更能看清人性的丑惡,“特別是戰國末期的官場、宮廷,多是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權貴們為了保護自己,打倒對手,躲過風頭,積蓄力量,卷土重來,無所不用其極,壓迫得人性的負面無限膨脹”[3]。為此,韓非提出了一套以人性自私自利為基礎的理論體系,利用人們趨利避害的本性,通過“厚賞重罰”的方法將百姓的私利轉變為國家的公利,將個人逐利的行為通過法律引導到富國強兵上[4]。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哲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