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下大勢,窮則思變。變,也許能通;不變,則永世難通。
不過,就“苦甲天下”的會寧而言,此話說起來有點拗口:變人事變政策易,變山川變氣候難。仰天鼻息,靠天吃飯,要變,談何容易,做何其難。
一、“學窯”春秋
話說清朝咸豐年間,會寧縣大溝鎮出了一位貢生,姓張,名嗣功,咸豐十年的歲貢生。這位張貢生是頗有學問之人,他從小就跟著族兄讀書,敏而好學,勤耕不輟,終成大器。后來,先生在家鄉設立學堂,開門辦學,是為“學窯”——四鄰八鄉的莘莘學子慕名前來,拜師求學,一時門庭若市。
在會寧這個十年九旱的枯焦之地,別說辦學,即便生存都是個問題。千百年來,任憑旱魔肆虐,百般蹂躪,可那里的人們矢志不渝,守著黃土,不曾背離家園半步,長年累月,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個汗珠子摔八瓣,硬干,死磕;守著“餓死不討飯,窮死不做賊”的人生信條。“肚皮可以空,名節不能損!”世世代代正道直行,在黃土里刨食吃,向書本里尋前途。人們只認得一條死理:“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嗣功先生便是這樣一個執著的會寧人,與天斗,與地爭,偏要把家鄉的學子、鄰家的娃兒收進學堂,舉上殿堂。
兩間土窯洞,一盞清油燈,咬定青山不放松,年復一年,終生無悔。
會寧縣志載:嗣功先生“設帳里門,毅然以獎進士類為己任。會(寧)、靜(寧)、隆(德)、海(原)四縣士子多出其門”。而“邑進士蘇耀泉、蘇源泉皆親炙弟子也”。他的學生蘇耀泉、蘇源泉兄弟倆在光緒二十年同榜中舉,一時傳為佳話。當然,除了從這塊寶地里走出了兩名進士外,尚有百余名舉人、貢生。這里成了會寧文脈之所在,成了莘莘學子向往的求學勝地。1939年,他的學生們還為他立了“德教碑”,稱為“吏部候銓訓導歲進士張老夫子先生”。雖然職務不高,可老師學高為師,人品為范,贏得社會尊重,更贏得眾學子的大加追捧和無限尊崇。先生并非進士出身,可從學力的層面來說,先生完全可以“同進士出身”,大加贊許,高抬一階,不為過譽,名副其實——這大概是學子們稱呼先生為“進士”的初衷吧。
嗣功先生的弟子眾多,蘇氏兄弟便是其中翹楚。
蘇耀泉,清光緒二十年與其弟蘇源泉同榜中舉,人稱“雙鳳齊鳴”。二十四年戊戌科進士。曾任浙江衢州稅官,新昌、烏程知縣。
蘇源泉 ,清光緒三十年甲辰科進士。官至禮部主事。民國初,任民國政府審計院協審官,繼調內務部僉事。
兩人為政均有清名,百姓愛戴;為學亦頗具造詣,聲名遠播。
嗣功先生大話未聞,卻大行德廣,恩施桑梓,有教無類心有嗣,潤物無聲春有功。當時,四方學子趨之若鶩;嗣功之后,求學上進之風猶熾,如雨后春筍,遍地開花。幾代學人敬踵前賢,仰望北斗,腳步不亂,勉力不減,“仁義禮智信”赫然掛在中堂,“天地君親師”始終頂在頭上。耕讀傳家,詩書繼世。先生之德,百年流芳;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先生之業,瓜瓞綿綿;先生之學,弟子恒昌。
今天,先生創立的“窯洞學堂”再次煥發生機,吸引學子們頂禮膜拜,觀光瞻仰,這塊教育的風水寶地也引起了甘肅省教育部門的熱情關注,并給予完全肯定與大力支持,開始保護、開發、研究,且傳而播之,光而大之。
二、弟子之功
四叔是嗣功先生的再傳弟子。
“學窯”就在一座山神廟附近。開學第一天,先生問道,誰在家里念過書?會寫自己的名字?好幾個人舉手,并寫了名字給先生看。四叔傻了眼,他未曾讀過也不曾寫過,但隨后他也舉起了手,大聲說,我會寫山神廟。很快,“山”字寫出來了,筆卻停了下來,抓耳撓腮,不知從何寫起。先生瞅著他,你的神呢?廟呢?他聽見同學們在竊笑。掃了一眼鄰桌后,四叔拿起本子和筆跑出了學堂。幾分鐘后他回來了,把本子交給了先生。紙上有“山神廟(廟)”三個字,歪歪扭扭的,是畫出來的樣子而已。
先生點頭稱是。
原來,早晨上學時走過山神廟,大點的同學指著門楣上面的牌子告訴他,這三個字是“山神廟(廟)”,他便記住了,此時出門去是照貓畫虎,現場臨摹。
“錐處囊中,其末立見”。果然,四叔很快便成了學堂的小明星,背誦課文、寫字、算數樣樣拔尖,速度快,幾乎不出差錯,只要是學過的知識,先生也難不倒他。他又很貪玩兒,從來不把念書當什么事。班里十幾個學童,他是唯一沒被先生罰站、打板子的。有一回,幾個小伙伴趁老師不在,相約逃課,去了“百草園”,玩得高興,把背課文的事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回到課堂,先生知道了此事,雷霆大發,專門提問他們三個,挨個背課文,伺機收拾。兩個伙伴都結結巴巴,詞不成句,句不成文,各自手心里挨了板子,罰站在了墻角。下一個輪到四叔了,先生兩步跨到四叔身邊,喝道:“是你帶的頭?”“嗯。”“干啥去了?”“掏雀兒窩。”“你給我背課文,今天學的,《師生》篇。”
先生背著手,踱到了講臺上,眼睛只望著窗外。
倆小伙伴手還疼著,心里卻偷著樂——這回他也要嘗嘗板子的滋味了吧。只見四叔慢慢合上了書本,垂手而立,低著頭,緩緩而誦:
冰生于水而寒于水,比學生過于先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謂弟子優于師傅。
先生打斷了四叔背誦的聲音,要求他把上一周學過的《地輿》篇背誦一遍。
金城湯池,謂城池之鞏固;礪山帶河,乃封建之誓盟。
才誦了兩句,就又被叫停了。先生走下講臺,大聲說道:“你,要是能把上個學期學的《天文》給我背下來,就可免你受罰,也可解除你那兩個同伙的罰站。你能,背吧。”先生的語氣里滿含著譴責與挑釁。此時,四叔卻高興起來,仰起頭,提高了些聲調,竹筒倒豆子般朗誦起來: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披星戴月,謂早夜之奔馳;沐雨櫛風,謂風塵之勞苦。
行云流水,一瀉千里。
教室里很是安靜。
五秒鐘后,先生大聲宣布:“下課!”
放學回家的路上,幾個小伙伴不解地詢問:“咱一起玩呢,你幾時背的?”四叔有些不好意思了,抱歉似的說:“先生叫你倆背書的時候,我趕緊偷看了兩眼。好險哪!”
三、我的村學
前年回了一趟老家,順便拜謁嗣功先生的學窯。
長途班車在小學校后面暫停,同車的幾個后生和我一起下了車,面貌陌生,但眼神是親切的,鄉音是熟悉的,只是“兒童相見不相識”啊。目送他們說笑著走向鄉間小路,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邁向小學校的大門——那里是我曾經教書的地方。
舊的門,掛著鎖,透過門縫瞄進去,是一片空蕩蕩的操場,兩個乒乓球案子靜靜地蹲在夕陽里,似乎在閑聊著往日的熱鬧。
村里人說,學校去年就撤了,說是集中辦學,都到鄉上去了。條件好些的就在鄉上或縣城租房子陪讀,一般的人就只好很不情愿地送孩子住校。有一戶人家領著三個娃娃蹲在校門口,哭了半日,但沒用,學校還是沒保住。
說者無心,聽者,“心有戚戚焉”。從教三十年了,我心中的感受比他人更是深切。“集中辦學”,政府的好心是顯而易見的,可給許多人帶來的不適也許并非聳人危言,所造成的誤傷不止是成人,也許還有孩子。
學校,是鄉里人心中的圣地,不論小學、中學,還是大學。大學遠在天邊,遙不可及;中學還在縣城,至少也有個把小時的車程 ;只有村小近在眼前,抬腳可到,觸手可及,孩子不遭罪,大人盡可以放心地去干活。那才是咱老百姓自己的學校。每天早晨,母親給孩子整理好書包,帶上些吃的喝的,目送著與鄰居小朋友三三兩兩地結伴而去;傍晚,孩子放學回家,有時跑到田里,或玩,或幫大人一下,一起回家;晚飯時間更是父母和孩子親近交流的時機。如此這般,循環往復,天長日久,親情得以滋生、長成、開花、結果,深入骨髓;千百次走過鄉間小路,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便刻印在腦際,鄉情得以滋生、長成、開花、結果,融入血液;繼而才可以把故鄉與祖國連在一起,繼而才可能把家人與國人、人類聯系起來。村學辦在村里,對于百姓來說好處多多,這是確定無疑的。
村學是文化傳承集散的驛站。自古而今,人們總是崇尚知識,尊重老師,因為老師就是文化人,而學校則是傳播文化的場所。“修橋、補路、興學”是中國人歷來尊崇的積德行善的標志性行為。建設學校是好事,老百姓愿意幫助,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在所不惜,在所不辭。還記得我教學的那一年,學校按照公社的要求推行“紙漿桌凳”工程,跟現在的“薄弱學校改造工程” 類似,就是把廢紙打成紙漿,糊在土臺子上,做成桌子面和凳子面,以防潮、防塵。村民知道后很傷心,許多家長就搬來了自家破舊的桌子、凳子,長條的、方的,各式各樣;有的甚至貢獻出了門板,充當課桌椅,只求娃娃們不要長年累月總“接地氣”。由于村人的努力,紙漿桌凳用了不幾天就被村民們捐獻的破桌凳和木板所取代,畢竟那比紙漿要好許多。后來政府又發動群眾集資辦學,號稱“人民教育人民辦,辦好教育為人民”,“人民”們雖然窮得只剩了條褲子,但為了自己,為了那神圣的信念,還是響應政府的號召,捐出了從肋巴縫里摳出來的錢,十元八元不等。有人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便主動申請以工代捐,出工出力。總之,在建設學校的事業上誰也不愿欠賬,不愿落后。愿望是樸素的,只是為了建好學校,維護這塊文化圣地。
村民的幸福就在眼睛里——每每望著娃們背起書包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地上學去,又看著娃們打打鬧鬧、雞飛狗叫、回家來,嘴上不免責怪 “別胡鬧” “學乖點”,可心里甜著呢,因為村人的幸福理念就是“雞叫狗咬娃娃鬧”。大人們往往立在校墻外的高處向里張望,興致勃勃地觀摩孩子們玩游戲,上體育課,閑人、老人一望就是一個時辰,甚至半天光景。這些影像疊印交織,便構成了百姓生活的不二景觀。看見學校,看著學生,人們心里便覺得安逸、踏實。
村民的幸福就在耳朵里。家鄉把上學叫“念書”,那可是名副其實地念,大聲地念,豪邁地念,所謂“瑯瑯讀書聲”,在村學里表現得最為確切。冬、春時節,教室里面太冷,孩子們就聚在初升的太陽下面念,仰起頭,跺著腳,邊取暖邊念書,似乎發聲也能降低寒冷的力度;夏日的早晨,天氣涼爽,孩子們就走在校園里,肆無忌憚地念,幾乎是在唱著,有時集體高聲朗誦,聲振林木,響遏行云,引得路上的行人駐足觀望,莊稼地里干活的忙人也會暫停勞作,側耳聆聽;孩子們唱起歌來那更是要命,一首《大刀進行曲》,孩子們會大張其嘴,漲紅了臉,喊破了嗓子,那陣勢要掀翻了房頂,跟大人們吼秦腔時是一樣一樣的。對于村民而言,這樣的隨時隨處可聞的念書聲就構成了生活的基調、幸福生活的旋律。“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那才是世間美妙的無可替代的樂音。
幸福就在早晚、晨昏、日出日落、上學下學、送往等來的生活過程中。
幸福就在夏換涼席、冬添暖棉、噓寒問暖、遮風擋雨的歲月更替中。
幸福就在縫衣補褲、燒茶煮飯、同吃同住、耳鬢廝磨的肌膚相親中。
日積月累,切磋琢磨,大人、孩子與學校之間便逐漸構成了一個立體的生活格局,構成了一方相對獨立而穩固的鄉村世界。直到有一天孩子們體格漸成,羽翼漸豐,才滿懷期待地放飛希望,任憑四海遨游,大人們則守望家鄉,再次期盼回歸。
近日,看到有好些媒體都在使用類似的新聞標題:“好學校辦到了農民家門口”,我的心動了,趕緊打電話詢問在老家教書的堂弟,得到的消息是:“咱的村學有可能恢復。” 我的心口又熱了!
作者簡介:
王琮,退休教師,嘉峪關市作協會員,有詩文集《河之東 河之西》出版,現為本地某刊物編審。
責任編輯/趙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