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鋪》是吳組緗在1934年發表的短篇小說,它講述了農村大破產的社會背景下,樊家鋪村發生的故事。線子經營的茶棚飯店生意難以為繼,谷價暴跌,面臨田租、養蠶的經濟壓力,她多次向母親借錢不得,丈夫被逼做土匪殺了人,被抓進了監獄,又被班副脅迫拿錢贖人,最終在夜晚混亂中殺害了自己的母親。
該小說以社會經濟的變動為切入點,通過“人吃人”的悲劇揭露了人們陷入精神危機的腐惡社會根源,體現了作者強烈的時代意識。作者不僅關注到社會現實,即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斗爭,農村破產的現實;而且關注到人情世態的冷淡、倫理道德的扭曲和宗教信仰的坍塌。
由經濟破產引發的封建宗法制度的衰微與破敗,必然導致舊的精神慰藉體系的失效,人們惶惶不安,自然就表現為親情的疏遠、女性的失語、極端的對抗悲劇。本文力圖通過社會大環境的變化,結合吳組緗的成長經歷,借助文學理論批評,來分析宗教信仰坍塌、人物陷入精神危機的深刻原因。
一、忽喇喇似大廈傾:人的精神困境的表現
在小說中,樊家鋪曾經是交通要道,生意紅火,人們也生活得十分幸福。但是由于谷價日賤,戰亂頻繁,線子一家茶棚飯店生意慘淡,養蠶也最終失敗,一系列矛盾引發了精神危機。《樊家鋪》中的人物精神困境主要表現為三點。
第一,線子和線子娘的親情的疏遠、仇恨。在小說中,線子是在“奶頭”上就被送走的童養媳,所以和自己的親娘并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她從一開始就被家庭拋棄,原生家庭并不能給她支撐,反而是丈夫狗子成為她唯一的支撐。當面臨巨大的經濟壓力,茶棚生意做不下去,稻谷賤賣,交不起田租時,線子多次去向親娘借錢,但是親娘寧愿拿著錢去參會,也不愿意幫助自己的女兒女婿。由此,僅靠血脈維系的親情更加疏離,直到自己的丈夫被抓進監獄,線子的仇恨終于達到了頂點,在一個夜晚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奪去了錢財。
第二,被剝削者在剝削下的強烈精神痛苦。小說中,線子和狗子是被剝削者的集中代表,趙老爺、班副和線子娘是剝削者及想要成為剝削者的代表。所以線子弒母,狗子殺人,實際上都不只是人情冷漠的表現。面對趙老爺的壓迫,谷價太低,交不起地租的境況,狗子被迫做了土匪,產生反抗地主階級的意識和行為。線子也因為多次向母親借錢都未成功,又因為母親根深蒂固的維護剝削階級利益的觀念,最終在一個夜晚矛盾爆發,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人的悲劇命運背后,實際上是階級的對抗,與傳統罪惡的倫理道德的對抗。
第三,傳統宗教信仰體系的坍塌。宗教信仰體系本是維系舊社會的強大武器,小說通過描寫線子和狗子從不相信到反抗舊的宗教倫理綱常,來反映傳統宗教信仰體系的坍塌。這意味著人們要與過往的思想觀念為敵,與此同時,人們必然會有惶惶不安的狀態。人們由于精神慰藉的需求而不斷尋找新的信仰,在這個過程中還要與舊的思想殘余對抗,此時新的反抗力量尚且弱小,而舊的三綱五常力量仍然強大,由此反抗者必然陷入精神困境。
二、昏慘慘似燈將盡:精神危機的原因分析
吳組緗不僅用嚴肅的眼光去審視社會現實,而且還揭露了封建宗法制度衰落的原因。線子弒母不僅意味著經濟困難下人情冷暖的變化,還說明了封建宗教信仰體系的失敗,已經不能產生精神慰藉的作用。當人們陷入精神危機時,舊的宗教體系不能發揮作用,這就要求新的精神依托產生,建立新的信仰體系。
(一)宗教信仰危機
信仰的產生主要是由于人的生存繁衍本能,原始人類由于不能與自然抗衡而處于被動狀態,且外界的一些刺激會給人類的心理帶來很大的打擊,精神上的壓力和心靈上的創傷使得他們迫切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于是就產生了宗教信仰。
在《樊家鋪》中,出現了“地藏王庵”“包頭”“菩薩”等關鍵詞,線子娘的“包頭”是由做兒子的花錢送到地藏王庵里蓋上一個“法印”,拿回來給娘系在發額之間,要帶到進棺材的。這個東西,代表著到了陰間可以減刑贖罪。“地藏王庵”里的“蓮師父”在小說中則承擔著傳達“地藏菩薩”意旨的作用。
包括文中出現的“還愿的神燭”“龍頭拐杖”等也都是宗教信仰在日常生活中的滲透,人們在客觀物品上寄托鬼神魂靈等的意志;不能把“骨頭送到外鄉”,也就是傳統葉落歸根的思想,以及傳統的性別觀念:“嫁出門外的女,潑出門外的水。”“養兒防老,積谷防饑。”這些都是傳統的宗教信仰體系的內容,小說正是通過這些日常生活細節的變化來說明根深蒂固的封建宗教體系已經松動坍塌,人們在宗教神靈上的精神支撐難以繼續維系。
一方面,小說多次強調象征著孝道的“地藏菩薩”,說明宗教倫理的存在,尤其在線子娘、蓮師父的身上表現得最明顯。另一方面,又寫出線子娘和線子之間的矛盾,以及狗子選擇被逼做土匪所殺害的正是“地藏王庵”的人。在這樣鮮明的對比下,更能凸顯出現實的荒謬。在“你不殺人,人就殺你”的殘酷現實下,線子夫婦的反抗意識最終迸發,達到頂峰,造成悲劇,說明了所謂的宗教早已沒有了撫慰心靈的作用,不再能提供精神上的支撐,揭示了宗教倫理信仰體系的坍塌。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所表達的已經不僅僅是人性的冷漠、扭曲,更是揭示了舊有的精神慰藉體系的失效。
當宗教不能再發揮強大的精神慰藉作用時,面對殘酷的現實環境,人的心靈必然處于極大的不安狀態中,心理需求得不到滿足,就會出現問題,由此引發一系列悲劇,這也是小說人物悲劇命運產生的內在邏輯。
(二)女性失語危機
我國數千年的封建社會和宗教文化傳統始終以男權為中心,在這種社會強權下,婦女必須遵守“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等規則。女性的境遇很是凄慘,不僅要承受現實的生存壓力,還要在心理上屈服于強權,遭受極大的精神折磨。在生理和心理長期積壓的壓力下,必然會反抗,一種由精神痛苦到極點而爆發的反抗。
在《樊家鋪》中有兩類女性失語的典型,一類是以線子為代表的在痛苦下爆發強烈反抗意識,并且走上反抗道路的女性;一類是以線子娘為代表的浸淫封建倫理太久而“牙痛不自知”的女性,她們雖然深受其害,但是并未覺醒,反而成為維護罪惡制度的幫兇,這是更加悲劇的存在。
線子作為小說中的悲劇主人公,一直深受封建倫理的殘害,是女性“失語”的典型:線子是從“奶頭上”送走的童養媳,從小就是被拋棄的那一個;嫁為人婦后,向自己的親娘求助借錢時,卻被拒絕,成為“嫁出門外的女,潑出門外的水”;當狗子要去冒險殺人時,盡管線子表達了極度的擔憂和驚恐,但是沒有任何作用,最終狗子被抓進監獄。線子在親人面前沒有話語權,還要被外面利欲熏心的“班副”逼著籌錢救丈夫,在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打壓下,內心的苦悶不斷累積,最終導致悲劇的發生。
線子娘是女性失語的另一個典型,她不僅自己深受傳統制度的傷害,還執迷不悟地宣揚維護這種罪惡的制度。在文中可以看到,線子娘是自私自利、狡猾的代表,她的身上已經沾染了趙老爺的自私作風,唯利是圖,堅定維護趙老爺代表的階級利益。當線子、狗子產生反抗意識時,線子娘對其進行冷嘲熱諷和打壓。除了維護剝削者的利益外,線子娘還維護著男性的強權地位。在小說中,這一點集中表現為線子娘十分關心自己的兒子,拜托趙老爺為他們求得謀生的職位,卻絲毫不關心女兒的死活,欺騙女兒自己沒錢,拿著自己的錢去參加“搖會”,也不借錢給“半籌莫展”的女兒。
“失語”現象的背后,實際上反映了女性群體權利地位的缺失。女性處于這樣被長期壓迫的情況下,一旦社會處于失序狀態,覺醒的女性就會極力對抗舊的封建宗法制度。線子承擔著現實生存的壓力、親娘的拋棄與精神打壓、丈夫的無視,當這種壓力達到線子的承受極限時,她就會爆發出反抗意識。但是在宗教倫理體系坍塌的過程中,新的精神慰藉尚未建立起來,人們又普遍會陷入心理的無依靠狀態中。所以,線子弒母的悲劇,并不只是個體悲劇,而是在社會巨變下的群體的精神危機。
三、氣昂昂似萬木春:精神困境下出路何在?
從作者經歷來看,吳組緗出生在涇縣茂林村,一個皖南山區。他十一歲就接觸到“五四”民主和科學的思想,也看到封建宗教對人的殘害有多嚴重。隨著革命斗爭的不斷發展,吳組緗的反抗封建剝削、為無產階級斗爭的社會責任意識也不斷增強,其小說《樊家鋪》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書寫出來的。
首先,從小說情節來看,線子和狗子在被剝削的同時產生了反抗意識,這實際上反映了精神危機是由現實困境引發的。線子娘在西門贊治第趙老爺家做了九年工,和他們的感情不斷加深,用原文中的話說是“東家也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東家”。并且線子娘從趙老爺這里得了恩惠,不僅能夠拿到工錢,而且還托趙老爺的關系讓兩個兒子謀了個好位置。所以線子娘有很強的奴化和維護剝削階層的意識,她不同于線子和狗子,線子和狗子是單純的農民,是稻谷豐收、谷價卻從二塊五降到一塊六,遭受著田租剝削,活不下去的農民的代表。趙老爺是他們的東家,是“漆黑鐵硬”“爛了心肝的閻王”,所以他們被逼得已經不能靠種地、開茶棚飯店活下去了。
其次,小說不僅從精神危機的產生反映了罪惡制度的反動性,而且通過線子和狗子的行為揭示了罪惡制度被消滅的必然性。在小說中,線子和狗子在“殺人不見血”的剝削下苦不堪言,最終狗子發出“老子要殺人”的呼喊,不反抗就活不下去,要想活下去,就得殺人做土匪!在這種環境下,這種反抗意識是非常可貴、進步的。線子娘和線子夫婦是有明顯的階層意識的區別的,線子對娘的反抗,正是被剝削者對剝削者的反抗,舊的宗教倫理體系是維護剝削者的統治的,所以線子娘會極力地維護、堅守宗教,并且試圖影響其他人去相信。但線子夫婦是被剝削者的代表,他們已經被逼上了絕路,不會再去維護所謂的宗教倫理,他們還要去不斷壯大自己萌發的反抗意識,在“人吃人”的黑暗中生存下去。
最后,精神困境下的出路集中表現為兩個方面:暴力反抗和精神解放。暴力反抗表現為人們遭受封建宗法制度殘害后,不僅產生了反抗意識,而且付諸行動殺了人。這種暴力反抗只是對過去否定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用科學、民主的精神信仰體系去滿足新的精神慰藉需求。反抗意識只是這一新的精神慰藉體系的萌芽,精神解放需要人們在痛苦中覺醒,并且團結起來,自覺拋棄舊的不合理的宗教倫理規范,建立新的精神信仰體系。實際上文本之內展現的反抗意識和文本之外的現實主義精神內涵正預示著新的信仰時代的到來。
四、結語
本文通過對小說的創作背景、內容的分析,探究作品中對黑暗的批判和對光明未來的呼喊。吳組緗關注到鄉村女性的精神壓力,以及生存壓力下的勞苦大眾行動上的反抗、精神上的反抗,最終以弒母、謀財害命的悲劇的形式發生,意味著封建正統的失控與坍塌,人們正在經歷著一場精神的斗爭與救贖。
(湘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