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當代鄉土小說作家的創作中,“土地”是一個永遠也繞不開的話題,它常常以各種角度各種姿態出現在作家們的描寫當中,成為文學作品中主要的意象之一。李佩甫的小說作品,用樸實的文字講述真摯的鄉土情懷,塑造出許多栩栩如生的農民形象,深刻剖析了當代農民精神,通過主要人物的成長過程來反映豫中平原文化特殊的生存環境。李佩甫的長篇小說《羊的門》《平原客》《城的燈》《生命冊》是中國當代鄉土小說的典型代表,“土地”意象更是其作品眾多意象中的典型。
李佩甫是中原作家群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自1978年發表處女作至今筆耕不輟,先后發表、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選集、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共計四百余萬字,其小說作品堪稱中國當代鄉土小說的典型代表。在李佩甫的小說中,“土地”作為連續有規律地出現的意象,承載了他對生于斯長于斯的中原大地無比深厚的眷戀之情。他立足中原大地,在人與土地的敘事中不斷探究土地對人在性格、思維、行為上的影響,通過人與土地關系的描繪,揭示中原文化與生命狀態的內核。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學界對李佩甫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城鄉敘事的手法、對人性深處的窺探及人物形象分析等方面,而隨著時代的發展變遷,作品所要表達的內涵和外延都在不斷擴大和延展,學術界對于李佩甫鄉土小說中個別意象的具體研究稍有滯后,就其中“土地”這個意象進行系統的歸納分類、綜合分析的研究成果目前還很少。因此,在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分析、總結小說中“土地”意象的使用規律并挖掘出其特定的語義內涵與特殊的表達效果,增進人們對鄉土小說的認識,逐步豐富和拓展鄉土小說意象的研究領域,激發對鄉土小說中意象的進一步研究和探索的熱情是十分有必要的。
一、“土地”意象的文學表征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曾提道:中原的人即便是到了適宜放牧的大草原,或者是荒涼的西伯利亞,不管天氣如何也要撒下種子看能否種地,“這樣說來,我們的民族確是和泥土分不開的了。”原始社會的人類直接從土地中獲取社會活動資源并生發出原始農業文明。隨著現代社會經濟與科技的飛速發展,人們逐漸離開土地、走出鄉村,掙扎著在城市的鋼筋水泥中扎根,但人類熱愛土地、眷戀故鄉的內心本質卻未曾改變。可以看到,在中國現當代小說大潮中,以此為背景描繪內心鄉愁和游子歸鄉心緒的鄉土小說創作層出不窮,其中“土地”作為鄉土小說極為重要的核心意象之一得到了深刻的闡釋。作家們以土地為載體,書寫記憶深處的故鄉所蘊含的豐富的文化內涵,探究人與土地的關系,并試圖從中窺見時代精神。
在《平原客》中,“土地”意象作為書中一條暗線將人物緊緊串聯在一起。在書中,生長著古樁梅花的“花盆土”是“土地”意象的表征之一,象征著劉全有作為父親對兒子傾注心血的栽培和包容,也象征著生活在同村之間人與人的關系像生長在同一盆土里的花枝一樣是密不可分的。村民們靠吸收劉金鼎這支主干的營養而枝繁葉茂,然而主干一旦枯萎,枝葉也會因失去營養來源而迅速凋零。“土地”意象在本書中既作為線索貫穿全文情節的發展,也象征著父愛的奉獻與包容,同時也隱喻著不同人物的悲劇下場。
《生命冊》中,李佩甫以回憶錄的形式講述主人公吳志鵬作為無梁村一粒成熟的種子,一個“強行嵌進城市里的柳木楔子”,在五十年間長成庇佑村人的參天大樹,又在年紀漸長想要落葉歸根時卻發現早已失掉故土的故事。初時,家鄉的土地給予了吳志鵬力所能及的養料,幫助他從鋼筋水泥中艱難破土,但城市這個巨大的迷魂陣使他在由鄉下人向城里人身份轉變的過程中逐漸迷失了自我。大樹雖枝繁葉茂,根系卻無所傍依,盡管通過與好友駱駝的共同奮斗,擁有了足夠富裕的生活,但他自始至終無法真正融入眼前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從吳志鵬奮力生存的一生中也可以看出李佩甫期望營造“詩意”家園、向往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生態意識。家鄉的土地是制約如吳志鵬般掙扎騰挪的鄉下人們身心發展的現實枷鎖,也是中原大地真實的文化內核。
二、“土地”意象在作品中的主要功能
所謂意象,是指客觀物象經過創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造出來的一種具有藝術性的形象。簡單地說,就是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的結合,是作者給某種具體形象賦予特殊含義和文學意味。在李佩甫的鄉土小說創作中,古樁梅花、谷垛堆、月亮花等意象的創新運用使“土地”意象在文學表現方面得以延伸,也使李佩甫的鄉土小說具有了更為豐富和深層的內涵。
首先,在李佩甫的小說作品中,意象通常作為表現其小說主題的重要線索。小說主題通常由小說家在作品中,通過描繪現實生活、塑造藝術形象來顯示,并作為貫穿小說始終的基本思想。李佩甫是在豫中平原成長起來的作家,他的作品都是基于豫中平原上城與鄉的故事展開的,因此,其小說創作的主題離不開回憶中帶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和地方色彩的故鄉農村生活。例如,在作品《羊的門》中,李佩甫非常鮮明地繼承了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精神,通過塑造幾位關鍵人物形象來呈現現代社會中人們遺留的舊問題,發人深省。正如作者在原文中所說:“再走下去,你先是會眼暈,爾后會頭暈,走著走著,你就會覺得你已植入了平原,成了平原上的一株植物了。”人物的性格根植于他們生長的土壤,內在品格也會受到土地深層的影響。呼天成的運籌帷幄、呼國慶的權謀算盡、吳廣文的怯懦隱忍等,這些主要人物形象身上的性格表征是作者用“土地”意象凸顯全文主題的最好體現,反映了現實生活中的政治世俗化,揭露了許地平原民眾深層意識上的懦弱、愚昧、封建性,剖析了人性的弱點。土地意象在這些小說里不僅隱喻了人們賴以生存的根基,也起到了深化主題、呼應人物、關照人物精神的作用。
其次,土地意象在李佩甫的小說中也有明顯的貫穿小說敘事結構、疏通行文脈絡的作用。在《城的燈》中,城鄉敘事角度的交替變換體現得尤為明顯。馮家昌從農村進入城市后,全書開始從兩個視角敘述故事,城市視角以馮家昌為主,鄉村視角則以劉漢香為主,二者交替,支撐起整個敘事結構。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曾提:“在情節與情節的轉換之間,設置一個意象,可以使轉換不流于生硬簡陋,而在從容轉換中蘊含著審美意味。在情節與非情節的跳躍之間,如果也能設計一個意象,跳躍就會變得更加瀟灑,甚至產生一點蒙太奇的效果。”《城的燈》以“土地”為情節之間的轉換意象,調節了小說的敘事節奏,使小說層次分明,也使城鄉敘事之間視角的改變不至于太過突兀。同時,土地意象的反復出現和情節的層層遞進也令文章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再次,李佩甫的小說語言是具有詩性的,小說中意象的選擇和運用對他作品語言風格的彰顯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在李佩甫小說的意象選取中,最突出典型的是具有鄉村氣息的田園自然風光意象。故鄉的一草一木、花鳥魚蟲,都是有深沉底蘊和蓬勃生機的事物,這就為他的小說打造詩情畫意的意境提供了可能,由此,文本又具有無法按捺的激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土地意象的出現往往伴隨著詩意的解說:“秋了,青紗帳已經長起來了,那無邊的熟綠從田野里一秧一秧地爬出來……風一溜兒一溜兒地從莊稼棵兒的縫隙里順過來,腳下的土也仿佛已熟到了老的程度。”小說的散文化語言將劉漢香少女懷春的嬌羞期盼、燦爛活潑和馮家昌的木訥沉默、拘謹被動描寫得活靈活現,少年少女對自由愛情天真的向往和堅守,給讀者創造了很多感動。
三、“土地”意象建構的文學價值
研究文學作品中意象的文學價值,是研究作家作品的一個重要方面,意象的使用是作家情感的體現過程。眾所周知,意象對于凸顯文章的主題、貫穿敘事、刻畫人物形象等有突出作用,同時也可以側面展現作者的經歷、世界觀和人生觀。在中國文學史上,意象的運用由來已久,不論古代還是現當代、詩歌還是散文,使用意象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作品的內在精神、滿足讀者的審美需求。
從意象的價值角度審視李佩甫的作品可以發現,首先,在記述生命感受方面,李佩甫的創作背景大多建立在自己對故鄉鄉土環境、豫中人民傳統習俗回憶的基礎上,在懷念純真質樸的鄉村生活同時對一些腐敗落后的傳統觀念、“小集體”現象嚴重的官場進行強烈譴責與無情的批判。在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作品凝結的是作者對于人生所見所聞的深刻體悟,對歷史的追溯與思索,對當代社會變遷、城鄉改革的現實關注,作者通過在作品中塑造出來的典型人物形象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吶喊聲,這些都使“土地”意象在小說中承載了豐沛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內涵,詮釋了絕境中求生的生存哲學,展現了豫中人民不畏艱難困苦的頑強生命力。
其次,在回答人生問題方面,李佩甫小說的表現尤為突出。例如,在《羊的門》中,呼天成對渴望用身體報答救命恩人的秀丫只“寫”不“讀”,等待墻角處那熟悉的“沙沙……”的腳步聲在黑夜中如期而至,如此反復數月,呼天成終于頓悟:“像他這樣的人是需要一個敵人的,這個敵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他曾多次問過自己,你到底要什么?僅僅是要一個女人嗎?你要成為這片土地的主宰,你就必須是一個神……神是不能被捉住的,哪怕被他們捉住一次,你就不再是神了。”土地意象在其中隱喻呼天成是要成為承載呼家堡的存在,它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意象還是一種精神的象征,呼家堡人對“神”的旨意的服從,既是服從領導也是奴性使然,李佩甫在這篇作品中借土地意象以文學視角發掘社會病態和殘缺,以充滿悲憫的情懷解答人生問題。又如在《平原客》中,李德林因主使劉金鼎等人殺害二婚妻子徐二彩被捕入獄,在赫連東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說后才幡然醒悟,喃喃自語:“麥子黃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頭發白的時候也沒有……我怎么就信了呢?”植物在土地中生長是悄無聲息的,正如罪惡的發芽也是悄無聲息的,不知不覺間時間走過,植物就成熟了,罪惡也結果了。每個主人公的果都是最初各自種下的因,他們在權力與腐敗間掙扎、在愛恨與欲望間迷失,最終墮入深淵。
李佩甫作為一個現當代鄉土小說創作大家,是具有個人獨特行文風格的“中原作家群”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在他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習慣將人當作“植物”去書寫,以此來配合作品中大量出現的土地意象,不管是有生命的草、樹、金魚、螞蚱,還是無生命的石磙、紅薯窖、谷垛堆,都與土地緊密相連,都是土地意象與人物之間的交接點。在他的創作中,既看得到優美靜謐的自然田園風光,也體會得到善良樸實的人性,在對鄉村底層農民的艱難生存進行描寫的同時也深切批判著專制權力統治和官場的權力謀劃。綜上所述,“土地意象”在李佩甫的作品中是集中的戀鄉情結顯性表征,具有表現其小說主題、貫穿小說敘事結構、疏通行文脈絡、彰顯詩性語言風格的功能,同時也在記述群體生命感受、回答人生問題方面建構了重要的文學價值。李佩甫通過描寫自己最熟悉的記憶中的故鄉,將土地意象的運用發揮到了極致,希冀從中找尋到人類的精神家園。
(西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部)
作者簡介:王焱(1999—),女,河南新鄉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化與20世紀中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