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作為我國具有影響力的戲曲之一,自其誕生以來,便不斷被改編為各種不同形式的藝術作品。
“趙氏孤兒”這一題材在中國流傳甚廣,對其的改編也由來已久。“趙氏孤兒”最初見于《左傳》,后《史記》又對其進一步豐富與完善。直至當代,“趙氏孤兒”這一題材仍然在煥發著新的生機與活力,被不斷改編為各種不同的故事版本。不同版本的趙氏孤兒故事不僅受各個時期社會意識形態的影響,在具體的改編創作中還會受作者主觀思想、民眾喜愛方向等各個方面的影響。因此,不同時期、不同版本的《趙氏孤兒》作品所弘揚的主題、塑造的人物形象及劇情結構上都存在著不同程度上的區別。
本文選取了不同時代的三版《趙氏孤兒》作品進行對比分析,這三個版本分別是由紀君祥著的元雜劇版《趙氏孤兒》;王雁改編的京劇版《趙氏孤兒》;陳凱歌導演的電影版《趙氏孤兒》,旨在探討不同時代背景下的“趙氏孤兒”作品,在主題思想、人物形象及劇情結構上的差異。
一、三版《趙氏孤兒》的主題比較
(一)元雜劇版:忠義精神
元雜劇版《趙氏孤兒》作為我國元代著名戲曲家紀君祥創作的經典雜劇之一,曾被伏爾泰改編為《中國孤兒》并在世界上引起強烈反響。由于該劇悲劇性特質十分濃重,還被譽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哈姆雷特》”。這部戲對原本的救孤故事進行了極大改編,主要表現了忠孝之間的沖突,劇中人物為了忠義頑強地與惡勢力進行斗爭,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孩子來救下趙氏孤兒,最終成功復仇,戰勝邪惡,使得封建統治者尤其看重這個故事,也為“趙氏孤兒”故事的廣泛流傳奠定了基礎。雖然元雜劇版《趙氏孤兒》重在表現復仇,但是忠義精神也在這種正邪對立中所體現。結局趙氏孤兒的成功復仇,也在保全了程嬰忠義名聲、為家族報仇雪恨的同時,達成了當時民眾所希望看到的結局,這正是對忠義精神的最好詮釋。
(二)京劇版:忠君愛民
京劇版《趙氏孤兒》創作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作者王雁在參考元雜劇版和其他京劇版《趙氏孤兒》的基礎上,對故事中的傳統封建理論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解構,不僅一改之前的忠君思想,甚至還站在百姓的角度上指責君主貪戀酒色帶來的危害,對傳統的封建理論進行了猛烈的攻擊,并展現出了新的意識形態——義大于忠,民大于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人民群眾在接受了新時代的熏陶后,審美需求也發生了極大變化,“忠君”等主題已然無法滿足人們的期望。因此,京劇版《趙氏孤兒》的主題從“忠君”轉而強調“愛民”,如趙盾等人指責晉靈公不上早朝、貪戀酒色等情節,在以往的版本中都是對此避而不談的。但王雁版《趙氏孤兒》中卻直接揭露,直接表現君主的昏庸無能,并將此與封建社會中百姓的痛苦進行對比,展現出了一種反封建思想與愛民思想。
(三)電影版:突出人性
影版《趙氏孤兒》也對傳統封建理論進行了徹底解構。劇中對封建愚昧的嘲弄使得整個故事的內涵發生了質的改變,它淡化了社會所賦予的個人的枷鎖,將英雄變回了凡人,原本的忠奸對立也被描述成了兩個家族的斗爭。君主不再比凡人更加尊貴,“壞人”也同樣具有柔情的一面。若拋開先入為主的概念,僅憑電影的劇情很難評判誰是忠臣、誰是奸臣,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每個人物都有正邪兩面,就連為趙家復仇也更多的是出于個人恩怨。是非觀念與忠義精神在影版《趙氏孤兒》中已然不再重要,更多的是彰顯大小人物的普通情懷。就連作惡多端的屠岸賈都會念及親情而救下趙孤。類似的情節比比皆是,突出人性成為電影的真正主題。
二、三版《趙氏孤兒》的人物刻畫比較
(一)元雜劇版:神化
在元雜劇中,作者成功地塑造了程嬰、公孫杵臼等不畏強權、敢于獻身的正面人物,以及屠岸賈等陰險狡詐的反面人物。作者將正反方人物放在了完全對立的局面,這樣絕對的黑白對立,使得故事有強烈的沖突感,并從中彰顯出弘揚忠義精神的主題。為達到宣教作用,程嬰這一人物形象在劇中尤為突出,可謂是“忠義與善良”的化身。這種知恩圖報、盡忠盡義的人物形象在封建社會中具有普世的模范意義。據《史記》記載,程嬰是隨便找到一個小孩代替趙武的孩子,而元雜劇中,程嬰卻是將自己未滿月的獨生子獻出來代替孤兒,下定決心拼死效忠。這種改編既凸顯了程嬰的忠義精神,也突顯了戲劇的悲劇氣氛。
(二)京劇版:臉譜化
京劇版《趙氏孤兒》在人物設計上大致忠實于原著,人物非正即惡,是非分明,這就導致其人物刻畫有些過于“臉譜化”。雖然戲劇的“程式化”有利有弊,但劇中程嬰十五年忍辱負重等情節實在太過正面,屠岸賈妒賢嫉能、背信棄義也的確過于反面。
王雁版《趙氏孤兒》與元雜劇版相比,重點重塑了兩個人物。首先是增加了卜鳳這一人物形象。在大多數傳統話本中,女性英雄都是如穆桂英一般具有高超武藝的人物形象,而卜鳳與傳統女性英雄完全不同,作為莊姬身邊的一個小小侍女,卜鳳沒有任何超凡的本領,但正是這樣一個平凡女子,卻以堅貞不屈的品格,在救孤中功不可沒。即使面對屠岸賈的嚴刑逼問,卜鳳仍能為保趙孤寧死不屈,深刻地表現出了小人物起大作用的思想,同時也反映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社會意識形態所提倡的男女觀念和民主思想。二是增添了忠臣魏絳這一人物形象。劇中通過魏絳直諫、幫孤復仇等情節,成功地刻畫了一位愛民忠臣,表現出了輕君重民的反封建思想。
(三)電影版:世俗化
電影版《趙氏孤兒》則是著重表現人性的復雜和小人物的情懷。在電影中,陳凱歌導演將元雜劇中那種“神化”的光芒分散開來,投射到每一個正義的人物角色中,人物形象不再如以往版本一樣是非分明。
影版《趙氏孤兒》與其他版本差別最大的人物形象即為程嬰和屠岸賈。在電影中,程嬰的形象不再是忠義的化身、社會的楷模,而是更貼近日常生活中真實的個人形象,突出表現了小人物在道德約束下犧牲的悲劇意味。這里的程嬰更像是一個雖然善良但也利己的普通人,他的愿望僅僅是照顧好自己的小家,卻陰差陽錯使自己的兒子代替了趙孤受死,隨即為了讓屠岸賈感受生不如死的滋味,自己撫養起了趙孤。無論是以子救孤還是養孤復仇,一切都不再是程嬰的本意,目的也并非出于報恩,這與之前的任何版本有本質上的區別。同樣,電影中的屠岸賈也在保留傳統戲劇中陰狠毒辣形象的同時,體現了其正常人父的一面。他可以狠毒到將趙家趕盡殺絕,也可以如一位“慈父”般疼愛自己的義子,朝夕相處,親教武功,一度流露出了真正父子之間的親情。即使在知道了趙孤的真實身份之后,也不忍心對其痛下死手,更加真實地表現了人性的復雜。
此外,電影中還出現了一個在元雜劇中并未出現的女性角色——程嬰妻子。這個角色雖然戲份不多,但卻起到了一個“人性化”的作用。為了不使自己的孩子受到牽連,在面對屠岸賈的質問時,程嬰妻子果斷將趙孤交出,這樣的處理不僅更加符合人之常情,而且極大地改變了在以往版本中所宣揚的“好人就該無私奉獻”的主題。整部電影也由于程嬰妻子身上所散發出的這種“母性”光輝,顯得更加真實立體。
三、三版《趙氏孤兒》的劇情結構比較
(一)元雜劇版
元雜劇版《趙氏孤兒》的劇情是完全在封建倫理的框架中展開的,還原了封建倫理的價值觀。在舞臺上具體展現出來的片段主要是搜孤、救孤、復仇、敕封,至于趙屠兩家的矛盾起因,則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由屠岸賈簡單敘述。劇情結構簡單干練、主題突出,著重在反抗奸臣的斗爭中與解救孤兒的復仇中彰顯忠義精神。并且在整個斗爭故事中也是只反奸臣而不反昏君,對于君主的過錯只字未提,明顯在維護君主專制統治。一個象征至高權力的君主,對于趙家的滅門慘案毫不知情,一切的惡行都是屠岸賈欺瞞主公所為,且在最后為趙家翻案時也已是悼公在位。這樣的劇情設置巧妙地避開了損害國君威嚴的可能性,同時也是封建社會“為尊者諱”的體現。該版劇情在這一點上與另外兩版有本質區別。
(二)京劇版
京劇版《趙氏孤兒》相比于元雜劇版,增添了不少情節,其中最突出的改變就是對封建倫理的跳脫和對忠義的重新詮釋,毫不避諱地展示國君的昏庸無能和百姓的水深火熱。整部戲劇便以晉靈公在絳宵樓上用彈弓擊打樓下百姓取樂的場景為開頭,可以說君主的形象在這一版中得到徹底的顛覆。京劇版《趙氏孤兒》還增添了《遇母》這一出戲。在趙孤成功完成復仇之后,母子二人得以相認,使得悲劇的氛圍大大變淡。這樣的“大團圓”式結局不僅更加符合當時時代的審美需求,也為孤兒身份的確認提供了邏輯依據,使得劇情上也更加合理。義大于忠,民大于君,這一版本不再極端弘揚忠義精神,而是能站在百姓的角度上毫不收斂地指責君主昏庸無能所帶來的危害,在突破了封建倫理框架的同時,也表現了超越封建倫理的愛民思想。
(三)電影版
電影版《趙氏孤兒》在劇情方面則改動較大,許多主要情節都進行了更改,如程嬰救趙孤不再是為了報答恩情,而是迫于無奈才犧牲了自己的妻兒來換取趙孤。再如趙孤在得知屠岸賈就是自己的滅門仇人時,也沒有第一時間選擇復仇,而是先質疑其可信度,甚至在屠岸賈生命垂危之際還救其一命。這些劇情上的種種改動使得影片更加真實鮮活。電影版《趙氏孤兒》雖然還是以“救孤”和“復仇”為主線,但劇中的趙孤已不再是程嬰忠義精神的象征,而是程嬰用來復仇的一種工具或者手段,他試圖利用在趙孤與屠岸賈之間建立的親情,給“一世英名”的屠岸賈以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打擊。偶然的救孤使得程嬰家破人亡,也使得其對屠岸賈恨之入骨,這里的程嬰已然不再是忠義的化身,相反,其個人的仇恨情懷貫穿了整個劇情的發展,也為主題找到了最大的支撐。劇情上的重新處理,不僅使得影版《趙氏孤兒》消解了先前版本中所過度“神化”的崇高感,同時也最大限度地表現了大小人物的復雜情懷,多方位地展現了人性。
四、總結
三個版本的《趙氏孤兒》分別產生于不同的時代,從中可以看出不同時代對于同一故事的不同處理。元雜劇《趙氏孤兒》著力突出了忠義精神,塑造了一個“吾輩楷模”;京劇版雖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元雜劇的主題,但也賦予了忠義觀以新的理解——忠不僅是“忠君”,更要“愛民”;電影版《趙氏孤兒》則完全解構了這些崇高的主題,而是更傾向表現人庸俗的一面,突出世俗與人性。從元雜劇到京劇再到電影,《趙氏孤兒》以其豐滿的故事性和優秀的可塑性,在不同時代經歷著不同的改編,不僅滿足了不同時代的不同審美,也回應了不同社會的不同需求,這正是“趙氏孤兒”一直保有鮮活生命力的原因之一。
(山東藝術學院藝術管理學院)
作者簡介:高驥(1999—),男,山東濟南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藝術學理論專業文化遺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