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好久了,伸出手去,依然會被藏在春風中的寒氣逼回來;打開窗戶,依然會被沒完沒了的細雨蒙住雙眼。直到仲春過后,好不容易才選中一個日子去踏青,桃花卻謝了。不像緊隨而來的夏季,讓人果斷地扔了外套,將滿眼的朝氣都像茭白一樣從菰葉中剝離出來,展示給溪水,展示給大地,展示給蒼穹。
古往今來,多少人都在盼望春天,盼了幾千年,年年盼。
我喜歡夏季,與生俱來地喜歡。
“春生夏榮秋枯冬滅。”夏天是繁榮的,風風火火地繁榮,干干脆脆地繁榮。樹木的生長不再遮遮掩掩,河水的奔騰不再扭扭捏捏,連雷聲和暴雨都是那么大張旗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慶幸自己在這個季節來到人世。盡管我剛呱呱墜地,但撲面而來的是這個世界火一樣的熱情。這個季節的山巒給了我神秘而深邃的記憶,這個季節的涓涓細流給了我通體的澄澈,這個季節的驕陽給了我火熱的激情。更幸運的是,我在這個季節通過考試走上一條陽光道,直奔三尺講臺。盡管名額有限,但分數一出來,小腳的奶奶就自信滿滿地四處宣傳。她手里仿佛捧著那張一個月之后才送達的錄取通知書,連睡覺也捧著。那年的夏季,我風風光光,我們一家子都風風光光。
“夏簟清兮晝不暮。”夏天,是清涼的,更是大方的。它將大把的時光交給了我,讓我不敢慵懶。父親在早上五點之前就下了地,旱地里的農活要搶在早稻金黃之前。一坳的番薯和一坡的大豆,還有幾畦辣椒和茄子。鋤草,施肥,直到豆油燈燃起,炊煙召喚,他才帶月荷鋤而歸。6月的日歷被匆匆揭去,黃燦燦的大地正等著農人開鐮,郁郁蔥蔥的“二晚”秧苗要趕在立秋之前離開秧田的溫床獨立成長。于是,我和弟弟妹妹也要收起暑期作業,卷入這場聲勢浩大的“雙搶”戰斗。“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不出幾日,再放眼曠野,卻是“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的另一番勝景。蟪蛄在繁茂的枝葉間將儲蓄六七年的大地之靈全都釋放給了夏天,不就是在為農人這場全勝之戰搖旗吶喊嗎?夜幕垂臨,竹簟和晚風一夜的清涼將我周身的疲憊拂得干干凈凈,交給清晨的,又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少年。
夏天的勤勞就這樣深深地植進了我的骨髓。早晨六點半之前到校,晚上十點以后離校,已經成了我固定的生活模式,且覆蓋了我的一年四季,三十六年,十二個輪回。一屆屆學生在這個季節成長成熟,像羽翼豐滿的雄鷹,從我的肩上飛向高遠的天穹。我看到天空是這般蔚藍,土地是這般厚實,大海是這般遼闊。
班上有學生與母親的關系發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多次深入家庭了解情況,主動擔當起了這名學生的家庭調解員。經多次調解,學生心理穩定。今年的6月,我收到這個學生的信息,說碩士研究生已經畢業。班上有學生,在上學路上不慎摔跤,導致腿骨斷裂,長達三個多月不能下床。我組織班上各學科教師利用課余的時間上門無償補課,該生學習沒有落下,今年暑假,以優秀成績被廈門大學錄取……
9月有個教師節,但我卻固執地認為,6月才真正專屬教師。
打開門窗,讓陽光進來,照亮我們的教室,照亮我們的講臺,照亮我們的孩子。五十多束清純的目光里投射的是五十多個家庭的重托。這又讓我感到6月的沉重,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他們會用長勢來見證你的風向,見證你口若懸河里每個詞語的分量,見證你胸襟的寬度與懷抱里的溫度。他們會用手中的筆、無忌的言行來記錄你的學識,用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冒進來試探你的性情,用刻度逐漸明朗的尺子來測量你人生的高度。
夏季,一個有深有淺的季節,一個萬物繁榮的季節,一個直截了當而又滾燙的季節。我慶幸著,熱愛著,而又敬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