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朋友

大多數的人總是會原諒過去的自己，因為成長會讓人釋懷，不再有執念。可是卻沒有人會輕易地放過當下的自己，當人們正在做一件事的時候，總會伴隨著各式各樣的情緒：喜悅、悲傷、憤怒、懊惱、自責……

終有一天，漫長的成長使人們變得平靜，足以應對當下任何事情。然而這時的自己卻再也無法體會到那種純粹的快樂了，人們終究還是失去了寶貴的東西。

早些年就已經開始了，只不過之前的于先生放不下他所擁有的社會地位和財富。現在，他疾病纏身，越來越執著于過去。他終究還是找到了我。

他給了我很多錢。并且承諾只要能讓他回到過去，重新做一個抉擇，他還會給我更多的錢。我試圖跟他解釋，但他不想聽。既然是他主動找的我，那他也應該清楚我是干什么的。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給過去的自己起個名字吧。”既然要面對過去的自己，就要將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區分開來，不然在表達上會有歧義，交流起來也很困難，這是我總結的經驗。

“小魚兒。”于先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我給于先生的那杯水含有大量的安眠藥，可以確保他12小時之內不會醒。于先生毫不猶豫地喝下了它，然后躺在我那張鋪滿設備的單人床上。在我給他連線的時候，他已經進入夢鄉。

看來，他早已經下定決心了。

在儀器的輔助下，他將以自己的視角觀察他所經歷的一生，既清晰又連貫，并且他有一次干預的機會，干預之后他將和小魚兒融為一體，在夢里實現一次新生。

我的職業是一名塑夢師，能讓人們在垂死之際，不留遺憾地走。時常會有像于先生這樣的人來找我，他們不符合塑夢條件，但出手闊綽。為了規避嚴格的制度管束，這個行業漸漸地有了一些私人工作室，是違法的。毫無底線的塑夢師甚至會給年輕人塑夢，讓他們迷失在夢里，沒有了失敗和挫折，他們就再也不會成長。私下塑夢被列為科技類的致幻藥品，我也只是一個有底線的毒販子而已。

此時的于先生已經在夢里見到了小魚兒，而我則通過儀器觀看著這一切。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儀器只顯示關鍵畫面，做為塑夢者的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就像讀一本書，看一場電影。

這個叫小魚兒的孩子，在每天順著溪流找鴨蛋的時候，還曾擁有純粹的快樂，直到他的父親毅然決然的賣掉了農村的房子，帶著他去了城里。小魚兒最愛的撿鴨蛋活動就變成了爬樓梯，那個時候，他只有十歲。如果不爬，他無法消耗掉他過剩的精力，在鋼筋混凝土構筑的城市里，他沒有探索欲望，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

他在爬樓梯的時候，只想一件事情，那就是：什么時候能再回去？小魚兒的腦海里，開始有這樣的念頭。這是他的煩惱，他第一次接觸這種東西，并不適應。

于先生不會對這種事情出手，這種事情太普遍了，每個人都有。

新學校也并不歡迎他，當母親第一次帶他去見老師的時候，那個帶著眼鏡，拿著戒尺的女老師，看著小魚兒那黑黢黢的皮膚，面露鄙夷。

“農村來的能跟上嗎？要不降一級吧！”

母親說盡了好話，才終于爭取到一次測試的機會，那老師把上學期的數學期末考卷給了小魚兒，讓他單獨在教室里考一下看看。

那個下午，小魚兒第一次體會到孤獨，那莫大的房間里，只有他自己，沒有溪流，沒有鴨子，也沒有鴨蛋。他坐在在第一排第一列的座位上答題，小小的身形和莫大的教室形成了鮮明對比，顯得小魚兒是那么小。窗外的聲音鬧哄哄的，小魚兒始終無法平靜下來，最終還是沒能考到100分。

孤獨和恐懼所有人都會面對，那些毫無底線的塑夢師會為孩子們塑夢，幫他們逃避。漸漸地，那些孩子就沒有了面對社會的勇氣。

于先生這個年紀的人應該不會對這種事情出手干預，這種事情太普遍了，每個人都要面對。

“98分，可以啊！這張卷子很難，上學期全校最好的成績是94。”

老師的臉又上流露出喜悅的神色，母親笑了，小魚兒也跟著笑了笑，忘掉了答卷子時的孤獨和恐懼。

城里的老師可真奇怪，他們看重的竟然是成績，村里的趙老師對哪個孩子都很喜歡，不管他們能考多少分。小魚兒那么想著。

小魚兒不知道的是，在趙老師的眼里，其他的孩子以后還是會留在農村，學成什么樣子都不要緊，有個高興的童年最重要。可小魚兒不一樣。

趙老師三番五次找小魚兒的父親談話，他告訴父親，小魚兒是個百年不遇的材料，可千萬不能埋沒在農村，非要讓父親把小魚兒弄到城里去。可父親對此毫不在意，作為一個沒有見過市面的農村人，他不想面對任何有挑戰的事情。

負責任的老師和一個差勁的父親！我記下了這些信息。

母親就不一樣了，母親非常堅決，一心要帶著小魚兒去城里。她開始去城里打工，在城里找到了一份賣服裝的工作。學到經驗后，母親又抓住時機，承租了一個攤位自己干。在母親賺到錢后，父親才終于同意小魚兒到城里上學的事情。不然小魚兒還能再撿好多年的鴨蛋，然后在長大之后，投入到農民隊伍里去。

一個好母親！還有這個信息。

上學之后，小魚兒每天盯著老師的戒尺看，他害怕。可時間長了，他發現老師的戒尺不打成績好的孩子。

有一次，小魚兒在放學后去了游戲廳，班級里每天挨打的孩子也在那里，那孩子給他了幾個游戲幣，他們玩了很久，很開心，甚至忘了回家的時間。當小魚兒回到家的時候，天都黑了，父親母親都急壞了，馬上就準備報警了。

小魚兒慌了，他從來沒見過父親母親那么焦急的模樣。在父親母親的逼問下，小魚兒說了實話，結果被狠狠地揍了一頓，母親還傷心地哭了很久很久。

有一次，那個孩子又考了個鴨蛋，老師拿起戒尺狠狠地打那個孩子的手心，并教育他不要總去游戲廳。沒想到那個孩子說，小魚兒也去啊，你怎么不打他？那孩子向小魚兒投來求助的目光。他希望小魚兒說“我也去，可我還是學習那么好。”這樣老師也許就不會打他了。

老師露出疑惑的表情，試探性的問了一句：“你也去了嗎？小魚兒？”

“……沒去過。”小魚兒撒了謊，可老師沒有深入調查，她對此深信不疑，好學生是不可能去游戲廳的。于是她重重的打了那個說實話的孩子。

那天小魚兒丟掉了一個朋友。后來，小魚兒總去游戲廳找他，可他卻再也沒去過。

從此小魚兒變得更加孤獨，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小魚兒是一個撒謊者。再也沒有人向他發出善意，幫他融入城市生活了。

我相信于先生也不會為這種事情出手，朋友，永遠不是最重要的。況且，于先生連他的名字都記不住了，只記得這件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