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單于、撐犂、祁連、閼氏、居次等譯音詞誤讀千載而不知

李正宇

內容摘要：匈奴、單于、撐犂、祁連、閼氏、居次等詞，是古匈奴語譯音詞。譯音詞的讀音當與古匈奴語原音相對應。后世，漢字讀音有變，但這些民族語譯音詞則應保持其原譯字的讀音不變。這是“譯音詞”的一大特性。若譯音詞不讀其原譯音，便失去譯音詞的職質及作用，不堪稱之為譯音詞了。匈奴——古讀“honɡ-nu”（洪奴），今誤讀作“xionɡ-nu”（兄奴）；單于——古讀“dan-wu”（丹烏），今誤讀作“chān-yü”（纏于）；撐犂——古讀“tanɡ-li”（唐犂），今誤讀作“chenɡ-li”（稱犂）；祁連——古讀“tan-li”（談犂），即“撐犂”（tānɡ-lī）、“登里”、“鄧林”、“騰格里”之別譯。今誤讀作“qi-lian”（齊蓮）；閼氏——古讀“曷氐”（at-di急讀，則為a-di=阿抵），今誤讀作“yan-zhi”（煙支）；居次——古讀“ɡu-zi”（姑子），別譯為“股紫”，今誤讀作“jü-cì”（拘賜）。類似上述誤讀之譯音詞頗多，如：居延、姑衍、呼衍、渾邪、渾耶、昆邪、呼延、壺衍、握衍，虞衍、朐衍、屈射、五船，車師、姑師、惡師，龜茲、屈茲、苦叉、庫策、庫撤、苦先、庫徹、庫車，月氏、月支、禺氏、樾支，皋蘭、賀蘭、合黎、瓠、胡盧、壺盧、哈喇、哈兒，高句驪、高句麗、高麗、加羅、新羅，靺鞨、勿吉、窩集，吉貝、古貝、劫貝，曲尤（典尤）、苦峪，塔里屯、灘納泰、達爾圖、達里圖，都爾伯勒津、得爾布津、杜爾柏津、都爾伯珍、朵里伯珍、朶里伯真、塔爾巴津、跌烈半金等等。以今音讀之，彼此隔膜，似不相干。其中某些譯音詞，古代學者已有注音，但今人不知所用注字之古音，而用今音讀之，乃成誤讀而不知其誤。

關鍵詞：匈奴；古匈奴語；譯音詞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5-0040-09

A Study on Transliterated Words That Have Been Mispronounced

for a Thousand Years

LI Zhengyu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730030， Gansu）

Abstract：Many words from ancient documents such as xiongnu匈奴， chanyu單于， chenli撐犂， qilian祁連， yanzhi閼氏 and juci居次are all transliterations of ancient Xiongnu words. The pronunciations of transliterated words should thus correspond to their original pronunciations in the ancient Xiongnu language. In later times， the pronunciations of the Chinese characters used to write these words evolved， but the original pronunciations of the words remained unchanged. This is a fundamental characteristic of transliterated words; if a transliterated term is not read with its original pronunciation， it will lose the function of a transliterated word and should no longer be considered as such.

In ancient times， the original Xiongnu pronunciation of xiongnu匈奴 was pronounced “hong-nu”（洪奴）， and is now pronounced as “xiong-nu”（兄奴）; similarly， chanyu 單于 was pronounced “dan-wu”（丹烏） in ancient times， and now as “chān-yü”（纏于）; chenɡli 撐犂 was pronounced “tanɡ-li”（唐犂） in ancient times， and now as “chenɡ-li”（稱犂）; qilian祁連 was pronounced “tan-li”（談犂）， which was an alternate transliteration of “tānɡ-lī”（alternately transliterated as 撐犂， 登里， 鄧林， or 騰格里）， in ancient times， and as “qi-lian”（齊蓮） today; yanzhi 閼氏 was pronounced “at-di”（曷氐）， or “a-di”（阿抵） if pronounced quickly， and as “yan-zhi”（煙支） today; juci 居次 was pronounced “ɡu-zi”（姑子）， and was also translated differently as “ɡu-zi”（股紫）， but is now pronounced “jü-cì”（拘賜）.

There are many examples of mispronounced transliterated words， including： juyan居延， guyan姑衍， huyan呼衍， hunxie渾邪， hunye渾耶， and many more. If read with their contemporary pronunciations， the two characters that form these words appear to be completely unrelated to one another. Among such transliterated words， some terms have been provided with phonetic notations by ancient scholars， but modern readers are unfamiliar with the ancient pronunciations of the characters used for phonetic notation and instead read them in their modern pronunciations. Many transliterated terms are mispronounced for this reason.

Keywords： ancient Xiongnu language; ancient pronunciation; transliterated words; correctio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匈奴、單于、撐犂、祁連、閼氏、居次等詞，是古匈奴語譯音詞。譯音詞的讀音，當與古民族語原音相對應。清吳玉搢指出：“蓋夷狄之名，初無定字，譯者各以其聲之相近者傳之。”［1］古民族語的原音今已不可得知，但從其始譯時代的原譯音可得其仿佛。所謂“得其仿佛”，是由于漢語及漢字多難恰切表達他種民族詞語的原音，只能大體模擬其近似之音或省譯其音，期與原音從同或相近，較匈奴語原音會有某些差異，但可得其“近是”或“近似”。

后世，漢字讀音有變。但這些民族語譯音詞則應保持其原譯字的讀音不變。這是“譯音詞”的一大特性。若譯音詞不讀其原音，便喪失了“譯音詞”的職質及作用。匈奴、單于、撐犂、祁連、閼氏、居次等“古譯音詞”今人不讀其原音而用今音讀之，于是，這類“古譯音詞”被異化變質，淪落成既不表音也就喪失其表義功能，沒有資格稱之為詞了。

為使這類誤讀千載的“譯音詞”回歸其本位，謹以所舉六例加以辨析，祈正于明達諸君。

1. 匈奴

“匈奴”一詞始見于《逸周書》：“匈奴狡犬，狡犬者巨身。”又曰：“正北空同、大夏、莎車、姑他、旦略、貎胡、戎翟、匈奴、樓煩、月氏、孅犁、其龍、東胡，請令以槖駝、白玉、野馬、騊駼、駅騠、良弓為獻。”［2］《逸周書》為戰國時人托古之作，據此可知“匈奴”一名當為戰國時期所譯匈奴語譯音詞。今人皆讀作xiōnɡ-nú，但戰國、秦漢時期尚無現代漢語的X（希）聲母。X聲母是后世從上古ɡ、k、h、z、c、s演變出來的。這就是說，戰國及秦、漢時期原本沒有“xionɡ-nu”這樣的語音，更何談出現xionɡ-nu（匈奴）這種譯音詞。

為行文方便，先說“匈奴”之“奴”字。此字古今皆讀為nu，舉例如下：

《春秋左傳正義·文公六年》：“宣子使臾駢送其孥。”陸德明《釋文》：“孥（nu），音奴（nu）。”此謂“孥、奴”同音nu。《急就章》卷二：“原輔輻（pu），宣棄奴（nu）。殷滿息，充申屠（tu）。夏修俠，公孫都（du）。慈仁他，郭破胡（hu）。”［3］此以輻/奴、屠、都、胡押韻，可知“奴”音nu。《易林》卷一《泰之剝》：“淵涸龍憂，箕子為奴（nu）。干叔隕命，殷破其家（ɡu）。”［4］此以奴（nu）、家（ɡu）押韻，可知“奴”音nu。東漢辛延年《羽林郎》：“昔有霍家奴（nu），姓馮名子都（du）。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hu）。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lu）。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nu）。頭上藍田玉，耳后大秦珠（du）。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mu）。［5］”此以奴、都、胡、壚、襦、珠、無等字押韻，可知“奴”音nu。

現在討論“匈奴”的“匈”字讀音：

周、秦、漢時期“匈”音honɡ。江永考證“工、功、紅、兇、兇、匈，恭，降”諸字上古屬平聲東韻，即后世之“東冬鐘江（onɡ、enɡ、inɡ、anɡ）”四韻合一的 ong韻，其中“兇、兇、匈，恭，降”等字同音honɡ［6］。例如：

《老子》第十六章：“不知常（denɡ）{1}，妄作兇（honɡ。漢帛書《老子甲本》“兇”作“匈”［7］），知常容（henɡ）{2}，容乃公（ɡonɡ）。”此以常、兇（匈）、容、公押韻，則“兇（匈）”音honɡ。西漢史游：《急就篇》第三：“系臂瑯玕虎魄龍（lonɡ），璧碧珠璣玫瑰甕（wonɡ）。玉玦環佩靡從容（henɡ），射鬾辟邪除群兇（honɡ）{3}。”此以龍、罋、容、兇為韻，則“兇（匈）”音honɡ。西漢焦贛：《易林》卷一《屯之漸》：“二人俱東（donɡ），道路爭訟（sonɡ）。意乖不同（tonɡ），使我洶洶（honɡ）。”［8］［9］〇《易林》卷二《比之頤》：“騰蛇乘龍（lonɡ），歲饑蓬蓬（penɡ）。年歲饑兇（honɡ），民食草蓬（penɡ）。”上例，以東、訟、同、兇、龍、蓬為韻。一再表明周、秦、漢時期“匈、兇、洶、兇”諸字讀為honɡ（洪）。

“匈奴”二字連讀，其音則為hong=nu（洪奴）。今人讀作xiong-nu（兄奴）是六朝以來的誤讀。

《漢書·王莽傳》載，始建國二年（公元10年）王莽改號“匈奴”為“降奴”［10］，周、秦、漢時期“降”亦音honɡ，舉證如下：

《詩·大雅·旱麓》：“瑟彼玉瓚，黃流在中（donɡ）。豈弟君子，福祿攸降（honɡ）”［11］；屈原《離騷》：“帝髙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yonɡ）。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honɡ）{4}”；宋玉《風賦》：“故其清涼雄風（penɡ），則飄舉升降（honɡ）。乗凌髙城（enɡ），入于深宮（ɡonɡ）。”［12］以上，用中（donɡ）、降（honɡ）、庸（yonɡ）、風（penɡ）、城（enɡ）、宮（ɡonɡ）為韻，知“降”音honɡ（洪）。《禮記》：“天氣上騰（tenɡ），地氣下降（honɡ）。天地不通（tenɡ），閉塞而成冬（donɡ）。”［13］以騰、降、通、冬為韻。

又如：阮籍《東平賦》：“遵間維而長驅兮，問迷罔于菀風（penɡ）。元云興而四周兮，寒雨淪而下降（honɡ）。忽一寤而喪軌兮，蹈空虛而遂征（denɡ）。扶揺蔽于合墟兮，咸池照乎増城（enɡ）。欣煌熠之朝顯兮，喜太陽之炎精（zinɡ）。測虛舟以逞思兮，聊逍遙于清溟（minɡ）。謹玄眞之諶訓兮，想至人之有形（henɡ）。”［14］以風、降、征、城、精、溟、形為韻，亦表明“降”音honɡ，“降奴”“匈奴”同音。

天鳳二年（15年），王莽又改“降奴”為“恭奴”［15］。漢代“降”“恭”“匈”三字音亦通。如“共”音ɡonɡ，而從“共”得聲的“洪、哄、烘、垬、鉷、硔、蕻、葓、鬨”皆音honɡ；“工”音ɡonɡ，而從“工”得聲的“紅、虹、葒、鴻、魟、渱、訌、玒、叿、灴、仜、澒”等字皆音honɡ。又，《廣韻·絳韻》載：虹，古巷切，音缸（ɡanɡ），又音hong{5}（如“、虹梁、霓虹。彩虹），而現代北方方言又音jiang（降），最能說明“降”“恭”“匈”三字音通之實：先師黃焯教授說：“凡古聲異類之相通者，其通于甲者亦可通于乙。”［16］可知漢代“恭奴”“降奴”皆讀同“匈奴”（honɡ-nu=洪奴）。如此，則“匈奴”“降奴”“恭奴”三者，又可互證其音同為honɡ-nu（洪奴）。

綜上，“匈奴（honɡ-nu）”這個譯音詞以及由“匈奴”衍生的“降奴”“恭奴”，皆讀作honɡ-nu（洪奴），不可讀作xionɡ-nu。數百年來，人們竟不知這個雄踞北邊的強悍族群及其屹立數百年的古老王國的真名實姓，莫名其妙地呼為“xionɡ-nu（兄奴）”。假使當年用“xionɡ-nu”呼喚匈奴人，必使匈奴人茫然不知呼喚誰何；至于秦漢時期的漢人，同樣不知“xionɡ-nu”何所謂。將“匈奴”讀作“xionɡ-nu”，誤呼千載而不知，讓人匪夷所思。

2. 單于

“單于”一詞始見于《戰國策·燕策三》，曰：“太傅鞫武諫曰：‘愿太子急遣……北講（媾）於單于，然后可圖也。”［17］事在燕王喜二十八年（前227）。因知“單于”一詞為戰國晚期匈奴語之譯音詞，讀為dan-wu（丹烏），而今人誤讀為chán-yü（纏余）。

《類篇·吅（xuan）部》載“單”有九音［18］。其中“時連切”（shan）、“時戰切”（shàn）、“齒善切”（chàn）、“上演切”（shǎn）、“之膳切”（zhàn）等五切，聲紐分別為zh、ch、sh，皆舌上音，乃六朝以來始有的讀音，戰國及秦漢時尚無舌上音，因知戰國及秦漢時期“單于”之“單”絕不讀chan或shǎn或zhàn。

唐顏師古說：“單于，匈奴天子之號也，單音蟬（chan）。”［19］今人將“單于”讀為“chan-yü”（纏余），蓋據顏師古之說。但“chan”（蟬）為舌上音，戰國及秦漢時期尚無此音。因知顏師古之音“chan-yü”（纏余）實屬誤讀。

《類篇·吅（huan）部》又載，“單”有“多寒切”（dán）、“黨翰切”（dǎn）“唐干切”（tan）、“徒案切”（àn）四切，實則只是tán、dǎn、àn三切。但反切之法，始自三國魏之孫炎。孫炎之前尚無“反切”，且此四切又不知是否出自孫炎，不足表明其為戰國譯音，故不足倚信。

唯司馬貞《史記索隱》注“單音丹（dan）”［20］為“單”之“直音”，最可信。《史記·歷書》：“端蒙單閼二年”，《集解》引徐廣曰：“‘單閼一作‘亶安。”漢代“單”讀舌頭音dan（丹、亶），因知“單于”之“單”音dan。這就是說，“單”當讀為dan（丹），不讀chan（纏）、shǎn（刪）、zhàn（展），或tan（彈）、àn（探）。

再說“單于”之“于”字讀音：

“于”字上古音讀wu（烏）不讀yü（雨）。《爾雅》《說文》《毛傳》皆曰“于，於也。”《廣雅》：“於，于也。”同音wu（烏）。《說文·虧部》：“虧，於也。”徐鉉注：“今變隸作于。”段玉裁注：“‘於者，古文‘烏也……‘于、於二字，為古今字。”又指出‘于、於、烏三字古音無別，皆音烏（wu），故可互為借代。

戰國時秦將樊於期逃往燕國。《戰國策·燕三》“樊於期”之名凡四見，而《史記·鄒陽傳》載“樊于期逃秦之燕”，引“於”作“于”。《史記·三王世家》：“於戲小子閎”，《集解》：“於戲，音嗚呼。”據此，戰國秦漢“于”字讀wu（烏）不讀yü。西漢史游《急就篇》卷二：“司馬褒，尚自于（wu）。陶熊羆，解莫如（nu）。樂欣諧，童扶疏（shu）。痛無忌，向夷吾（wu）。”此用于、如、疏、吾押韻，則知“于”音wu；西漢焦贛《易林》卷一《屯之無妄》：“鳴條之災，北奔犬胡（hu）。左袵為長，國號匈奴（nu）。主君旄頭，立尊單于（wu）。”此以胡、奴、于為韻，知“于”音wu（烏）。

上舉諸例，確證戰國、秦、漢“于”字音wu（烏），“單于”二字連讀，則為“dan-wu”（丹烏）。由此證知，戰國、秦、漢時之譯音詞“單于”當音dan-wu（丹烏），今人讀為chan-yü，實屬誤讀，應予糾正。

《漢書·王莽傳下》載，天鳳二年（15年）五月，王莽改號匈奴“單于”為“善于”［15］3828。“善”字，上古亦音“dan（丹）”（后世之舌上音shan，上古讀為舌頭音dan）。《路史》載：舜師“紀后、拜蒲衣、親單卷。”（紀后、蒲衣、單卷，皆堯舜時高士），羅泌注：單卷即“善卷”［21］。也表明上古“善”字讀“dan（丹）”，“善于”則讀作dan-wu，與“單于（dan-wu）”同音。由此而知王莽改“單于”為“善于”，乃“就音改字”，或謂改字不改音。近有網文堅執“單于”當音shàn-yü，且引《漢書》之“善于”為證，是不知古無舌上音也（今人讀“鄯善”為shàn-shàn，同屬不知古無舌上音之誤）。

唐、宋、明時代文人仍知“單于”當讀“dan-wu”不讀chan-yü。例如：

唐高適詩：“東出盧龍間，浩然客思孤（ɡu）。亭候列萬里，漢兵猶備胡（hu）。邊塵漲北溟，塞馬正南驅（ku）。轉斗豈長策，和親非遠圖（tu）。惟昔李將軍，按節臨此都（du）。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dan-wu）。常懷感激心，愿効縱橫謨（mu）。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郁紆（you）。”［22］唐王維《少年行》：“一身能擘兩雕弧（hu），虜騎千重只似無（mu）。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dan-wu）。”［23］杜甫《哀王孫》：“竊聞天子已傳位，圣德北服南單于（dan-wu）。花門嫠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徂（cu）。哀哉王孫慎勿疎，五陵佳氣無時無（mu）。”［24］唐鮑溶《淮南臥病，聞李相夷簡移軍山陽以靖東冦，感激之下，因抒長句》：“太白星前龍虎符，元臣出將順天誅（zhu）。敎聞清靜蕭丞相，計立安危范大夫（bu）。玉帳黃昏大刁斗，月營寒曉小單于（dan-

wu）。魯連未必蹈滄海，應見麒麟新畫圖（tu）。”［25］宋秦觀《淮海長短句》卷中《阮郎歸》（四首之四）：“湘天風雨破寒初（chu），深沉庭院虛（hu），麗譙吹罷小單于（dan-wu），迢迢清夜徂（cu）。鄉夢斷，旅魂孤（ɡu）。崢嶸歲又除（chu）。衡陽猶有雁傳書（shu），郴陽和雁無（mu）。”［26］明王世貞《從軍行》：“奇兵十萬擊匈奴（nu），谷蠡屠耆未擬俘（fu）。對陣奪將金勒馬，獨身生致北單于（dan-wu）。”［27］大約明代以后，“dan-wu（單于）”變讀為“chan-yü”，而古讀“dan-wu”失其傳矣。

近年有網文堅執將“單于”讀作“chán-yú”，將“善于”讀作“shan-yü”，則是不知“單于”“善于”本音皆為dan-wu（丹烏）。正如江永所謂“讀古不審沿古，而反致誤。”［28］

3. 撐犂

“撐犂”為西漢時匈奴語譯音詞。始見于《漢書·匈奴傳》，曰：“匈奴謂天為撐犂，謂子為孤涂。”注引“蘇林曰：撐音牚距之牚。師古曰：音丈庚反。”音“zhàng”［29］，今人讀“chēnɡ”。“zhàng”和“chēnɡ”皆舌上音，而漢代無此音。至于“犁”字，《宋本廣韻·齊韻》載“犂”音“郎奚切”，音“li”［30］。今人將“撐犂”讀作chēnɡ-lī（稱犂）。但 chēnɡ-lī（稱犂）之“chēnɡ”為禪紐，屬舌上音，漢代無此音。漢代“撐”音“tānɡ（唐）”，為定紐、舌頭音。“撐犂”二字漢代讀tānɡ-lī（唐犂）。今人讀為chēnɡ-lī（稱犂），為六朝以來之變音。

匈奴語謂“天”為“撐犂（tānɡ-lī=唐犂）”，突厥語謂“天”為“T？覿nɡri”，兩者音近義同，蓋tānɡ-lī（唐犂）即T？覿nɡri（騰格里）之省譯。后世之“登里、鄧林”，其義皆謂“天”，皆T？覿nɡri（騰格里）之省譯。《舊唐書·代宗本紀》：寶應元年（762年）九月丁丑朔“戊戌（九月二十二日），廻紇登里可汗率眾來助國討逆，令御史大夫尚衡宣慰之。”［31］“登里可汗”即“撐犁可汗”，義謂“天可汗”；敦煌遺書S.6551v《阿彌陀經講經文》（周紹良先生改擬為《授三皈五戒文》），記某講經僧來到“圣天可汗大迴鶻國”，“圣天可汗”義即“聖登里可汗”及“聖撐犁可汗”；又云“諸天特懃（懃同勤。‘特勤又譯作‘狄銀義謂可汗之子）”，義即“登里［32］可汗諸王子”、“天可汗諸王子”；又言“鄧林公主似神仙，不但凡夫佛也憐。”［33］“鄧林公主”即“登里公主”，義謂“天公主”。可以確認漢代的“撐犂”（包括撐犂、樘黎）及后世的“登里、鄧林、騰格里、騰格哩、騰戈里、登曷哩、統急里”等皆為同一譯詞之別寫。

據上所論，乃知“撐犂”讀音為tānɡ-lī（唐犂），今人讀作chēnɡ-lī（稱犂）乃屬誤讀，應予諟正。

4. 祁連

“祁連”亦為漢代匈奴語之譯音詞。《漢書·霍去病傳》載：“去病出北地，遂深入。合騎侯失道，不相得。去病至祁連山。”顏師古注：“祁連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34］今人則用今音讀“祁連”為qi-lian（齊蓮）。但“qi（祁）”為六朝以來才有的舌上音，漢代讀為舌頭音“tan（談）”。

再說“祁連”之“連”。“連”字一音lian{1}，一音linɡ{2}，又音li{3}。

至于“祁連”之“連”究讀何音，參稽“撐犂”（tānɡ-lī=唐犂）”的讀音，可推定“連”字當讀作“li（犂）”。則“祁連”之漢代讀音當為“tan-li（談犂）”。

“tānɡ（唐）”“tan（談）”二音僅前后鼻音之別，韻部鄰近，音韻家謂之“旁轉”，而“連、陵”與“藜”為陰陽對轉{4}。由此乃知“祁連”“撐犂”為同一詞之異譯。古代文獻確亦透露了“祁連”即“撐黎”的信息。例如：

1. 《漢書·匈奴傳》載：“匈奴謂天為撐犂”［29］，是《漢書》作者班固已指明“匈奴謂天為撐犂”。

2. 漢·荀悅《前漢紀》曰：“匈奴姓攣鞮氏，國人稱之曰撐犂孤涂若單于。匈奴謂天為撐犂，謂子為孤涂。”［35］荀悅重申班固“撐犂即天”之說。

3. 《漢書·武帝紀》：天漢二年夏五月，“貳師將軍三萬騎出酒泉，與右賢王戰于天山。”顏師古注：天山“即祁連山也，匈奴謂天為祁連……今鮮卑語尚然。”［36］此云“匈奴謂天為祁連”，與班固“匈奴謂天為撐犂”義同，表明“祁連”即“撐犂”。

4. 《史記·匈奴列傳》：“當是之時，東胡強而月氏盛。匈奴單于曰頭曼，”《索隱》曰：“案：單于姓攣鞮氏，其國稱之曰‘橖黎孤涂單于”［20］2888；又，《漢書·驃騎列傳》：“（霍）去病出北地，已遂深入。與合騎侯失道，不相得。驃騎將軍逾居延至祁連山，捕首虜甚多。”《索隱》引“小顏云：‘（祁連山）即天山也。匈奴謂天〔為祁連”師古曰：“祁連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37］顏師古多次說明“匈奴呼天為祁連”。一再指明“祁連”“撐犂（橖黎）”其義同謂“天”。

5. 《史記·匈奴列傳》：（元狩二年夏）“驃騎將軍復與合騎侯數萬騎出隴西、北地二千里，擊匈奴。過居延，攻祁連山。”司馬貞《索隱》曰：“祁連（山）一名天山。”［20］2908-2909此“祁連”義即“天”。

上引諸文，或曰“匈奴謂天為撐犂”，或曰“匈奴謂天為祁連”，從而可知“祁連”、“撐犂”，義同謂“天”，其音又旁轉而通，則“祁連”“撐犂”為同一譯音詞之別寫無疑。二音同為“Tanɡri（唐犂）”，亦即后世之“敕連”“登里”“鄧林”“騰格里”“統急里”雖音有繁省、用字有異，而詞義則同；但今人讀作qi-lian（企聯），實屬誤讀，應予改正。

5. 閼氏

“閼氏”一詞，始見于《穆天子傳》，曰：“己亥，至于瓜（纟戶）之山，三周若城，閼氏胡氏之所保。”［38］因知此詞為戰國時期匈奴語譯音詞。《史記·陳丞相世家》：“髙帝用陳平奇計，使單于閼氏，圍以得開。”裴骃《集觧》引曹魏史學家蘇林曰：“閼氏，音焉支，如漢皇后。”{1}今人遂據以將“閼氏”讀為“煙支”（yan-zhi）。

“閼氏”之“閼”，《史記·匈奴列傳》注引《索隱》：“舊音‘於連、於曷反二音。”［20］2888-2889“於連反”音“焉（yan）”，“於曷反”音“遏（at）”。而武英殿本《史記正義·匈奴列傳》：“單于有太子名冒頓，后有所愛閼氏。”注引《索隱》曰：“閼氏，舊音‘曷氐{2}（at-di）。”于是可知“閼氏”一詞乃有“焉支”（yan-zhi）、“遏支”（at-zhi）、“曷氐”（at-di）三音。唯司馬貞指出“閼氏舊音‘曷氐（at-di）”最稱典要。舊音者，蓋即戰國時代原譯之音，而“焉支”（yan-zhi）、“遏支”（at-zhi），為后來變讀之音。而“曷氐”（at-di）則為“閼氏”之正讀（at-di急讀，則為a-di=阿抵）。

《論衡·亂龍篇》載：“金翁叔（即金日?），休屠王太子也……母死，武帝圖其母于甘泉殿上，署曰‘休屠王焉提（at-di）。”［39］錢大昕指出：“‘焉提即‘閼氏也。古書‘氏、是通用，‘提從‘是得聲，故亦與‘是通。”{3}。“閼”字舊音“曷”，“曷”與“焉”音通，如《爾雅·釋天》：“太歲在甲曰焉逢。”《漢書·律歷志上》“焉逢”作“閼逢”；《漢書·律歷志》“閼逢”、《淮南子·天文訓》“閼蓬”，《史記·歷書》作“焉逢”是也。由此言之，“焉”“閼”音通得以互借。又，“閼氏”之“氏”。六朝以來“支”字讀為舌上音“zhi”，而漢代讀為舌頭音“提（di）”。錢大昕揭示：“古無舌頭、舌上之分。知、徹、澄三母，以今音讀之，與照、穿、床無別也，求之古音，則與端、透、定無異。”{4}又曰：“古讀支如鞮（di），《晉語》‘以鼓子苑支來，‘苑支即《左傳》之‘鳶鞮也{1}。”《論衡》引“閼氏”作“焉提”，而“焉”讀為“曷（at）”，“提”讀為“氐”（dī）。at之t，為入聲之韻尾，只作勢，不發聲，故“焉提”（at-di）連讀，則為a-dī（阿抵）。因知“曷氐（at-dī=阿抵）”即“閼氏”的正讀。今人將“閼氏”讀為“焉支”（yan-zhi），實屬誤讀。

東晉習鑿齒見北方一種名為“紅藍”的植物，其花可作“煙支”，婦人用以飾面。因度“匈奴名妾作閼氏，言可愛如‘煙支”，遂將婦人美顏之“煙支”與單于美妻“閼氏”音義加以牽合，設想“閼氏”可音“煙支”{2}。顏師古已駁其非{3}，而今人頗誤從其謬。今乃得為“閼氏”正音為et=dī（曷氐）。

6. 居次

《漢書·匈奴傳下》載：“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于居次。”注引東漢李奇曰：“居次者，女之號，若漢言公主也。”又，顏師古注曰：“須卜、當于，皆其夫家氏族。”［15］3807-3808

今人讀“居次”為jü-cì（拘賜）。但jü-cì（拘賜）乃六朝以來始有的讀音。漢代“居”讀為舌頭音ɡu（姑），文獻多有其例。如：

1. 《史記·匈奴列傳》：“驃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而還。”［20］2911姑衍即居延。知“居”音“姑”。

2. 《漢書·傅常鄭甘陳段傳》：“匈奴連發大兵擊烏孫，取車延、惡師之地。”［40］“車”音“姑”，“車（ɡu）延”即“姑延”亦即“居（ju）延”；“惡師”即“姑師”亦即“車（ɡu）師”。從知漢代“居”音姑（ɡu）。

3. 漢焦氏《易林》卷一《否之觀》：“天之奧隅，堯舜所居（ɡu）。可以存身，保我邦家（ɡu）。”［41］〇《復之蠱》：“雨雪載涂（tu），東行破車（ɡu），旅人無家（ɡu）。”［42］上引《易林》韻語，用居（ɡu）、家（ɡu）、車（ɡu）、涂（tu）押韻，可證“居”音ɡu。

4. 《后漢書·皇甫嵩傳》：“嵩奏請冀州一年田租以贍饑民，帝從之。百姓歌曰：‘天下大亂兮市為墟（ku），母不保子兮妻失夫（pu），賴得皇甫兮復安居（ɡu）。”［43］此用墟（ku）、夫（pu）居（ɡu）押韻，可證“居”音ɡu。

5. 《宋本廣韻》：“居，九魚切。”［44］“九魚切”之古音為ɡū（姑），表明“居”音ɡu。

6. “居”的古文作“?”{4}，“居、?”二字皆從“古”得聲，則“居”當音ɡū。

以上，足證漢代“居”音ɡu（姑）。

再說“居次”之“次”。漢代“居次”之“次”讀音為zi（咨），舉證如下：

1. 《公羊傳·僖公四年》：“公孫慈帥師會齊人……”［45］《左傳·春秋經僖公四年》及《谷梁傳·僖公四年》皆作“公孫茲帥師會齊人……”{5}。慈茲互借。

2. 《老子·道經》：“六親不和，有孝慈。”［46］漢帛書甲本、乙本“慈”作“茲”［47］。

3. 《管子·小匡》：“慈于民予無財。”［48］《國語·齊語》作“遂滋民與無財。”［49］“慈、滋”互借。

4. 《呂氏春秋·知分》：“荊有次飛者。”［50］《漢書·宣帝紀》顏注載如淳注引“次飛”作“茲（zi）非”［51］；《后漢書·馬融傳》亦作“茲非”［52］。

5. 《戰國策·趙策四》：“恣（zi）君之所使之。”［53］漢帛書本“恣（zi）”作“次（ci）”［54］。

以上表明漢代“次”音zi（咨）。

“居次”二字連讀，漢代音為ɡu-zi（姑咨），而jü-cì（拘賜）非漢代譯音，應予排除。

《漢書·西域傳·車師后城長國》載：“車師后王姑句（ɡu-ɡou）……其妻股紫陬。”（師古注云：“陬，音子侯反。”）［55］漢代“股紫”音ɡǔ-zǐ，與匈奴語“居次”（ɡū-zī）字異音同，其義同為“居次”（“公主”、“王后”），則“股紫”當為“居次”之別譯。“陬”者，此女之名。由此知車師語“股紫”與匈奴語“居次”音通義同。“股紫陬”即“居次陬”，意謂“公主名陬”。以往認為“股紫陬”三字為車師后王姑句之妻之名，其實是此女之身份加名字的合稱，一如王昭君長女之稱“須卜居次云”。“須卜”，昭君長女夫家之姓氏；“居次”，此女身份稱號。此女為呼韓邪單于之女，故稱“居次”；“云”，此女之名。《漢書·匈奴傳》載：漢平帝時，王莽諷單于“令遣王昭君女須卜居次云入侍。”顏師古注曰：“云者，其女名。”［15］3818“股紫陬”義謂“公主名陬”。

綜上所述，可知車師語“股紫”即匈奴語“居次”，兩者實為同詞之異字而譯。以往誤讀“居次”為ju-ci，不知“居次”音ɡu-zi，使“股紫”與“居次”音義隔膜，導致史識短見，良可嘆焉。

上節論“閼氏”音“曷氐（at-dī）”，本節論“居次”及“股紫”俱音“姑咨（ɡu-zi）”。其實“閼氏”“居次”“股紫”三者音通義同，只是所用譯字不同。以往，學者以為“閼氏”“居次”“股紫”各自為詞，不悟三者音義相通，同為一詞，但又一詞多義，可指“皇后”、“嬪妃”，可指“公主”“姑娘”，亦可指“諸王夫人”。由于用字各別，使人不知其即一詞而另生歧解而已。

古代多種類民族語如高麗語、月氏語、龜茲語、蒙古語譯音詞之誤讀者頗多，例如：

居延、姑衍、呼衍、渾邪、渾邪、渾耶、昆邪、呼延、壺衍、握衍，虞衍、朐衍、屈射、五船；車師、姑師、惡師；龜茲、屈茲、苦叉、庫策、庫撤、苦先、庫徹、庫車；月氏、月支、禺氏、樾支；高句驪、高句麗、高麗、加羅、新羅；皋蘭、賀蘭、合黎、瓠（盧瓜）、胡盧、壺盧、哈喇、哈兒；靺鞨、勿吉、窩集；吉貝、古貝、刼貝；曲尤（典尤）、苦峪；

達里圖、達爾圖、塔里屯、灘納泰、都爾伯勒津、得爾布津、杜爾柏津、都爾伯珍、朵里伯珍、朶里伯真、塔爾巴津、跌烈半金，等等。

上舉諸譯音詞以今音讀之，彼此隔膜，似不相干。其實各為同詞之別譯。其中某些譯音詞古代學者已有注音，但今人不知所用注字之古音，而用今音讀之，亦成誤讀，反而自以為是。如《漢書·地理志下》“上郡有如龜茲其地”，東漢·應劭注“龜茲”曰：“音丘慈”［56］。今人遂讀為qiu-ci（秋詞），自以為所據為應劭注音，其實東漢時“丘慈”音kou-ci（讀“摳詞”，音近“苦叉”“庫車”），不音iqiu-ci（秋詞）。又如《史記·大宛列傳》：“大宛之跡，見自張騫。”《索隱》云：“宛音苑，又于袁反。”［57］又，《漢書·武帝紀》：太初元年秋八月“遣貳師將軍李廣利，發天下讁民西征大宛。”張晏曰：“大宛，國名，宛，音於元反。”［36］200今人讀“于袁反”為“yüàn”，遂將“大宛”讀作dà-yüǎn。殊不知漢代“大”音dat（韻尾t，只做勢，不發聲，其音近乎“代”），“苑”音wǎn（晚）。古之“于袁反”“於元反”之“于”“於”皆讀wu，不讀yü。“于袁反”“於元反”同讀作wān。故“大宛”讀作“tè-wǎn（代晚）”。今人誤讀為“da-yüan（大遠）”，是“讀古不審沿古”而致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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