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洪水神話中的民本思想

摘要：民本思想是中國古代社會重要的政治思想，從古至今影響著中國社會的發展進程。統治階級對于民本思想的重視，在社會整體發展方面具有積極意義。歷朝歷代對于民本思想的重視程度，極大決定了社會的穩定以及經濟、文化的繁榮興盛。漢畫像作為漢承秦制和“大一統”這一時代背景下形成的藝術作品，生動形象的圖像刻畫為后人展現出了漢代人的精神風貌。漢畫像中“大禹治水”的神話故事作為統治階級重視民本的典范，成為統治者樹立自身民本思想的承載物。

關鍵詞：民本思想；洪水神話；漢畫像；大禹治水

民本思想在于“民”字，社會群體范圍最廣的百姓是國家政治體制的基石所在。“民眾多以休養生息為主，各朝統治者多以安民、利民、富民為己任。”[1]民本思想一方面肯定了民眾對于國家政治文化建設的作用，另一方面成為統治階層溝通民眾、安撫民眾，最終達到政治穩定、國家安定、社會和諧的方式。因此可以認為，“民本思想是中國古代社會政治文化的積淀，是一項社會默認的政治原則。”[2]由于先秦統治者重視法家治國的理念，未能重視民本思想，導致政權傾覆，于是漢代思想家以史為鑒，重新將民本問題放在政治格局的首要位置，一方面繼承先秦時期各個思想流派提出的民本思想，另一方面結合漢代復雜多變的社會環境，考慮民本思想如何便于統治者更有效地服務民眾，緩解社會矛盾。漢代思想家晁錯認為一切政令措施都要以照顧人情、順應民情為依據，同時認為統治者應該重視農桑，勸農立本，這為洪水神話母題下形成的“大禹治水”神話增添了漢代人所建構的民本思想內涵。

一、中國的洪水神話母題

神話母題對于人類文化的起源和文明的延續進行了詳細闡釋，表現為上古神話人物、文化英雄，還有人造神祇及其活動的敘事結構。在神話母題中，災害母題是具有普遍意義且影響深遠的神話母題，在于舊有體系的毀滅和新生世界的重構，主要講述在面對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侵擾的時候，人們對宇宙和社會秩序的恢復與重塑。中國由于疆域遼闊、民族眾多，因此流傳下來的災害母題神話形式多樣、內容豐富。由于小農經濟在災害面前的脆弱，導致一旦發生大規模的自然災害，十分容易造成社會的動蕩不安。陳寅恪認為：“災荒嚴重發展之最主要結果，即為社會之變亂。”[3]因此自古以來，統治階級十分重視對自然災害的處理，這關乎一個政權是否能夠長治久安。由于自然災害對于社會的影響極其深遠，導致其鐫刻在“靠天吃飯、賴地穿衣”的中國先民的民族精神記憶之中。

同世界其他國家一樣，洪水母題是中國神話母題中最為常見的一種。在《世界古代神話》中，西方學者就指出：“通觀中國種種神話題材，萌生最早、流傳最廣的為有關洪水的題材。”[4]由于中國洪水神話廣泛分布在各民族的神話體系內部，且形成的時間與故事中的治水英雄各不相同（如女媧、顓頊等）。因此可以發現中國洪水神話母題中蘊含著各民族的集體認同感，洪水神話與祖先神話、創世神話、仙道神話等神話母題一起形成了早期先民對于世界本源、世界秩序的最初認知。在中國各類的洪水神話母題中，葉舒憲認為“大禹治水”神話中的洪水由來與消退，遵循“創世—滅世—世界重生重構”這一套宇宙運行規律，其中治水成為最重要的一環，預示著事物的新生與新的輪回開始。在洪水神話母題中出現的治水英雄，他們拒絕消極地等待神界對災害的處理，而是通過組織人民去消除水患，這表現為文化英雄身上神性光環的逐步褪去，凸顯其身上人性的光輝。中國洪水神話母題中最著名的治水英雄應當是大禹，他治水的功績不僅表現在“救”，更在于“助”。不同于西方洪水母題，如希伯來神話和希臘神話，里面的英雄人物都是聽從神的旨意，僅僅將飽受洪災的人們救起，神話故事到此結束。而大禹作為文化英雄，他將防治洪水的方式傳授給民眾，引導他們與神靈、自然對抗，故“中國洪水神話中的治水母題和獲取農耕文明的母題，在世界洪水神話中則是獨一無二的”[5]。

大禹作為中國神話母題中最為著名的治水英雄，關于其治理水患的事跡早有記載，在他之前便有鯀治水患的神話傳說。《山海經·海內經》記載：“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6]鯀被殺后，大禹子承父業，一改原有的治理方式，在《詩經·商頌·長發》有記載：“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7]，最終實現“疏川導滯，鐘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汩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汩越九原，宅居九隅，合通四海”[8]的治水工程以及最終的成效。漢代關于大禹治水的神話故事得到了更為完善的梳理和總結，在《史記》和《淮南子》中都有所體現：“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闕，民廛澗，平通溝陸，流注東海。鴻水漏，九州干，萬民皆寧其性。”[9]大禹治水工程極大改善了當時人們的居住環境，為農業生產保駕護航，同時又是多個民族神話母題共同雜糅的產物。因此大禹治水的神話母題，折射出各民族在社會認知、情感價值追求層面的共同體意識，大禹身份的特殊性決定了其身上鮮明的民族文化特色，作為兼具神性與人性的文化英雄，其治洪為民的事跡，承載了中國各民族歷史文化的集體記憶，更重要的是使華夏先民的集體認同感得到極大增強，彰顯了中華民族重視民生的精神。

二、漢畫像“大禹治水”中的民本思想

隨著大禹治水的成功，其豐功偉績得到了君王和百姓的認可，舜便將帝位禪讓給禹，這也使治水的神話故事從中原地區向四周傳播，禹以一個始祖神和文化英雄的形象被吸收納入各個地域民族的神話體系中。從已出土的漢畫像石看，大禹治水神話故事的敘事內容豐富，其中出現的相關人物都與治水神話有關。在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館藏的大禹治水漢畫像石（圖1）中，以三組不同的人物敘述模式展現了大禹治水的全過程。畫面的右側則是兩組送別的故事，其中一婦人手提包袱，另一手掩面作哭泣狀，應為送大禹前去治水的禹母（女狄）。李昉在《太平御覽》中提到禹母看到流星吞薏誕下大禹的說法，“修紀山行見流星，意感栗然，生姒戎文禹。”[10]大禹誕生是古代神靈“感生說”的表現，為其身份增添了神秘色彩。禹母后方懷抱啟為禹妻，大禹妻子為涂山氏，《史記》中載：“涂山生啟。”此圖中大禹與妻子分別的場景有明確記載：“（夏禹）辛日娶妻，至于甲日，復往治水，不以私害公。”[11]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心懷天下，舍小家為大家，體現出其身上偉大的奉獻精神以及“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精神。畫面最右側拄杖者為禹父（鯀），《帝王世紀》中記載：“堯命以為司空，繼鯀治水。”[12]父子兩代人為治水事業貢獻了一生，體現出事業的傳承和精神的延續，為民造福的心是永恒不變的。漢畫像中極少刻畫家庭譜系群像，而此圖像中的各個故事之間依托“大禹治水”的神話故事相串聯，通過神話故事的敘述模式建構神圣的敘事空間，完整交代了“大禹治水”神話故事的前因后果，以及禹一家為國家民生做出的貢獻和犧牲。

在此畫像石的畫面中間，禹正面站立，手執耒臿，身著寬袍，頭戴斗笠。隨著漢代讖緯思想的興起，上古文化英雄形象由早期的“自然神”向“先祖神”轉移、“神王”形象向“圣王”形象轉變，其形態和外在物件都更為貼近漢代人所刻畫的“擬人化”形象。禹作為治水的英雄，早期被刻畫為天界神靈，其治水工具也多被描述為“土方”和“息壤”等神話寶物，充滿神秘色彩，但隨著禹的“神性”向“圣性”轉移，其治水用具也變成更加貼合社會農業生產的耒臿。《韓非子·五蠹》中便提及大禹治水的工具——耒臿，“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臿以為民先。”[13]在《淮南子》中也有記載：“禹身執蔂垂，以為民先。”此處“蔂垂”應該就是耒臿。臿作為先民農耕使用的掘土工具，在治水神話中成為開渠引水的工具，亦能表明禹治水的核心目的是恢復農業生產、保障民生安穩。

在山東省武梁祠西壁的帝王群像中，同樣雕有禹手持耒臿的圖像，禹像旁有題榜：“夏禹長于地理，脈泉知陰，隨時設防，退為肉刑”，表明大禹早已熟知山川水文，通過觀測泉水便能夠知道地下水的走向，因勢利導，疏通水渠治理洪澇。諸如此類頭戴斗笠、手持工具的禹的形象還有很多，如同樣來自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的畫像石（圖2），畫面中的禹身披蓑衣、手中執臿，目光堅定有神，一副準備前往治水一線繼續工作的模樣。耒臿被禹雙手杵地，以表其治水的決心。禹手持疏通水道的耒臿，作為神農創造的農業用具，被禹繼承而來，無論是最初的農耕生產還是后來的治水通渠，其功能核心與持有者的本意相同，都為民生之本。這種為國為民的民族精神在上古賢王之間得以代代傳承，成為維系帝王譜系的關鍵因素。大禹也因其治水為民的功績接受舜的禪讓，凸顯上古帝位的承接實際上更加看重帝王對于百姓福祉的關照程度，能否將重視民生作為施政的最終目的。

三、結語

漢畫像中大禹治水圖像刻畫得生動形象，重點突出治水為民的場景，是古代賢王重視民生思想的集中體現。顧頡剛在《古史辨》中對于大禹形象進行了細致分析，認為“神人的界限不甚分清，禹又與周族的祖先并稱，故禹的傳說漸漸傾向于‘人王’方面，而與神話脫離”[14]。大禹以人類先祖的身份為民眾謀求福祉，更能激發民眾的集體認同感，其神話形象的演化和不斷加深的民族文化精神，進一步凸顯出漢代在神話人物的譜系形象重塑過程中將早期神話英雄“歷史化”，構建出符合漢代社會精神價值體系需求的文化英雄傳說。漢畫像大禹治水的神話故事中體現蘊含在漢代民生思想中的，中華民族自強不息、勤勞務實、敢于斗爭的偉大民族精神，“這種克服自然，人定勝天的偉大精神，是禹治洪水神話的真實意義。”[15]這種精神得到了全民族的認可，成為民族的內在驅動力，推動了中國歷史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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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90：556.

[14]顧頡剛.答劉胡兩先生書[A]//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中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44.

[15]范文瀾.中國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4.

作者簡介：

張傲宇（1997—），男，漢族，江西上饒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藝術史與漢畫像研究。